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
很久以前,有段子手是這樣吐槽帝都的:
某男子去大森林旅游,下車后先做了個深呼吸,結果因醉氧而昏厥。急救醫生得知病人從北京來,就冷靜地將輸氧設備接到汽車排氣管上,病人吸了兩口就蘇醒了,并心有余悸地說: 這才是家的味道。
可見,在路過而不進城的人看來,城市是一番模樣;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來的人看來,它有時是另一番模樣。
例如這幾年來,隨著合肥以“最牛風投城市”標簽刷爆朋友圈,這座年輕的省會城市以“黑馬”的姿態闖入“萬億俱樂部”的行業,并已成為“商家必爭地”和“政務打卡地”,儼然一副“人氣頂流”的模樣(參見《》)。
(吳曉波頻道曾統計,在我國的萬億級城市中,合肥的復合增長率排名第一)
根據中國中小企業發展促進中心公布的《2023年度中小企業發展環境評估報告》,在“市場環境、法治環境、融資環境、創新環境、政策環境”五個維度的綜合評估中,合肥市在31個地級市中均位列全國前五,綜合排名第二。
但這幾天,合肥市常年打造并引以為榮的營商與法制口碑,正因為“亮證姐”與網約車司機的離奇故事而濾鏡碎盡。
有網友稱,這才是我們熟悉的城市,頗有“民風淳樸哥譚市,人才輩出阿卡姆”的妖冶之美。
也許,記憶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下來就會消失了;也許,我不愿意談及那一座城是害怕失去它;又也許,在講述別的城市的時候,我們正點點滴滴地失去它。
啊,那一座城!
?狂野之城
合肥網約車司機史先生承認,釣魚執法見過不少,但最近遭遇的鉤直餌咸的粗糙手段,真的是人生僅見。
9月20日上午8時許,史先生搭載著裝考究的女乘客焦某,前往市交通運輸從業資格考試中心。臨下車時,自稱是運管工作人員的焦女士突然向史先生亮起了證件,倨傲地要求史先生:
兩個證拿給我看一下。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就得乖乖地接受指導了。
但史先生不一樣。他不但是一名老司機,還曾榮獲安徽省抗擊疫情先進個人,主打一個見多識廣。
史先生不卑不吭地拒絕道:
兩個人才能執法。而且你還穿個便衣執法?
很顯然,被拒絕的焦女士直接就懵了,緩了好幾秒,這位“輸人不輸陣”的巾幗英雄板著臉下了車,并撂下一句狠話:
讓平臺查你!
深感莫名其妙的史先生暗嘆晦氣,來不及計較,又開始接下一單。但很快,史先生發現其網約車賬號:
被封禁。
(說查你就查你,說封禁就封禁,專治各種不服!)
唷嚯,原來今早遇上的這位異常人類,既不是業務生疏,也不是傳說中的郁郁癥(或者更年期綜合癥),她居然…
玩真的?
史先生把第二單送完以后,直接駕車來到焦女士的下車點,順利地找到了運管部門考試中心的辦公室,并順利地與焦女士坐而論道。
史先生無奈地講道理,說便衣執法是不對的,執法被拒就封號也是不對的。
焦女士急不可耐地表示,你先聽我狡辯…啊不…解釋:
我沒有執法,我只是作為一個乘客…
思維敏捷的史先生以關愛殘障人士的口吻回復到:
你(如果是)乘客,你亮證給我看什么?
先前被就暴擊到落荒而逃的焦女士再次杯具,在論經過程中被駁得啞口無言,氣急敗壞之下須發倒豎,戟指怒目,再出金句:
膽子還不小!
《五燈會元》記載,釋迦摩尼降生之際,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我建議在伽藍苦修的高僧,一定要瞻仰焦女士這氣場,怕是不輸世尊初生呀。
鐵拳之威,竟恐怖如斯!
?便衣執法為哪般?
事后,史先生咨詢了平臺客服請求解封,客服耐心解釋道:
是政府下的工單要求封號,尤其是涉事司機尾隨乘客到辦公室鬧事。
可神奇的是,半小時后,史先生被封禁的賬號竟然解封了。錯愕之下,他把這段經歷以短視頻的方式,上傳網上。
這個歐·亨利的結尾表明:
封得無厘頭,解得很抽象,執法部門尺度存疑,公信力何在?
更有眼尖的網友發現,這位女乘客拿著2萬多元的包,卻意欲賴掉十幾元的打車費,心態很是成謎。
難道說,體制內過苦日子,竟然苦成這樣了?
還是讓我說句公道話吧。
焦女士的初衷,可能并不是想碰瓷免單。因為根據流程,網約車車費是顧客順利到達目的地后,從系統上自動扣除的,司機無權操作免單。
但對焦女士而言,被解除了“乘坐霸王車”的嫌疑,卻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為這意味著,焦女士看似臨時起意的亮證、查證,其實是蓄謀已久,目的是突擊檢查史先生網約車手續是否健全。
如果兩證不健全的話,按照《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
由縣級以上出租汽車行政主管部門和價格主管部門按照職責責令改正,對每次違法行為處以5000元以上10000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處以10000元以上30000元以下罰款。
(對于無證車輛的處罰,某知名網約車平臺的相關規定)
在實務中,合肥市已經不止一次開展網約車的違法違規經營專項整治工作。
例如早在2018年,合肥市開出首批網約車公司罰單,向10名司機處以5000元/人的罰款。
2024年4月,合肥市交通執法支隊開展最新一輪專項整治工作。
顯然,增強對網約車違法違規行為的整治力度,可以督促網約車平臺公司主動提升車輛和駕駛員合規率,促進網約車整體服務水平提檔升級。
但這不是單人便衣、亮證執法的理由。
因為事后通報中說到,焦女士并沒有執法權。而且我們也很難相信,這是焦女士因熱愛工作而自發加班的行為——畢竟連“雙人執法”、“便衣執法”的規矩都不明白,焦女士的業務能力很值得懷疑。
于是我們合理地邏輯推斷一下:
1,已知合肥網約車整治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且網約車車證不一將面臨5000元以上的罰款。
2,假設焦女士“恰巧”遇上了一位證件不全的司機,并果斷亮證對司機臨時執法。
3,如果焦女士擺出“非正式執法”的話術,給出“扭送有關部門,罰款5000元”與“給我千兒八百,就當賣個教訓”的開放式選擇。
4,結果會怎樣,你猜?
哎呀呀,那必然是網約車司機“心如刀絞,淚如泉涌”,痛哭流涕地表示愿意接受教訓啦。
這么一解釋,熱衷便衣執法的“亮證姐”,是不是就符合邏輯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邏輯順暢的假設推理,事情的真相如何,我們希望有關部門給出一個詳細的調查與結論。
在此之前,我們不傳謠,不信謠。
?“不當執法”的邊界在哪里?
也許是看到事情越鬧越大,合肥市的“有關部門”很快就展開調查,并給出一份簡約而不簡單的通報。
這份惜字如金的通報分為三段,讓我們逐字逐句地解讀,建立起“企業級理解”。
第一段是事件回顧,在“基本屬實”的大結論之下,既沒有說明焦某的身份,也沒有說明她是否具有執法權,讓該事件的定性,出現了億點點偏差。
通報中僅承認焦某是交通運輸局員工,而根據《瀟湘晨報》、《澎湃新聞》等媒體記者的采訪報道:
1,當地負責網約車監管的執法單位是合肥市交通運輸綜合行政執法支隊; 2,該支隊工作人員表示,涉事女子并非該支隊工作人員,而是合肥市交通運輸局工作人員,“理論上她是沒有資格執法的,不知道她為什么說她要執法”。
這就比較詭異了,因為焦某不是什么“不當執法”,而是“不具備執法資格的人進行行政執法”。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
不具備執法資格的人進行的行政執法行為均屬無效,應立即阻止并舉報,同時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包括行政處罰和行政處分,嚴重者可能追究刑事責任。
所以交運局的“內部研究決定”是不是適當,“警告處分”與“調離崗位”之外是不是還要承擔其他的法律責任,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所以亮證姐,問題不在于你“不當執法”,重點是你違法了,懂嗎?
接下來,讓我們“拋開事實不談”,說說史先生強調的“雙人執法”與“便衣執法”問題。
《行政處罰法》第四十二條規定:
行政處罰應當由具有行政執法資格的執法人員實施。執法人員不得少于兩人,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
《行政強制法》第八條規定:
根據法律規定,執法必須雙人雙證(即執法證+工作證),必須著工裝。
我國法律法規之不允許單人和便衣執法,是有著深刻歷史教訓的。
眾多事實表明,單人執法容易誘發給個人違規取利。例如當年令人聞風喪膽的“卡拿要”現象,就在于執法人員發現違規后,尋求私下解決的途徑,嚴重侵蝕了執法的嚴肅性。
而禁止便衣執法,則是因為在當年復雜的國情下,執法人員素質良莠不齊,對于某些案情復雜、取證困難的案件,身著便衣的執法人員通過事先引導的方式,讓原本沒有違法意圖的當事人違法。這種方式,在歐美叫做執法圈套(entrapment),在我國有一個更形象的說法:
釣魚執法。
(若干年前的經典案例,執法部門誘查黑車搞創收,是不是違法?)
所以,焦某的不當,其實是違反了執法的公正性、透明性。
然后,我們注意通報第二部分,交運局的研究決定,并未透露焦某的執法是個人行為還是單位行為。
如前所述,如果是焦某的個人行為,那焦某已經構成違法,不適用于“不當執法”的說辭,更不能調崗完事。
而如果真如網友推測的“某些單位依靠罰款等非稅手段增加收入”,那問題就更大了,可能還涉及到單位的責任。
(以下省略32字)
由此,我們最后復盤通報第三部分的措辭,就顯得如此跳脫,如此不協調:
下一步,我局將加強工作人員教育管理,嚴格規范執法行為。
WTF?這句話存在明顯的歧義。因為“我局將…嚴格規范執法行為”的主謂搭配是明顯不合適的。
事實上,交通運輸綜合行政執法支隊是交通運輸局下屬的執法機構,是專門負責交通運輸領域綜合行政執法的機構。
通報第三段中,真正符合邏輯的表達應該是這樣的:
下一步,交通運輸局將加強工作人員教育管理,厘清各部門權責邊界,嚴格規范下屬單位交通運輸綜合行政執法支隊的執法行為。
這樣的認知,才可能節制不當執法行為。
但很遺憾,從這則語焉不詳的通報中,我們并未感受到勇于擔責的氣度,它更像是一份莫得感情的輿情應對預案。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文章的最后,讓我們跳出“理據服”的傳統敘述手法,從黑色幽默的角度,探討一下亮證姐的行為。
有人說,亮證姐運氣不佳,遇到了一個知法懂法的老同志。
可我不這么認為。
根據媒體報道,開出租車的史先生人到中年,膝下有兩個孩子,開網約車是他唯一的固定收入來源;而亮證姐焦某,剛在2021年由事業編轉成公務員。
也就是說,在這起事件中,一個稱不上是領導干部的公職人員,就可以用自己手中的一點點權力,高效快捷地毀掉一個合法經營、遵紀守法的普通公民的工作,而且讓他在這個行業中混不下去。
而史先生描述的,DD平臺客戶告訴他“是政府下的工單要求封號”,這意味著什么呢?
不同于乘客投訴導致的封號,按照流程,封禁工單是需要主管部門批復之后,才能正常錄進系統。作為轉正后不久,且沒有執法權的焦女士,是如何跨部門協作,下發處置工單的?中間有多少領導簽字?
可見在某些地方,權力小小地一任性,會有多么嚴重的后果。
但我不得不說,這其實是亮證姐的幸運。
焦女士的幸運在于,她查證的史先生有家庭有孩子,本身還是有軟肋的。
這也是為什么輿論曝光后,史先生在網上發布最新視頻稱,那位女乘客已經向他道歉,他也接受了,感謝大家的關心。
史先生說,也許就因為一句“尾隨女乘客進入單位鬧事”,我可能被拘留,導致我的孩子、我的孫子,都被牽連。
9月26日,史先生在接受青島廣播電視臺旗下《正在新聞》采訪時表示,他“愿意接受焦女士的道歉”,但又補充說,對處理結果“并不滿意”。
但是,生活還是要繼續,不是么?
很難想象,如果史先生沒有了軟肋,將會發生什么…
其實,我很理解焦女士這樣的所謂精英,她們生活在別處,有著物競天擇的冷靜頭腦,對任何人都舉著法律和規則的武器進行批判。
但她們就從來沒想過:
一旦有些人不講法律和規則了,直接拿起武器進行批判,后果將會怎樣。
1957年,馬爾克斯發表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篇小說僅有5萬字,但卻是馬爾克斯本人最滿意的作品。
小說的主角是一位75歲的上校,他活著的唯二指望是,等待軍隊許諾已久的退伍金,以及把兒子留下來的斗雞養大,去參加比賽。
整整56年過去了,退伍金還是一個設想,上校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到最后,心累的上校一遍遍地對妻子說,退休金“很快就要來了”,轉身又平靜地說出句狠話:
哪天我覺得自己不行了,我可不會讓自己落到任何人手里,我會自己滾到垃圾箱里去。
我希望,上校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免得有些人聽不懂。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關于焦麗麗女士的執法動機,眾說紛紜。有說是擺譜耍威風的,有說是創收式執法的…但相對而言,“免單坐車”的推測最不靠譜。
2,以經濟學上“理性人”的角度,對社會事件進行思維和解讀,也許并不完美,但它在大多數時候是靠譜的。
3,通報中最遺憾的一點是,對于差點被封號、被砸飯碗的網約車主史先生,硬是一個字也不提。試想一下,如果史先生是見識不多、膽小怕事的普通人,事情的結局會是什么走向?他能向什么部門抗議“不當執法”,尋求司法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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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Sep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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