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姜天涯
2019年6月19日,我們記錄了楊浦區順成里的“散伙飯”。 那個6月末,因為動遷,文章中的各位主角搬離了順成里,就像電影的結局,一條弄堂里生活了幾十年,轉眼就各奔東西。 2024年7月23日,電影有了續篇……
01
順成里曾是楊浦區的一大片里弄房子,靠近楊浦大橋。()
弄堂南面的周家牌路,曾是上海知名的馬路菜場。
2019年順成里一帶開始動遷,一條弄堂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各奔東西。
順成里,2019
/楊眉攝
周家牌路馬路菜場
拍攝于2019年11月
5年過去了,如今原順成里一帶到處都是建筑工地,高樓呼之欲出。
2024年8月
從周家牌路、臨青路拍攝的
楊樹浦路
房子會變,人不會。7月23日,順成里的老鄰居又聚在了一起。
“正好五周年,距離阿拉拆遷辰光。”我剛坐下,68歲的石耀東就和我定位了時間。
他打開收藏在手機里的報紙版面,對應著5年前的報道圖片,給我一一介紹圓臺面上的人。
“鬧,報紙上登出來的。格叫殷林珍,格叫小阿妹,格叫阿本。伊是伊,楊建良。”
“我記得,他穿著睡衣,guang~一下,燒出大廚的感覺。”
可能是在灶披間顛勺的畫面過于深刻,我一下認出了楊建良。一桌老鄰居哈哈大笑起來。
2019年
楊建良在順成里
/楊眉攝
5年后,他穿著襯衫皮鞋,比那時弄堂里的睡衣形象正式了不少。
“天熱的時候,大家都短袖睏衣,到天冷,一人一套棉襖睏衣。”王海蓉總結了弄堂特色。
這樣的聚會,在5年里重復上演。
7月23日的聚會定在楊浦區五角場一帶的金米籮大酒店。活動內容是吃中飯、唱K、吃晚飯。
共有10個老鄰居參與。年紀最大的是時阿本,81歲。年齡最小的是她的孫子,楊靖杰,16歲。
祝晨和王海蓉從寶山趕來。時阿本帶著孫子,乘坐2號線轉18號線轉10號線,單程一個多小時從唐鎮趕過來。
到跨年的時候,參與聚會的老鄰居更多,多的時候會有兩桌。
王海蓉張羅眾人幫我回憶上一次聚會的時間。
“朋友們,阿拉平均幾個號頭(月)聚會一趟?上趟是3月份?”
“哦,上趟是5月4日。基本上兩三個號頭聚一次。”
7月23日的聚會
合照從左至右,不分前后依次為:
朱鳳菊、楊曉、時阿本、石耀東、薛潘琴、殷林珍、楊靖杰、王海蓉、祝晨、楊建良
楊建良回憶道:“一開始總歸2桌有的,廿幾個人(參加聚會),就像大浪淘沙一樣的。”
主要原因是大家住得遠了。“嘉定的、松江的、美蘭湖的、淀山湖的,不可能一直聯系的,太遠了呀。”
“還有極個別的人,因為身體原因,就沒辦法來了。”
02
“小姜,吃哦,放開吃。”
“小姜吃,勿要客氣,隨便吃,阿拉老隨便的。”
大家熱情地招呼著我這個外來者。
唱K的時候,害羞的我唱了一首沒有調的《夢醒時分》,曲畢大家還是熱情地給我鼓掌,我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外來者是被順成里接受的。
就像日常走街串巷,走到一個個弄堂里,我們總能被居民熱情地接受,有時候還會端上來一碗吃食。我們被他們邀請進自家屋里參觀過電動馬桶;被邀請進家里看居住格局,爺叔給我們表演放飛鴿子;被邀請坐下喝茶,都是常有的事。
或許是弄堂的居住格局,養成了一代人的性格——自來熟,熱情好客——這也許就是我們在街頭總能和爺叔阿姨順利搭訕的原因之一。
“因為建筑格式、居住環境,造就了你。”52歲的王海蓉也有這樣的看法。
吃完午飯
大家有說有笑走去KTV
王海蓉和丈夫祝晨是1998年搬進順成里的,住了21年。而她小時候住在大世界附近,直到1993年動遷。“也是這個氛圍,阿拉老房子長大的,對這個氛圍很熟悉的。”
這種氛圍的具象表達就是天天一起吃飯。
住在順成里的時候,王海蓉家有18平方米。后來她們把樓下也借了下來,“變成像人家小別墅一樣,一門一關”。
“平常夜道吃晚飯,搭個臺子,每天都有交關人待在阿拉屋里吃飯。”
“基本上(每天)待我們家聊天,蠻鬧猛的,也蠻有凝聚力的。”
“現在搬脫了,居住環境肯定是改善了呀。但是少了一份這種熱鬧嘛。”
王海蓉一家三口現在住在寶山,80平方米。她還是會和新鄰居打招呼,但不可能和新鄰居天天一起吃飯了。
“有辰光你也會感慨,老房子有老房子的環境,格是公房里再怎么鬧猛,也替代不了的。”
我能從飯桌上最小的16歲楊靖杰身上,看到從弄堂生長起來的小孩的特質,他不認生。和不同年齡的人聚在一起,像朋友。
“弄堂里長大的小囡,到外頭放得開。像楊靖杰,像阿拉兒子也很放得開。阿拉兒子性格就蠻外向的。上到80多歲,下到能開口說話的(小孩),都能談。”
“和生長環境搭界的,阿拉弄堂特別鬧猛,串門串得老頻繁的,可以講是天天串門,沒一天不串門的。所以很熟悉很熟悉,才會造成今朝格種局面,小孩看到大人,也不拘謹。”
楊靖杰是順成里看著長大的。
“伊毛毛頭(小嬰兒)辰光,到阿拉屋里向來白相,睏在阿拉床上。比毛毛頭大一點,自家會走動了,伊在阿拉床上大小便,我們都不在意的,所以他和我們都很親。”楊建良說道。
03
66歲的楊建良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1個月前,聚會日期就敲定了下來。
“我1958年生的,從小養在那邊,動遷是2019年,儂講阿拉這個鄰居感情多少深?”
“一旦動遷之后,再想要回到過去,是不現實的。”
在KTV包房門口,他一開口就把畫面拉到了5年前。
“那個時候真開心啊。阿拉都是自發性地聚在一個臺面上,你搞一個菜,我搞一個菜。”
天天浸潤在這樣的氛圍里,傷感的情緒要到卡車載著一家家人家搬出順成里的時候才泛上心頭。“感覺好像心里有種失落感。”
“心里這種感覺,嘖,說不出來。”
“有時候心里想起來……”他有些哽咽,眼圈也有些發紅。
“動遷之前老鄰居天天蹲在一道,大家好像不是老當一回事體的。動遷以后,就徹底地體驗到,老鄰居的感情是不容易的。”
“沒動遷辰光還沒啥體會,因為大家整天都待在一道。一旦大家各奔前程了,儂格個區,我格個區,辰光長了,就感覺很珍惜過去,會感慨過去怎么沒珍惜。”
“現在覺得想挽回,但是不大可能。”
“大家各奔前程,各個家庭距離也蠻遠的。就算碰著,也是難板碰到。”
2019年拆遷前
在順成里的“百家宴”
/楊眉攝
對楊建良來說,5年前的“散伙飯”不是情緒的最高點,是情緒的開始。動遷后,他還是把房子買在了楊浦區,住在中原地區。“就覺著楊浦比較熟,比較方便。”
KTV嘈雜的背景音掩蓋了幾分楊建良話語中的憂傷,那是一個66歲的人在回憶生活了61年的弄堂,和那之后他體會的種種差異——說話的分寸、穿衣習慣、性格變化。
在順成里的時候,老鄰居之間講話很放得開,像我們曾經寫的,老鄰居有時候會互嘲。
“講得好聽,是放得開。講得難聽,就是很隨意的,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哪怕講話稍微有點過激,老鄰居不會生氣,因為沒到底線。”
“動遷之后,大家蹲在一道,講話就特別要小心。”
離開弄堂的環境,離開朝夕相處的氛圍,楊建良不僅感受到了講話分寸上的細小變化,也體會到了著裝上的變化——睡衣不再穿出門了。
“我們以前都是睡衣睡褲,天冷是棉衣睡衣睡褲,夏天是夏天的一套,拖鞋一穿,就這樣張家走走,李家走走,互相串門。”
現在楊建良住進了新樓房,從一群人的弄堂變成了一個人住。
“(現在)我沒事不會下樓。假如我下樓拿個快遞,或者買點東西,下去我就會換衣服。”
如同十多年前《紐約時報》中《上海的睡衣游戲結束》的文章寫道:“隨著人人都搬進寬敞的現代化公寓樓,街頭睡衣的景象可能會逐漸消失。”()
街頭睡衣的消失,來自居住形式的變化,而居住形式的變化也影響了人們交際的方式。
在弄堂里
大家習慣穿睡衣
/楊眉攝
與睡衣拖鞋相配的行為是串門。
“老城區有個‘怪病’,喜歡串門。”
“天冷天熱夜飯吃好了,大家碰到的話,講講白相相。我到儂屋里向,儂到我屋里向來,大家吹吹牛逼。夜道覺著開心的話,再吃點,就是格氛圍,老鬧猛的。”
可是搬到新房以后,最大尺度的鄰里社交是見面打個招呼,“你好,你好,比較客套的 ”。“到了門口,門一關,大家就不搭界了。”
楊建良覺得過去的交際尺度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好的地方是,誰家的老人生病了,如果子女在外上班,老鄰居都會去敲他家門,幫忙打120。“像我們搬到新的房子里,你在家里生了病,誰知道?”
不好的地方在人多嘴雜。
“但我還是比較傾向于老城區的。再退一步講,儂現在再叫我搬回老城區,過過去的生活,我能適應的。”
即便動遷前,楊建良家還要倒馬桶,他也愿意回到過去的環境。
“因為這60多年一生過來,我就在老城區生長出來的,我哪能會不適應呢?”
如今的周家牌路
已經人去樓空
還是回到那句話,環境造就人。
于是,當環境變了之后,楊建良一開始難以適應。或許他到現在還沒有適應。
當我問他:環境變了之后,你變了嗎?
“我變了啊”這四個字,他重復了三次。
“我變得有點孤言寡語,不想和陌生人多說話。”
他的性格內斂了。他也觀察到老鄰居們的變化。
“阿拉里向交關人都變了。以前我們這里說話的人,聲音都很大的,現在講話音量都放下來了。”
“講言話,也小心了。”
“現在碰到,大家很親熱的。有交關事情,大家會謙讓的。”
04
和楊建良一樣,石耀東現在下樓丟垃圾也會換一身衣服。
他專門觀察過小區居民的衣著,“基本上看不到睏衣,都穿得蠻規范的。還穿睏衣睏褲的都是市中心房子拆脫買到這里來的,伊剛開始可能還穿穿,隨著時間的推移,后頭也不穿了。”
2019年剛動遷的時候,68歲的石耀東和朱鳳菊夫婦借了周家牌路、松潘路的老房子。一年之后,借的房子也動遷了。在外又租住了3個月后,夫妻倆搬到了楊浦區長海三村。
5年里,懷著對老房子的不舍,他們專門回去看過順成里。最近一次是今年的1月,5年前吃“散伙飯”的主會場睦鄰中心、居委會、社區醫院都已經成了平地,但他們原先住的周家牌路109弄還在。
石耀東拍下的老房子
左圖為原睦鄰中心
右圖為石耀東和朱鳳菊曾居住的109弄
/受訪者提供
原先的街區一點點清冷了下來,平涼路上的順風大酒店客流量也變少了。
“老早順風定座客滿。(陸續動遷后)一趟我們老鄰居定在順風里吃飯,乖乖~沒啥人,噶大一個大堂里就兩張臺子(有客人)。平涼路到黃浦江之間,基本上全都拆掉了。”
“當時拆房子辰光,我眼淚水噠噠滴,不舍得。”從小生長在順成里的朱鳳菊回憶起了5年前的場景。
“(鑰匙)交掉么,人家動遷組就進來了,進來就拿嘎長的洋釘敲進去,門全部封脫。敲(榔頭)的辰光,我眼淚水噠噠滴。我從小就長在格里向,我現在68歲。”
2019年搬家時的照片
車內條紋T恤的是石耀東
白色衣服的是朱鳳菊
/受訪者提供
搬遷前,她經營著一家弄堂小賣部。1999年朱鳳菊所在的上棉三十五廠壓錠減產,她提早退休,回到順成里,原先17.4平方米的房子又辟出一塊空間做小賣部,朱鳳菊和石耀東搭了閣樓睡覺用。
小賣部門口擺了張長方臺子,夏天的晚上,天天有“酒席”。特別是朱鳳菊前后三排的鄰居,每天都聚在門口談天,關系格外好。
“小賣部開了,人都來了,買醬油啊、買老酒啊、買香煙啊,都過來了。”
回憶起順成里的時光,朱鳳菊的語調都提高了。
“在老房子的辰光,我還沒起來呢,兩個年紀大的菜都買好了。我門口有臺子矮凳的,伊拉在門口撿菜。我聽到聲音么,就起來了。大家開始茄山河、吹牛逼了。”
“中午么,伊拉回去燒中飯了。下半天么,伊拉搓麻將的搓麻將,不搓麻將的就在阿拉門口茄山河。到夜道么吃老酒了。”
“老房子開心,今朝伊買的小菜好的,拿兩只出來。我燒兩只好的,大家坐在一道吃老酒,談談山海經。”
每個居民都有自己的拿手菜,楊建良的鱔絲,王海蓉的拌色拉,朱鳳菊的油爆蝦。每戶人家燒一點,一桌子菜就有了。
這些圍繞著弄堂公共空間發生的場景,現在消失了。
2019年6月
吃著“散伙飯”
已有鄰居開始搬場了
/楊眉攝
朱鳳菊和石耀東現在居住在一套48平方米的兩室戶房子,居住空間“大了交關”。但一如5年前朱鳳菊所言:“這老房子,蹲蹲么恨煞了,一想到人,又不舍得。”
老鄰居們都在采訪的時候表達了這層意思——房子是新房適宜,但老房子鬧猛。“總有好有推板的,沒辦法的。”朱鳳菊感嘆道。
動遷以后,“沒事體做了,厭氣(無聊)了”,夫妻倆會和還住在楊浦的老鄰居串門。
“有辰光買物事去了,經過老鄰居屋里門口頭么,到老秦(音)這里跑跑,老秦不在么,在林珍屋里跑跑。林珍昨天夜道還來的,伊基本上兩三天沒事體就來了。”
和原先一條弄堂不同的是,串門距離變長了,要騎腳踏車,也不再串門吃飯了。
石耀東還藏著5年前的報道
石耀東還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到上海各大高校走走看看。他細數了上海十幾座高校,他都去過,看看校史,看看建筑,看看風景。“建筑華東政法最好,硬件設施上海大學最好。”
原先喜歡在楊浦濱江跑步的石耀東,現在早晚兩次去家附近的上海體育大學跑步快走。
以前家里出門就是周家牌路馬路菜場,買菜方便,菜價便宜。現在夫妻倆會去國和路的盒馬NB買菜,菜價比小菜場還便宜。或者去遠一點的大菜場,路上順便看看老鄰居。
說著“還不習慣”的夫妻倆,也已在用各種方式面對生活環境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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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姜天涯/
編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姜天涯/
畫圖:二 黑/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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