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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乾:有人夜晚追地鐵丨天涯·青年導演小說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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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微信號 :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4年第5期

編者按

有人說,文學用文字觸碰人性與靈魂,滋養影視;影視用銀幕呈現百態社會,道出喧囂與靜默,反哺文學。

文學和電影,相輔相成,相互參照,讓讀者和觀眾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天涯》在改版之初就與電影結緣,比如賈樟柯出道之初,我們就關注到他的電影,并且是國內最早刊發文章討論他的電影的雜志之一,后來也刊發他的同學顧錚回憶他們的“青年電影實驗小組”的文章;2022年到2023年連續刊發青年導演唐棣的七篇“法國電影新浪潮小史”,也引起影迷的關注。

今年,我們繼續與電影聯姻。

《天涯》2024年第5期的“小說”欄目,我們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青年導演小說小輯”,白鯉、楊乾、高臨陽、陽子政四位新銳青年導演自然來稿的小說,發揮了其導演和編劇才華,展現敘事的另一種維度,我們也期待這四篇小說能在銀屏上實現文學與電影的二度“聯名”。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楊乾的小說《有人夜晚追地鐵》,同時配發作者創作談和短評,讓讀者體驗“紙上觀影”。

楊乾 · 創作談

瓜子·咖啡和三人行

——短篇小說《有人夜晚追地鐵》自述

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故事誕生的那一刻。

我有在朋友圈記錄想法的習慣(僅自己可見),當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發現,從它是個受精卵到正式生產,(如果從《天涯》雜志公眾號發出來的時間算的話)整整一年。

我有兩個要好的朋友,一個導演,一個演員兼編劇(兩方面都不太擅長)。我們幾乎每天傍晚時分會坐在一家咖啡館門口,干坐著看北京的天色一點點暗淡下去,等北京換上一副感傷又熱鬧面孔,我們卻沒有。倒不是我們過于深沉,而是奇怪得很,咖啡常常阻斷我們扯淡和八卦的欲望。咖啡館門口來往的路人是流動的,陌生的風景,他們從我們眼前走過,就像鳥影子轉瞬即逝,給我們留下了沉默但不尷尬的空間。我們各自心里也有一些故事,一堆困境和焦慮,還有一些偶爾逃逸出來的紛繁的念想,有些被我們抓住了,有些我們自己未必都能發現。

有段日子我們仨的事業大概還不錯,很久沒有見面。終于碰到了機會,就又坐在了一起(服務員看到我們都感到憂愁),仍舊保持著三張臉,三個方向,看各自的風景(像波拉尼奧筆下的流亡藝術家,僅僅是個比喻)我的演員兼編劇朋友跑去隔壁小店,買了一袋瓜子。瓜子真是好東西,它是能撬開嘴的,吧嗒吧嗒,咔嚓咔嚓。我們就像坐在村頭,就像坐在炕頭(我們都是北方人),十分的放松。瓜子皮和故事,和吐槽,和咒罵,還有一點點不那么高尚的靈魂在唇齒間流淌。

瓜子吃完,夜深了,各回各家。他走這邊,我走那邊,另一個要繼續發呆,我們請他隨便。但這一晚,瓜子讓我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們仨,很有前景,是前景,不是希望。前景和希望是兩回事。因為這個原因,我蹬車回家感到異常振奮。頭上地鐵掠過,我想我很有必要給滿得快溢出來的情緒找個口子。于是,當即停車——朋友圈又多了一條自己可見的胡言亂語。回到屋子,洗完澡,創作的沖動像頭頂的水氣一樣在冒。雙手懸垂在鍵盤上,是一匹草原上懸著的馬,等待四蹄著地的一刻。

我敲下了第一個字,我為此感到后悔,因為我知道,我要對它開始負責了。

朋友· 短評

認識作者已十年有余,初識之時,他是個充滿電影夢的文藝青年。后來,他說要轉型寫小說,我說很好啊,新的嘗試總歸是件好事。他的小說語言幽默、活潑、風趣,并且能夠保持一個高維度持續向前推進,觀察力、反思力也有獨到的一面。這篇《有人夜晚追地鐵》可以理解為作者對自我藝術困境的一種表達,時間、空間、人物,依靠想象力的驅動,將電影史,童年回憶,婚姻危機,生活困境,精神世界等進行意識流解構,用充滿畫面感和蒙太奇效果的文字,達成奇妙的化學作用,充滿滋味。

——洪芊,編劇,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寧夏影視家協會理事,編劇代表作:電視劇《靈與肉》、電影《天堂在母親腳下》。

作者構建了一個多層的,讓人眼花繚亂的敘事空間。這個故事的表面之上,是一位來自西北的北漂代駕者“他”一晚上的經歷。這一晚,隨著故事展開,父親的告誡,母親的背影,故鄉蒼涼的黃土地,還有那些信手拈來的電影場景,以及文學典故,它們如同夢境一般,在主人公的腦海里交錯浮現。作者運用意識流手法,將這些片段巧妙編織在一起,隨著敘述的深入,一個更為深刻的內核漸漸顯露出來——創作者和生活,和藝術作品之間復雜矛盾的關系。

——拜勇,編劇,導演,代表作《再見哈格》。

《有人夜晚追地鐵》中,那些電影名字,幾乎可以串起故事的一條精神副線,這些電影故事的片段和畫面,與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片段融匯,讓整個故事的文本形成一種內外交互的指向性。

——楊坤,編劇,導演,代表作《赴湯蹈火》、《時光之城》。

有人夜晚追地鐵

楊乾

撒云志需要一個電影時刻,你也是。他這么想著,看到餐廳里走出來幾個男女,個個面色紅潤,眼神在遲緩和靈動之間,像鳥兒站在搖擺的樹枝上。有同行細細喊了一聲,接駕了。有幾個人試探地迎了上去。他沒動,眼睛瞧著那群男女,思緒卻飛到一邊。街景深處,霓虹光影拖行,王家衛戴著墨鏡瞧著那群男女。不,是馬塞洛·馬斯楚安尼,他在《八部半》里正勾下墨鏡俏皮地看。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一年來,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愛跑神的人,不論身在何處,不論做著什么。意識太過豐富,是一種病,我的夜晚的確比白天強。他這么琢磨的時候,又覺著自己的腦袋像被人切開,切成了一口盛滿水的鍋,鍋下火在燒,但水很平靜,沒有沸騰,可就是源源不斷地溢出來。一個句子閃了出來:“整整一分鐘的狂喜啊,足夠用來對抗漫長的一生。”他不記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莫非是自己的原創?瞬間,另一個句子,像火車一樣,一節節地推了過來——“像我這種人一生只有一個偉大的時刻,只在高秋千上做過一次完美的演出。余生就只求盡量不從人行道跌進陰溝里罷了。”這個他記得,《漫長的告別》,雷蒙德·錢德勒。想到錢德勒,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加繆那張叼著煙、身著呢子大衣的經典照片。錢德勒不是他想象中馬洛的樣子,錢德勒的臉有點圓,沒有棱角感,他顯得過分可愛了。錢德勒是一只甲蟲。那撒云志呢?腦子一樣的鍋又變成了大海中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沒有漩渦,沒有聲響,水從四周靜靜流了進去,汪洋中一只眼睛瞧著他。

那群花花綠綠的男女已經走開,他們應該沒開車。他掃了一眼其中的一個姑娘,她穿著一雙灰白相間的德訓鞋,寬松的牛仔褲,臀部緊實豐腴,但腰肢纖細。他腦海里浮現出拖拉機的樣子來。拖拉機上有纖細的部件嗎?有的,啟動桿。啟動桿握拿起來冰冰涼,拿著它就擁有了拖拉機。他將啟動桿塞了進去,攪動了一陣子,拖拉機噗嚕嚕冒煙。陳婷的胸快速兇狠地剜了他一眼,拖拉機啟動桿不見了,緊接著,西北農村打場時,拖拉機后拽著的石碾子滾了起來,壓得塵土陣陣。一想到干枯的麥穗,他感到后背有些發癢,于是手夠到后面撓了撓。撒云志需要一個時刻?打谷場上一直轉圈圈的拖拉機?換成驢子拉磨豈不是更好?給驢子眼睛上蒙一塊破布,它就繞著磨盤轉啊轉,像個遙遠的夢境,如果再加入幾聲夏日布谷鳥空靈的鳴叫,可能會是個不錯的鏡頭。當然,驢子和拖拉機也會一起工作,驢子在里頭一圈,拖拉機在外頭一圈,糧食攤開來,像平底鍋里的雞蛋。他又想到了鍋,是小時候農村嵌在灶臺上的大鐵鍋?還是煤氣灶上明亮的鋁制鍋?電飯煲?對,電飯煲,它的鍋沿有個小弧度,水溢出來,流下來的時候,會不會像一簾瀑布?用微距鏡頭拍,加入轟鳴的瀑布聲,會不會也是一種做法?瀑布轉而流進了他腦子,腦子里一只眼睛,被刀片割開,滿手的螞蟻,還有夏日午后的刀和鑰匙。撒云志做飯嗎?哦,你沒有讓他做飯,你自己做飯,你享受做飯的時刻,總覺著跟寫劇本沒什么兩樣。哦,撒云志,他最初只是幾個字,和土豆、西紅柿、牛肉、黃瓜、茄子,沒有太大區別。一個詞就是一個世界。撒云志是只甲蟲,甲蟲是真實的存在,“撒云志”只是三個不相干的字的堆疊,當和甲蟲放在一起的時候,“撒云志”才從字變成了生命。呵,你也是只甲蟲。鍋閃爍過去了,一碗蕎麥面又擊中了他,但轉眼就不見了,像深夜在飛機上俯瞰城市,星火點點,閃閃爍爍,那些熄滅的,都是長路上掉隊的人。緊接著是一朵風中搖曳的花。花叫什么名字?小時候只是叫它花花,后來你查過,叫蜀葵。院子里有個小花園,一到夏日,花開得熱烈,在干涸的黃土高原的院子里綻放。花園像你腦袋里的一塊飛毯,你坐在飛毯上面,俯瞰了一眼院子,蜀葵花紅紅的,像幾百個小喇叭沖你喊話。你飛走了,它們仍舊在喊,兔子在草叢里回身尖叫,云霞在山頭燃燒,這是故鄉的面貌。他又站在了一片山坡上,有風吹來,花朵們搖擺,他枕著雙臂昂頭看云彩。太陽刺目,他眼淚流了出來。這個記憶再次被篡改了,那是一部電影的畫面,韓國導演李滄東的《薄荷糖》,男主角就是那樣臥著看太陽,眼睛里噙滿了淚水。那是他站在生命的一頭,對自我人生的一次張望,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悲劇人生形成的所有鏈條。但那部電影里,那個場景是一片干河灘,對,是一片干河灘,草木并不多。波濤翻涌,騎士躺在亂石灘上,看著海,等待死神和他的棋局。另一個畫面涌了過來,是一片綠野,風吹草動,猶如神的手撫摸過大地,一個提包的男子站在原野中,扭頭看了一眼,繼而向草木葳蕤的深處走去。是哪部電影呢?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還是《鄉愁》?肯定不是《鄉愁》。《鄉愁》是在廢墟里呵護一支風中的蠟燭,是藝術家焚身的吶喊,大火也叫不醒站在各自階梯位置上的人。對,撒云志試圖寫一首詩,他在找一個句子,他開始害怕詞語,害怕名詞,害怕捉住它們后,它們會變成不存在的東西。他怎么又冒出來了?撒云志,你離我遠點兒。鄉愁?哦,對了,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鄉愁》,沒錯——臺階——敖德薩階梯,《戰艦波將金號》。那時候,電影算起來是個活力四射的青年,生猛,有力,一切都有可能。《火車進站》瞬間閃過,好似一張嬰兒的臉到了他跟前。你還能再次開始嗎?你不年輕了,那撒云志呢?撒云志還有希望嗎?他還在一只方正的盒子里啊,他只有和甲蟲放在一起,才能活起來,才能在你腦子里活起來。哦,對,還有《寄生蟲》,里面也有臺階的象征性,但它太直給了,不懂得節制和含蓄,不過想想,它就是一個主題先行的故事,也無可厚非,撒云志不也是你主題先行的產物嗎?臺階,臺階。對了,《天才雷普利》里有個鏡頭,馬特·達蒙飾演的角色,被富商委托找他的兒子。馬特·達蒙走上一處長長的階梯,開啟了一段人生,開啟了一個秘密。那是一個隱喻嗎?肯定是。好導演總能把視聽語言做到潤物細無聲,鏡頭不爭不搶,但它又實實在在地參與敘事。嬰兒車從階梯上滑了下來,人們奔跑,嬰兒車還在滑落,階梯在蒙太奇里,像一段可鄙的記憶一樣,漫長,糾纏。對了,《鐵面無私》后來致敬過敖德薩階梯,那時候電影多少歲?《火車進站》又閃了一下,一個老人走了過來。以人相比的話,《鐵面無私》時的它,的確是個百歲老人了。它成熟了,它的一舉一動都閃著智慧的光芒,可因此,也失去了一份童稚氣。《小丑》里,華金·菲尼克斯走上臺階,走上臺階,走上臺階。而后,他從長長的臺階上舞動著走下,他瘋狂,他歇斯底里,他走了下來,那一刻,他是否接受自己終將走入黑夜?小丑也是只甲蟲,可小丑已經有了銀幕形象,他不需要和甲蟲聯系在一起,小丑和甲蟲都是獨立的名詞,他(它)們的確存在,不需要誰傍著誰。哦,《小丑》中飾演電視節目主持人的羅伯特·德尼羅,他曾在《出租車司機》里,也是和小丑差不多的設置,那么,《小丑》中的羅伯特·德尼羅,是否會想起《出租車司機》中的自己?還有,他在《喜劇之王》里就飾演一個想做主持人但求路無門的年輕人。如果,《出租車司機》中的他和《喜劇之王》里的他,在哥譚市遇上了小丑,他們仨會不會看穿彼此靈魂失落又好笑的時刻。說真的,你不該嘲笑撒云志,他連甲蟲都不是,他只是你創造出來的一個不存在的名詞。

有人湊過來戳了他一下,是一起等客人的同行。有煙嗎?他將煙遞過去。同行說,今天單量太少了?他笑,感覺兩只甲蟲湊到了一起。一只問,兄弟,住哪兒?另一只說,通州,你呢?一只點煙,說,豐臺,西五環外了。墨色的風一下吹了進來,他腦海里閃過北京地鐵線路圖,紅綠黑白線條交錯,像蒙德里安的畫。蒙德里安的畫懸在他腦子里,像一扇破窗戶靜靜立在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之中,他已經站在了其中的一個窗欞上,他昂頭瞧了一眼,豐臺區,西南邊兒,坐1號線、6號線、10號線和16號線。他跑過一趟豐臺,那是年初剛開始做代駕的時候。一個深夜,一輛白色的英菲尼迪,一個胖胖的姑娘。她喝得有點兒多,但很警惕,不時大聲打著電話,在電話里說她到了哪兒哪兒。他從后視鏡里掃了一眼自己,自戀地認為自己像《疤面煞星》里的主角。阿爾·帕西諾的角色也連成了一段故事,《疤面煞星》里身處困境的他,是否會想到,在《教父》里的自己獨自在花園死去的悲寂?他又掃了一眼后排的姑娘,心里給她取了名字,嗨,黛西。送到目的地,是個舊車交易市場,全是車,停得密密麻麻。他在那里抽過一根煙,想起過《我是古巴》的汽車影院的一幕,但轉眼又串行了,變成了費里尼的《八部半》的開場,擁擠的汽車,詭異的人們。夜晚便利店櫥窗里亮晶晶的瓶瓶罐罐,早晚高峰地鐵里的臉,不,這是你自己的記憶。馬塞洛·馬斯楚安尼從云端跌落下來,騎在折疊車上,計算代駕以來,他已開過多少輛車。突然,一聲布谷鳥驚叫,他把自行車推到了一個小坡上,將自己卡在車大梁中間,讓自行車往下滑,車子滑行一小段距離就倒了。腳蹬子早就沒有了,只有一根光禿禿的鐵桿,它扎進了他的小腿,留下一個疤。你為此不想學騎車,后來是父親抓著后座,推著你繞著打谷場轉。父親什么時候松的手?你不記得了,只覺著自己好似飛了起來,在后來的夢里一遍遍重演。撒云志呢?他有過怎樣的童年?《火車進站》是電影的嬰兒時期,對嗎?那受精卵呢?草原騎手騎著馬奔馳而過,那是一個剪影。馬跑起來四蹄都會離地嗎?應該給他一個童年,在他童年的生活里,一只紅氣球一直跟著他。不,是海邊撒滿沙灘的蘋果,是卡車和馬匹,是鐵絲網后的凝望。真的是這樣的嗎?你又混淆了記憶和電影。可是一想到撒云志,他立刻就代入了自己。他想否決那個牽引著他的意志,否決自己的臉和撒云志混在一起,撒云志是只甲蟲,那么,你也是只甲蟲,你認了吧。他晃了晃腦子,想把撒云志甩出去。撒云志的樣子,此刻就像一杯水,被人拿起來晃蕩,發出嘩嘩的聲響,一只甲蟲在清水里游動。他把杯子放了下來,等水平靜,等那只甲蟲消融在水中。并沒什么用,火車又過來了,桌子上的水杯開始震顫,一點點移動,在一個暗黑的房子里,肉身會飛升起來。你就是撒云志,撒云志就是你自己。于是,伯格曼的電影《假面》中,兩顆巨大的頭顱,如天鵝交頸一般在他眼前徐徐洇開。

借煙的同行已經離開。他看著遠處的城市燈火,國貿大樓燈火通明,飛行器在高空穿行,燈光掃射,一個機械女人走了過來。工人和建筑,神祇和替身?那些規整的房子里,待著什么人,是否會有人正在喝酒,手機下單,那一單不偏不倚從樓里飛了出來,像紙飛機一樣輕巧地落到了你的頭上。于是,你開啟了一段短暫的旅程。有一部動畫短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大都會街頭相遇,男人在格子間里疊紙飛機,一遍遍試圖將紙飛機飛進對面姑娘的窗口。此時,陳婷憤怒的臉一下別了進來,將那部動畫片擠得沒了蹤跡。天氣很熱,像大都會的鍋爐就在旁邊燃燒,國貿大樓里的人們使勁兒添加煤炭和柴火。他衣服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他想到了地鐵里的風。6號線,6號線站臺間距很長,地鐵速度很快,地下的風吹進地鐵里,一陣陣涼意。很多時候,他喜歡站在車廂的交接處,那吹進地鐵的風是有顏色的,墨汁一樣。地鐵忽而不見了,他獨自走在暗黑的地下通道里,踩著鐵軌吭哧吭哧往前走。在地下,你不擔心會迷失方向,北京地鐵線路圖印在你腦子里。你在哪一個站點,在哪一個方位,哪個區,只要在地鐵里,在地底下,你清清楚楚。相反,到了地面上,只要走出去幾步,他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他忽而想起了村莊的小路,只一條,在群山之中,像綁粽子的細細的繩子,那是絲綢古道的一段,村莊是繩子上的一個小小的結。《火車進站》那個時候有地鐵嗎?那輛火車是從地下來的嗎?童年,對,童年。火車進站,地鐵進站,嘿。

接駕了,又有人喊了一聲。他扭頭看去,餐廳里又出來一撥人,零零散散,他們背后的燈光紅紅的。那是火剛開始燃燒的時候,繼而一棟房子著了起來,火一下大了,有人將劇組發電車上的煤油澆了上去,撒云志的屋子被燒得畢畢剝剝地響。人們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借煙的兄弟再次迎了上去,小聲探問,代駕要不要?他看到很多人都擺擺手,徑直往外走。一只漂亮的甲蟲走到了他跟前兒,走不走?他笑說,走。甲蟲將鑰匙扔給了他。他趕忙收起折疊車,走向后備廂。漂亮甲蟲站在一邊看著他,身體還在搖擺。逆光,陰影里,他仰看他,看不到對方的眼睛。多好的光影啊,他身軀高大,他的眼眶在陰影里,他是個反派角色,沒人知道他是只甲蟲,要是有人踩他一腳,他肚子里此時一定全是綠色的汁液。他打開后備廂,放折疊車,仿佛在放一具尸體,那是陳婷的肉身,還有溫熱。漂亮甲蟲說,不要放。他說,馬上就好。漂亮甲蟲說,不要放你的車,這他媽的是新車。他明白了過來,呆呆站著,琢磨該如何處理。如果放棄這一單,他絕對會不依不饒,他知道甲蟲的兇猛。他能在所有的代駕中奔著你來,沒有別的原因,他一定是看到了你也是只甲蟲。他頷首笑了笑,想到父親每次喝完酒也差不多是這樣子。他總是揮舞著大手,大聲呵斥,摔碟子摔碗。可他的大手曾經扶過自行車后座,你一直飛在夢里,向著月亮而去。漂亮甲蟲走了過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嘿嘿笑,走,兄弟,走,上車。他立刻就想到了查理·卓別林的《城市之光》。要是你有個破禮帽就好了。哦,《城市之光》里,在河邊,富商被卓別林救下,那個場景里也有個階梯,它是有意義的嗎?他深呼吸了一口,瞧了一眼肉嘟嘟的陳婷,繼而關上后備廂,操作手機,在平臺上點了下線。

漂亮甲蟲已經坐在了副駕駛,卡好了安全帶,正迷愣地瞧他。他問,去哪兒?漂亮甲蟲說,直走,老子沒醉,老子給你指。他猛地想到了一朵小花,卓別林給盲人姑娘的小花。那是部黑白片,小花是怎樣的顏色,紅色的還是白色的?蜀葵有白色的,也有紅色的,他喜歡紅色,紅色是血的顏色。陳婷扭過身子來剜了他一眼,又扭了回去,身軀像故鄉的山巒,暴雨過后,他看到黃褐色的河水在陳婷的身上流過。他說,您最好說下位置,這樣,您可以休息,到地方,我叫您。漂亮甲蟲迷愣地看,又嘿嘿笑,說,定福莊,我家,買的。他太知道那地方了,那里的每一條大道、每一條小道他都知道。他和陳婷在那里認識。那是一家有著乳白色可愛小門的書店。那天,他翻看《漫長的告別》,被馬洛的刻薄逗笑,噗嗤笑出了聲,抬眼一看,一個女孩在對面瞪他。如果,你那天不看《漫長的告別》,人生就是另一種可能。馬洛遇到那個白發酒鬼的時候,就注定了有一場兇殺。他立馬止住這個念頭,只需要再往下多想一秒鐘,陳婷的尸體就會跳出來。它已經跳了出來,像把鉗子一樣,狠狠地鉗了一把他的腦仁,像小時候母親從鍋里死死地夾起一塊滑膩的羊肉。伍迪·艾倫的電影《賽末點》里男主角甚至舉起了槍,子彈飛了出去,被戒指彈了回來。陳婷那個時候在做什么?她在看榮格,她在吃藥,她說她有雙向情感障礙。他想,馬路,陳婷,我們就像人海里兩棟帶著一身破窗戶的小樓,在對望里,就已經了解了對方被投擲過的石塊兒的形狀,乃至質地。當時,我們的破樓里空蕩蕩的,我們使勁兒朝對方晃身子,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音,那不是愛的聲響。他腦子里忽而發出一句感慨,幸福的人吸引幸福的人,痛苦的人吸引痛苦的人。撒云志呢?他是一個看到一片過早掉落的樹葉都會哭的人。他踩下油門,《哭泣的女人》在車前懸了一會兒,撒云志的臉晃動了起來,在旋轉、在扭曲、在破碎里,像滾筒洗衣機里攪拌在一起的各色衣物。怎么搞的,你把陳婷的臉和撒云志的臉糅合到了一起。這個念頭剛過,他的臉,母親的臉,父親的臉又暴力地塞了進來,繼而黃土地的溝溝壑壑,北京地鐵線路圖的條條框框,還有故鄉的小道,絲綢古道也糅合到了一起。這沒什么,本就斑斕被擰花的魔方里塞著一個萬花筒罷了。

撒云志需要一個時刻,你也需要一個時刻。

街燈一盞盞閃過。他看了一眼路燈。撒云志還在硬盤里,硬盤是個獨立的宇宙吧。那些拍下來的鏡頭,保留了的,作廢了的,全都在一起,是一個個宇宙,宇宙嵌套,層層疊疊,故事在同時進行,幾十個撒云志在各自的世界里做著同樣的事,說著同樣的話。你是造物主,你建造和重塑一個又一個世界。忽而,他的思緒坍縮,一下跌進了硬盤宇宙里的黑洞。他坐在路燈上,在無垠的黑暗里漂浮。一顆從地球射上來的子彈從他眼球飛過,他目光跟了出去,身子也跟著子彈的軌跡扭了過去。一顆巨大的子彈,擊中了身后不遠處月亮的眼睛,子彈嵌入月亮,月亮流下血淚。喬治·梅里埃這老頭兒,他可真是個可愛的人。如果他接受新生事物,不故步自封,別讓電影一直停留在魔術、雜耍的階段,他晚年會落寞嗎?他突然也想去火車站開一家玩具店。那是因為車前晃著一個抖動的笑臉,沖他齜牙笑。算了,那會兒應該選擇送外賣,那樣收入會高一點,但代駕時間充裕,能給撒云志勻出來一點兒時間,他不能是個不存在的名詞,不能。

綠燈亮起,他看了一眼后視鏡,那盞子彈一樣的路燈甩向了身后,它暗淡在了宇宙中,賓客散盡,有個人還在豪宅的臺階上走來走去,嘿,又是一個黛西。漂亮甲蟲打了一個嗝,要吐的樣子。他想靠邊停車,他嘟囔了幾句,吧嗒了幾下嘴,又睡了過去。

你和他,他和你。得把撒云志拿回來,得把他從硬盤里釋放出來。拯救數字生命?鄉土還是科幻?可誰又能確定自己不是活在一個硬盤里呢?呵,《楚門的世界》,假如再碰不見你,祝你早中晚都安。

車子胎壓有問題,儀表盤上紅燈一閃一閃,映照著他,讓他的臉似乎有了一種兇暴之氣。長到這個年歲,他琢磨,是到了能清晰地觀看自己的時候了。生活看似所有的被動,其實到頭來都是無意識的一次次主動出擊罷了,那是命運的看法。《火車進站》,一個嬰兒跌跌撞撞;《火車進站》,一個老頭兒蹣跚走著。電影,一百多歲了。在現在的電影中,仍舊能窺看到它兒時的樣子,很多動作大片里,火車幾乎必不可少。如果沒有《火車進站》,沒有《火車大劫案》,沒有《將軍號》,在它后來的生命中,火車還會那么頻繁地出現嗎?不。這沒什么關系,火車一直存在。電影,是對真實物理空間的還原。你呢?你為什么要選擇它?不知道。你本想成為一個詩人。可能在人生的某個路口,有一只玩拼圖游戲的手抓到了你,那只手抓著你的腦袋瓜兒,輕輕撥拉了一下,你便轉換了方向。《四百擊》里的小男孩在海邊奔跑了起來,他回頭看著你。你躺在床上抽煙,目睹了母親的一次出軌。你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座小島,它被切割開,順著水流飄散而去。后來,你看到埃米爾·庫斯圖里卡的《地下》,你驚駭地發現,它是你的記憶。香港電影?錄像帶?鎮上的錄像廳有個大喇叭,每天噼里啪啦響。開錄像廳的叔叔會叫你去倒帶,用一個拖拉機啟動桿的小東西。你看著電視里的畫面,擰著倒帶,咔吱咔吱響。你倒帶過一部情色電影的錄像帶,拖拉機啟動桿就老是和情色聯系在一起。你還偷偷拆過它,對著太陽看那長長的黑色塑料,可是什么都沒有,那是不能窺看的宇宙。你觀看過的第一部電影是什么?他打了右轉向燈,開上了京通快速。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這你記得很清楚,僅僅是因為它里面有熟悉的土地,像故鄉的一隅,峁梁、溝壑、山澗、驢子、高土堆、爛房子、玉米地、葵花、刺目的太陽,一直等待的母親、喝酒的父親、臟兮兮的人們。可它偏偏又有你沒見過的東西,大海碧波,南方叢林里的水影疊疊。或可能就是那種相似的,卻又模糊的東西,模糊的感受,它連通了你的少年憂愁,它模糊,卻像一柄長劍一樣直直地戳進了脊梁。你站在花園里,和蜀葵一起沖著大山喊,喊層層疊疊的大山,試圖嚇得群鳥驚飛,試圖讓南方海波蕩漾。

漂亮甲蟲說了幾句胡話,打了一個嗝,酒臭味。他撇過頭,試圖躲過氣味。的確是新車,皮質的味道還很濃,像記憶里的蕎麥香。母親站在蕎麥地里,一片粉紅色的花海,蜜蜂嗡嗡響,空氣里是四溢的香甜味。母親為什么會站在蕎麥地里?不會。她不會站在蕎麥地里,她只會站在土豆地里,她持著鐵鍬,一鍬鍬挖土豆。一顆顆土豆在濕潤的泥土里,亮晶晶的,像俯拾皆是的寶石。他突然想回去再挖一回土豆,把冰涼的土豆一顆顆撿進籃子里。每撿起一顆,就是一次收獲,那可不是一分鐘的狂喜,那是一地的狂喜。讓撒云志去撿一回土豆吧。羅曼·波蘭斯基的電影《苔絲》中,苔絲在農田里,她靠著谷垛一個人靜靜坐著,她何必要奔著那個古早的姓氏去呢?早晨的泥土香,潮濕的空氣,藍天,土地,一次次彎腰的苔絲。要不要讓他站在田野里寫一首詩?不要了吧,黃土地不允許一個文藝青年淺薄的生命在它身上發出幾行酸句,他只需要撿起麥穗就好了。電影《黃土地》的鏡頭一閃而過,廣袤的黃土高坡,翠巧的父親扶著犁,在畫幅逼仄的一角瞧了他一眼。他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瞬間的意識流動,它太迅捷,再說了,他腦子里,那會兒黃土地上已經刮起了臺風,雨水飄飄灑灑,接天連地,像篩子篩下一縷縷谷種。哦,讓撒云志撿起土豆,不應該是麥穗。撒云志是土豆一樣的人,你也是土豆一樣的人。麥穗?麥穗也很好,可它存在于太多爛俗的比喻里,泥土會裹著土豆,土豆簇擁在一起,有的會變成一頓農家的飯菜,有的會成為牲口的拌料,有的來年會再次成為種子,有的會成為淀粉,有的甚至會變成薯條。看,生活總有很多可能性。夠了!狗日的,信不信我把腿給你打斷!父親的怒喝從擁擠的土豆堆里蹦了出來。他慌亂地踩了一腳剎車,一個趔趄,好在漂亮甲蟲只晃蕩了一下,他還在沉睡。剎車聲,像一塊膠片一下燃燒了起來,滋啦一聲,化作了地上一道黑印兒。你沒用過膠片,膠片時代已經過去了。他又想起自己對著太陽看錄像帶的樣子,或可能和《天堂電影院》里的托托那樣。不,你沒有托托那么可愛。早上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又在嘮叨,說房子的事,說他不該在湛江買房子,咋能媳婦兒說啥是啥,媳婦兒就應該跟著男人。他也嚷嚷了幾句,無非是,已經買了,已經無法更改,就不要再說了。他想到后備廂里的陳婷。他想過,那是代駕后帶來的想象,電影里,尸體總會藏在后備廂里。在湛江買房的原因,也是一列火車,轟隆隆地從海上駛來,從人腦褶皺一樣的黃土高原上駛過,它將牛羊、云朵、蜀葵、蕎麥地、葵花、土豆、自行車、錄像帶、母親的嘮叨、父親的呵斥,像竹簽一樣串了起來。陳婷不愿意去大西北是次要原因,最可笑的原因是,你想在生命里有臺風的體驗,想讓臺風天的雨水流過你的腦子,再從腦子里接一根塑料軟管注入小花園,小花園里的水又滿溢出來,水流過田壟,直至覆蓋群山。《東邪西毒》你真是害人不淺。母親轉而又說起生孩子,他沒敢說陳婷不要孩子,只說,再等等。那時候,《嬰兒的午餐》在他腦海里飄過,一瞬間他的確想要個孩子,陳婷劈頭蓋臉就罵了起來,要生你自己生。他趕緊撒謊說來電話了,匆忙掛了母親的視頻。孩子根本沒有生存空間,無論在現實中,還是腦子里,撒云志好歹有個硬盤。一想到如此,被火車串起來的那些東西潰散了一地,不再有任何聯系,歸于名詞,歸于它們所在的真實世界。他想要個女兒。火車再次駛來,將房貸、裝修貸、網貸、拖欠的劇組工作人員的工資,還有陳婷的怨氣,像竹簽一樣又串了起來。《釣金魚》里,那是個女孩嗎?他又想起了海,海被撈了起來,放置進《釣金魚》的魚缸里,水波蕩漾。陳婷和岳母在客廳里,她們吵架,他聽不懂粵語,但地上陽光閃爍。

撒云志需要一個時刻,你也是。

如果四年前,在電影節劇本創投會上獲獎后,你聽了制片方的意見,今天會不會是另一種可能?那次創投會,你表現得很好,你走上臺階,你自信、驕傲,戲謔地說著撒云志的故事,你對人物、結構、情節、對白、象征性,還有影像風格、視聽手段都成竹在胸。下臺的時候,你踩空了臺階,一個趔趄,滾了下來,惹得其他人大笑。夠了!狗日的,信不信我把腿給你打斷。他雙手一下握緊方向盤,一陣顫栗,腳都哆嗦了一下。

車子開過大望路地鐵站,抓拍燈猛烈地閃了一下,白光耀眼。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前仍舊一片白。《八部半》的箕踞畫面又在他腦子里,像父輩抱著大瓷碗蹲在田壟上扒拉飯一般穩固。你竟敢想費里尼。撒云志還是需要一個時刻,它是什么呢?撒云志是大西北一個小村落里的農民詩人,他詩里寫牛羊,寫土地,寫土豆,寫農民。有一天,他忘記了詞語,忘記了語言。他回到破落的鄉下,站在原野里,想起了久違的牛羊,想起了遺忘的土豆,他拿著小本本,試圖寫一個句子。他看著滿山地的葵花朝著太陽,其中一朵倔強地背對著。他把它擰過去朝著太陽,它又轉回來,擰過去,它又轉回來。撒云志哭了,他抱著那朵倔強的葵花哭了。他要寫一首關于大地的詩,但字、詞語、句子、標點飄浮在空中,在西北無邊的曠野中,沙塵漫漫,他看到南方臺風天中,牛、羊、葵花,還有土豆被裹上天空。這是原來的劇本,還是后來新生的?可他還在硬盤里啊,在硬盤里走來走去。不,他沒有走到那個時刻,你沒有給他那個時刻,故事還沒有走到那里,劇組就解散了。

車子過了一個減速帶,咯噔一跳。漂亮甲蟲又叨咕了幾句。

應該聽制片方的。不就是給他加一個情人嗎,這不違背常理。但是,要給農民詩人加赤裸的情欲戲的意義在哪里?他面對的不是那個啊。穿德訓鞋的姑娘豐腴緊實的臀部閃爍了一下,大火燒了起來,畢畢剝剝地響,夜色里,一個剪影在火光中靜靜站立著。他理了下腦子,回想剛才這個意識的緣由。哦,李滄東的《燃燒》,可《燃燒》里有這個鏡頭嗎?沒有。那是你腦子里飛過村上春樹的《燒倉房》,而且《燒倉房》里也沒有具體的燃燒描寫。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為什么那么喜歡燒房子?《犧牲》里燒房子,《鏡子》里燒房子。不對。是《我是古巴》里燃燒的電影熒幕。不對,也不是。不是電影中的燃燒,是你當時的片場,一個美術師一把火燒了搭起來的景,那是撒云志的房子啊。很多人都圍了過來,將你逼到了燃燒著的土坯房子跟前。你就不該在資金不到位的情況下開機,他們才不管撒云志會怎樣,他只是不存在的名詞,他們只要工資。狗日的,信不信腿給你打斷?這是誰說的?一個道具?設備租賃公司的人?還是那個帶頭的美術師?不,是父親說的,那時候你想賣掉老房子。那個時候拍了多少場戲?十天時間,不到一半,撒云志的人生都不夠連起一段完整的劇情,放到剪輯臺上,他的人生,像缺幾節的自行車鏈條耷拉在地上。他還在一個硬盤里啊,設備租賃費還差著一些,硬盤一定要拿回來,硬盤不能像房子一樣燃燒。

他拐下京通快速,左拐進入輔路,一輛敞篷車別了過來,他打了一把方向盤。車上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扭頭罵罵咧咧。擋風玻璃像塊熒幕,他有些憤怒,盼望著故事的最后是槍聲響起,男孩在長長的街頭踉蹌前行,最終倒在地上。有人盯著他,他扭頭看,漂亮甲蟲迷糊地瞧他。呵,《城市之光》醒了,不,沒醒,漂亮甲蟲不記得他了。他的笑還沒放下去,他別過身子,拳頭已經打了過來。他沒躲過去,拳頭重重打在了眼眶上。漂亮甲蟲一嘴的酒話,撲著搶方向盤,他死死抓著。又一拳打了過來。他躲著身子,死死抓著方向盤,趕緊靠邊,解開安全帶,跳下了車。

他站在路邊看著。漂亮甲蟲在車里瞧著。當時被劇組的人圍起來的時候,是不是也挨過這么一拳?他記不起了,但腦海里有音效閃過,火焰燃燒的聲音。漂亮甲蟲還在兇狠地看著他。沒事的,一次再普通不過的遭遇,劇本都是這樣,生活本就如此。《巴頓·芬克》里滿臉油脂的胖子仿佛近在咫尺,呼著熱氣,沖他喊話,來啊,我們摔一跤。他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車門響了一聲,他看著漂亮甲蟲坐進了車里,車子開了出去。他左右走了幾步,想起折疊車還在后備廂里,趕緊打開手機想打電話,可打開手機發現,他接的是私單。他看了一眼時間,快十一點了。周圍綠化帶蔭翳,前景是密密匝匝的樹葉,遠處地鐵站亮著,像個堡壘。他覺著自己就站在一個硬盤里,撒云志也在這個遺落世界的某個角落里看著他。馬路,你是我的造物主沒錯,但你不能嘲笑我。

走過共享單車的時候,他昂頭看了一眼地鐵口向上長長的臺階。他改變了主意,掃了一輛單車。車子動了起來,父親在車后扶著,他繞著打谷場一圈一圈地騎了起來。

有一陣涼風吹來,墨一樣的風,來自地下,來自地鐵。他昂頭看了一眼,是四惠東站。他感覺眼眶有些疼,后悔不該圖幾塊錢接私單。陳婷從廣州又打來電話,響了好幾遍他才接。臺風一樣的聲音,馬路,我要了,你養得起嗎?升官發財死老婆,你占兩樣再想著搞死我啊。他蹬著腳蹬子,肩頭夾著手機。地鐵從四惠東站駛出來后,它從地下到了地上高架。地鐵跑到了地上,它是火車了吧?記憶、眼下、電影,再次混亂了,臺風在刮,夾著雨絲,攜著沙塵,狂野又細密,你,撒云志,天地之間絲綢小道上一個行走的孤影罷了。

他昂頭看了一眼高架上的地鐵,地鐵飛馳。他突然很高興,一瞬間,他覺著自己可以追上地鐵,他狠狠地蹬了幾腳腳蹬子。一輛工程車快速從他身邊駛過,前方變燈了,紅燈在沙塵里迷蒙得像片場的一盞燈。

作者簡介


楊乾,1987年生,青年導演、編劇、作家,現居寧夏海原。主要編劇作品有《一條叫招財的魚》《奇俠義士》,導演作品有《山圍故國》《科幻小說》等,曾獲《鯉》“伏筆計劃”首獎。

*推送封面圖為李滄東電影《薄荷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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