做過支架、搭橋、心臟封堵術等手術的心臟病病人,心理上出問題的風險會提高
文 | 孫愛民
編 | 王小
從1995年開始,國內知名的心內科專家胡大一開始研究“雙心醫學”理念。當時,他發現一些患者有胸悶胸疼癥狀,但軀體檢查很正常,判斷是精神心理問題的軀體化表現。此后,他提出心臟科醫生和精神心理科醫生一同看病的“雙心”醫療模式。
近30年過去了,“雙心”模式逐漸在國內得到認可與推廣。2018年6月,中國醫師協會曾建議全國各地醫院開設“雙心門診”。從2023年至今,成都、北京、武漢等地的多家醫院開設“雙心門診”。在北京,北京安貞醫院、北大人民醫院、北京胸科醫院、北京朝陽醫院等,以及一些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開設了專門的“雙心門診”。
2023年12月,北京朝陽醫院開設“心臟心理聯合門診”。半年過去了,朝陽醫院開設的這個特殊的門診運行得如何?我們與朝陽醫院臨床心理科副主任石慧聊了聊。
石慧在朝陽醫院從事臨床心理科門診工作近20年,他對AI等新興技術用于心理疾病篩查充滿期待,同時,也提到了一些即便是新技術也解決不了的難題。
問:朝陽醫院為何開設“心臟心理聯合門診”?
石慧:來綜合醫院就診的患者,大約三分之一是有軀體疾病伴發一些精神心理上的問題。比如冠心病合并焦慮抑郁的病人,高血壓的病人等,發病的原因跟情緒有很大關系。這部分患者,單純依靠傳統的醫療方面的救護,作用有限;在康復當中,需要心理維護。
比如伴發抑郁的冠心病病人,一般是到心內科就診,心內科的大夫往往提心理問題比較隱晦。再加上不少病人有病恥感,不會主動去心理科就診。這部分病人,在愈后階段缺乏專業的心理方面的診療。他們是雙心聯合門診需要關注的。
心臟心理聯合門診成立半年多,主要特色是兩個大夫看一個病人:一個心內科的專家和一個心理科的專家,來共同診治。這種模式能讓患者得到更大的益處。
問:與普通的門診有什么不一樣?
石慧:從胡大一教授提出“雙心”的概念以來,國內不少醫院都很重視。朝陽醫院的聯合門診,配備的是兩個科的專家,對病人收的是普通號。兩個科室的專家,在合并用藥、治療方案方面充分溝通,真正做到個性化的服務。如冠心病的二級預防,至少需要五種藥,再加上心理科的藥,可能得七八種,這些藥物的交互作用是怎么樣的,聯合門診會和藥事部進行血藥濃度等的分析。
除了藥物,還有非藥物的治療。有些患者用的藥太多、病情比較重,我們就會采用一些非藥物的方法。
此外,聯合門診和心內科的病房進行對接,能夠提前在病房里對患者進行篩查,如果有患者需要心理上的救護,我們會在他出院時,轉到聯合門診來進行長期的心臟康復的維系,整個治療有延續性。
問:你十年前曾發表過一篇論文“伴抑郁情緒內科門診患者的血管內皮功能”,探討患者的抑郁情緒與血管內皮功能的關系。你最新的研究是什么?
石慧:相關的研究已經很明確了,有焦慮抑郁的病人,患有冠心病、高血壓、心律失常的風險更高;同時,做過支架、搭橋、心臟封堵術等手術的心臟病病人,心理上出問題的風險也會提高。
我們發表過的一篇研究中發現,左心有問題的病人,抑郁和焦慮的發病風險是70%—80%;右心有問題的病人,差不多也是這個發病率。
問:發病風險這么高,這項研究與國際上的研究一致嗎?
石慧:是的。
問:對心理疾病的治療,藥物干預和直流電刺激療法,兩種治療方案各自的利弊如何?
石慧:藥物治療仍然是主流。以失眠患者為例,短期來看,安眠藥是非常方便的,效果立竿見影。但是,很多人不清楚安眠藥的特質:第一,對于長期失眠的患者,他吃完了可能會成癮,心理上會形成依賴。斷藥就會難受,會有一些戒斷的癥狀。對老年人最大的危害是,有認知功能下降、猝倒的風險。
在非藥物治療方面,會用一種生物反饋的儀器,教患者去放松。有些患者,需要用直流電、交流電,還有經顱磁刺激治療,對明顯焦慮、抑郁、身體上疼痛的患者,用這些物理治療比較有效果,會從整體會改變腦的神經環路。安全比較有保障,孕婦也能做。
然而,這種物理治療存在一個弊端是,需要病人天天來醫院,整個治療周期為10到20天。
問:傳統的藥物干預復發率比較高,有研究顯示高達70%以上。物理治療也會有這種困擾嗎?
石慧:這幾種物理療法,能從根本上解決神經環路的問題,因此復發率低。有一個房顫的患者,做了射頻消融后,效果并不好。患者本身睡眠不好,我們就用直流電緩解他的睡眠問題。睡眠一旦改善了,房顫也跟著好轉了。這屬于心身同治。
問: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在你看來有必要嗎?
石慧:我非常贊同對青少年進行心理方面的普檢。青少年是國家的未來,要把青少年心理問題的預防工作放在前沿。新冠疫情過去后,大量的青少年,由于長期上網課,人際接觸比較閉塞,重新回歸校園生活后,會有心理不適。再加上,有時家長的焦慮也會傳遞給孩子。心理出問題的孩子,其實他們大多都很聰明,他能夠感悟到自己心靈上的空缺。
我們正在申請一個青少年團測的項目,推動醫院和學校聯動進行篩查。心理疾病最大的特點是內心感受不好測,而通過團體測量,就能看到一些蛛絲馬跡,總結出一些規律性的問題,以便于我們對重點人群來進行關注。
在篩查后,可以對重點人群再進行進一步的評測。在可信度、準確度方面,除了采用傳統的量表來評測, 未來也會有一些AI的技術,比如面孔識別、表情識別等。
問:對于青少年心理的干預、管理,家庭、學校、社區、醫院等有哪些短板需要加強?
石慧:在入學之前,原生家庭是青少年主要的生活場地。很多情況都是孩子在吃藥,但病情更嚴重的是父母。
除了原生家庭,我們在孩子中發現社交問題也很突出。尤其是新冠疫情三年入學的孩子,他們從家庭出來走向學校,走進一個小團體,身份在轉換,這其實是進入社會的一個最初級的階段。雖然他們以學習為主,但在與其他人交往中,普遍缺乏互動,缺乏緊密的聯系,甚至沒有集體的意識,有的甚至互相不認識就畢業了。
針對這種情況,青少年的團體心理治療,可以教會他怎樣去作為一個分子,在集體中去融合。一般四五名同質性比較高的小患者,組成一個小團體。
讓更多的孩子能夠意識到家庭的功能,有賴于社區加大宣傳力度。醫院是青少年心理維護的最后一步。
到我們這一步,基本上都是功能受損的孩子。比如說非自殺性自傷,還有不少孩子跟父母是對抗的關系,基本上不上學了,不得不到醫院。醫院承擔的責任,除了進行學科建設、人才培養,還要教會社區宣傳心理健康方面的知識與政策,讓他們擁有心理幫扶的理念。此外,醫院還可為學校培訓心理醫生,讓他們學會篩查、評估,具備提早對患者進行干預的能力。
問:從事心理治療工作這么多年,有沒有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患者?
石慧:先說一個成功的案例。一個高一學生,來我這兒之前,已經去過三家大醫院,都沒有下文,不愿意住院。我們叮囑家長生活中要尊重他,在門診調整了藥物,并開始做物理治療,經顱磁刺激。同時,加大心理上的輔導,我們要求父母每天帶著孩子來。
一周之后,孩子對我說“我不想讓爸爸陪著我,想自己單獨過來”。我們意識到,問題出在原生家庭上。我們建議孩子的父母做團體心理治療,大約做了十次心理督導。經過心理治療,他們的家庭模式也有改變。
到第二周,有一天下雪,他自己來醫院,騎車的時候摔了一跤,身上全是水。一位護士摸了摸他的頭,看看有沒有骨折、有沒有外傷,還帶他去外科看了看。到做經顱磁刺激治療時,護士給他吃了點糖,孩子說,“我媽和我爸都沒這么關心我,他們只關心學習。”
護士停下經顱磁刺激治療,跟孩子聊了半個小時,讓他知道,其實每個人都很關心他。從那天起,我們要求父母不要再去提學習,要從孩子的內心需要著手。看門診一個月之后,孩子順利去上學了。
后來,我們對這個案例進行討論:是rTMS起作用了嗎?還是藥物起作用了?最終的結論是,是一種合力的作用,不僅有藥物、療法,還有圍繞孩子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成員,還有醫務人員一起動才行。
還有一個失敗的案例,我記憶猶新。
是一個高二的學生,到我這不說話,也沒有眼神兒交流。做過三次治療后,開口講話了,在家里也有互動了。但在第四次的時候,又不講話了。一問才知道,他爸跟孩子說“看你情緒好了,把這四套試卷先刷一下”。孩子的情緒一下子又低落下來了。通過聊天,我們了解到,孩子的爸爸有他內在的情結,沒有實現的愿望,想讓兒子來實現。
又過了一周,到了該來院治療的時候,孩子沒來。一問才知道,家長考慮到孩子到了高二關鍵時期,沒時間來參加治療。
更可氣的是,家長花了30多萬元買了物理治療的機器設備。孩子在家里一邊學習,一邊接受物理治療。到醫院進行物理治療,原本是孩子短暫脫離家庭的一次機會,這下連這個機會也被剝奪了。
問:孩子心理問題的背后,往往是作為成年人的家長心理先出現了問題。對于成年人,焦慮、抑郁狀態到什么程度,需要到專業機構進行診療?
石慧:影響社會工作了,就一定得來看。
一般可以通過橫向和縱向的對比來評估。橫向方面,如果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頻繁地換工作、總覺得其他人不好等,這時候就需要審視是不是自己出了問題。
比如,曾經有一個患者,看到車停在盲道上,一定得打電話投訴;有人插隊了,違反秩序,就跟人打架。出現這種行為一定要認真審視,你和以前還是不一樣了,心態上出現了問題。
縱向的標準,就是和自己比,比如以前什么東西能記得住,可是現在連小事都記不住,或者突然對某樣東西不感興趣了,比如以前喜歡看球,現在覺得無所謂了。這時候要到醫院就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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