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介紹
梁捷
復旦大學經濟學博士,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博士后,現任教于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主要研究福利問題以及發展經濟學,個人研究興趣包括中西方經濟思想史、印度研究等,曾在《經濟研究》、JOURNAL OF NEUROSCIENCE、PSYCHOLOGY AND ECONOMICS等國內外期刊上發表論文數十篇,著作有《西方經濟思想通識》《新中國人口思想研究》等。
梁捷在他供職的上海財經大學講授了好些年的“西方經濟學”,使用的教材是市面上流行的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在多年的授課過程中,他最大的體會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學習這套經濟學范式,也沒有這個必要。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已經或多或少地接觸過一些經濟學命題,也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不會是一張白紙,此時再被強行灌輸一套分析系統是很難的。
作為學者,梁捷學術根基深厚,他的導師、著名經濟學家韋森教授這樣評價他:“勤奮,知識面極廣,思維極其敏捷,文筆也很美……”書齋之外,他對人類學者項飚提出的“附近”充滿熱情,居住在上海一處著名的弄堂“田子坊”,他常常從家出發,在一平方千米的范圍內,沿著自己最熟悉的道路漫步,那里的生活日新月異,每天都有很多新店開張,舊店倒閉,疫情更是全面改變了那里的商業面貌。每看到一個場景,他就圍繞它展開一番論述,介紹一些相關的經濟學知識以及現實應用,這些論述最終匯集成《看!這就是經濟學》一書。
《中歐商業評論》近日專訪梁捷,聊了聊“摸魚”背后的管理難題、職場熱詞從“內卷”到“躺平”再到“擺爛”的滑坡,以及人人都在議論的“狗屁工作”。
中歐商業評論(以下簡稱CBR):您在《看!這就是經濟學》里說,“摸魚”就是反向剝削老板,聽上去很燃。
梁捷:當代經濟學認為,歸納起來,人只對兩種力量產生反應,一個叫胡蘿卜,一個叫大棒,前者叫激勵,后者叫監督。這兩種辦法都可能是有效的,只不過導致的員工心態會不一樣——永遠用鞭子抽,你也會干活,但心里會不愉快;永遠打雞血,心理狀況會好一點,但干到后來可能雞血也打得失效了。所以我覺得不存在一個最優解,只能兩種辦法結合,既要雞血也要監督,而且都不能做得過分。比如有的公司就像坐牢一樣,攝像頭盯著你,對于員工來說,他永遠可以有摸魚的機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馬克思那個時代,就有流水線上的工人為了反抗包工頭的監督,選擇把一根鐵棍塞到機器里,破壞機器,直到今天也還是一樣,比如寫代碼一定是有辦法糊弄的。管理學既是科學也是藝術。老板對于員工的態度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有時候兇,有時候溫柔,每個人的風格不一樣,沒有一個最優的解法。
CBR:這樣看起來,其實對“摸魚”,我們也可以帶著稍微積極一點的心態。
梁捷:對。沒有人可以永遠摸魚不干活,或者永遠干活不摸魚,怎么樣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最終的目標是皆大歡喜。不同的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有些老板希望員工很拼命,我給你加很多錢。有些老板覺得員工也不需要很拼命,我也不用給你加很多錢,只要相互能夠匹配就好。
CBR:最常見的激勵手段是加薪,加薪的激勵有效期是不是也是有限的?
梁捷:加薪和激勵是倒U形的關系。收入低的時候,比如年薪10萬元加到年薪20萬元,激勵很大。但如果是年薪100萬元,加到年薪110萬元,感覺也沒什么差別。收入過了一定水平以后,加薪的效率大打折扣。類似于我們對幸福指數的研究,收入越多,是不是越幸福越快樂?剛開始肯定是這樣的,收入越高就越幸福,但是一旦過了一個門檻,收入就和幸福無關了。
CBR:至于懲罰,許多公司會有動態的末位淘汰機制。
梁捷:從心理學的角度說,人在適當壓力下表現會更優秀,但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以后,他的表現不一定會更優秀。拿籃球比賽舉例,假如輸了要稍微罰點錢,球員肯定會努力工作,但假如輸了要坐牢20年,在這么大的壓力下,球員發揮可能比正常水平更差。
CBR:很多老板會有這樣的心理:我就在內部做一下壓力測試,熬不過的說明你的韌性不夠。
梁捷:那到最后可能大家表現都很差,當你知道這個公司90%的人都會走,只有10%的人能夠留下來。大家憑什么努力工作呢?我要多么努力才能幸運地成為10% 呢?
CBR:在您看來能夠長期激勵員工的辦法是什么樣的?
梁捷:可以建立一些彈性的制度,比如很多外資企業有比較好的員工保障體系,一些科技企業會把食堂弄得很不錯,不一定花很多錢,但是員工會在心理上感到舒適。
CBR:這兩年職場的熱詞,一開始是“內卷”,后來到“躺平”,現在變成“擺爛”了,這個過程怎么就變成了一步步滑坡的過程?
梁捷:和當下的經濟走勢有關。中國經濟高速增長了30年,尤其2000年以后增長速度非常驚人,平均每年接近兩位數,在全世界都很罕見。現在我們聽到的消息是各個大廠在裁員,畢業生找工作難,都在考研,過去大家會覺得只要努力工作,就有機會獲得高收益,但現在再怎么“卷”,最后也會面臨裁員或者也賺不到什么錢。還有一點,過去幾個月大家被迫在線工作,居家辦公的效率是很低的。有人作過研究,遠程教學效率最多只有(線下教學的)30%。
CBR:我們寫過一篇《為什么90后對你的管理不爽》,提到一個“情緒自由”的概念,過去打工人覺得,我打一份工是為了實現經濟自由,但是現在的年輕人會覺得,如果在職場失去情緒自由,換來金錢自由不劃算,這是不是違反經濟學對理性人的假設?
梁捷:不違反。我一直強調經濟學本質上是要研究人的行為,而不是把人塞到一個又一個模型里面。人本身是有情緒的,在現實中我們作任何決策都既有理性的一面,也有感性的一面。大家都說你花錢的時候總歸該理性了,但還是會有沖動消費的。過去的經濟學研究比較側重人的理性一面,感性這一面考慮得相對較少,研究模型也把感性作為噪聲,是因為感性不可預測。最近二三十年,搜集數據和實驗的方法越來越豐富成熟,經濟學發展得特別快的一個領域叫行為經濟學,就是要把感性納入研究。
CBR:如何理解一些大廠一邊裁員,一邊瘋狂招人的現象?
梁捷:這是中國特色,中國有非常嚴格的年齡歧視,這在世界其他國家是很少見的。性別、年齡、地域歧視,職場上的各種歧視非常嚴重,包括現在陽性歧視,這個問題大家都知道,卻很難研究,因為它不公開,表面上說都是平等的。比如 HR 收到十份簡歷,九個女生,一個男生,男生被錄取了,就說這九個女生專業都不對口,那不就可以了嗎?絕大多數歧視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發生的。
CBR:最近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的《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一書很火,您如何看他提出的“社會中毫無意義甚至是有害的工作占了所有工作的一半以上,這種狗屁工作到處都是,還在不斷膨脹”的觀點?
梁捷:格雷伯的一個基本想法是,過去一個工匠做出了一個杯子,把它賣掉后賺到錢了,工匠很清楚自己工作的意義,現在假如你是一個生產杯子的工廠的前臺,雖然也能獲得收入,但是你工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除了收快遞接電話,你好像沒有生產任何東西,很多人的意義缺失也是從這里來的。另一方面,現代社會是一個高度分工的社會,每個人只負責千千萬萬流程中的一個環節,比如律師整天看合同、挑毛病,不生產任何東西,能不能說律師沒有意義?如果沒有律師,整個基于信任的市場經濟體系建立不起來。不能因為合作的鏈條太長,看不到整個過程,就說這個工作是狗屁工作。單純說狗屁工作更接近于一種發泄,不是建設性的,而且是對世界的運作缺乏一個準確的認識。這個世界往前發展,需要由許多看不見的手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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