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根許

明末清初之際，董其昌一派的嚴謹秀逸之風盛行，而王鐸取法高古，與拘謹乏趣、滑弱無力的書風相抗衡。可以說是大膽創新，開創了一代書風。他是書法史上一位杰出的革新人物。林散之稱其草書為“自唐懷素后第一人”。

▲王鐸（1592年—1652年），字覺斯（之），號嵩樵，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著名書畫家。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選庶吉士，歷任太子右諭德、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南京禮部尚書。弘光朝任文淵閣大學士。降清后，被授弘文院學士，任禮部侍郎。

在王鐸的成長中，與陜西渭南有著千絲萬縷、難以“說清道明”的關系。渭南有他的世交之誼，有他的同年之好，更有他物質上的資助者和精神上的導師。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思念、懷念著這里……

但在晚年時，他卻是低調的“路過”了這處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地方，選擇了對自己的故人好友“避而不談”。

這其中，蘊含著王鐸在國破家亡之際，一種復雜的心理狀態。渭南這片土地，于他有恩、有緣，而他在這片土地上，也寄托著深深的情思與“未說破”的哀愁。

01

王鐸與渭南的淵源

1、世交之誼

王鐸《東云駒求題墨莊樓圖》：“東洗心公，吾家數世交也。鴻學抱匭，淳行寅內，詞賦為渣，今世所鮮。今公仲嗣云駒，其學弘肆道本，……”

又王鐸《東云駒傳》：“東生云駒，諱肇商，華州人也，…父高士，諱文豸，號洗心。博洽能文，有譽處于關中。二子云駒、云騶…”

華州，即現在的渭南市華州區。華州東氏家族是有明一代關中著名的甲科世家。東思忠、東思誠、東思恭三兄弟先后登成化三年（1466年）、成化十七年（1481年）和弘治六年（1493年）進士，一時傳為佳話。王鐸文中所提東洗心，即為東氏后人。

正因為“東洗心公，吾家數世交”的關系，東洗心的兩個兒子，東云駒、東云雛，才以飽學好書與王鐸來往密切。

▲王鐸書法作品

崇禎十二年，東云雛、王季安專程拜訪王鐸，未能相見。王鐸《為東云雛王季安作歌》：“嗚呼，秦中二君豈易得，…昨來過我我老病…。門者致詞君車去，使我中夜為嘆息…云雛我欲交一言，二君家世古道存。白雪久之陽春死，此道何人復可論？……吾當七尺本有主，安能屈受小邾盟。斷不折腰羽音弱，那與角口辨黃鐘。”勉勵二人見賢思齊，專事舉業，共同建功立業。

崇禎十三年閏正月，王鐸宴請到訪的東云雛、王季安，作《閏正月與耿紫樞王季安東云雛衛玉章飲贈歌》：“呼童為我掃階蕪，堂上高掛華山圖。我今開罇延大儒，抱才磊落經崎嶇……丈夫何功不來鋪，麒麟閣上愉不愉？不然戰陣豈甘弩，死則死耳不辱汙。“

除東氏家族外，與王鐸有世交之誼的還有華州的郭氏家族。

▲王鐸畫作

王鐸題《西岳華山廟碑》云：“胤伯與予兩世年誼，其好古多學，因書近作，不暇作文”。

《（康熙）陜西通志》《隱逸》：“郭宗昌字胤伯，華州人，崇禎間應召入都，縉紳文雅如宗伯王鐸、錢謙益皆樂與友，以不屑逢時歸家。”

另據《續華州志》，郭宗昌父郭性之，為明萬歷二年（1574年）進士，官至河南左布政使。

王鐸《擬山園選集》，《家譜》記載：王鐸從祖“王價，字潘莆，號弘宇，明萬歷二年（1574年）甲戌科進士。”

這就是說，王鐸從祖王價與郭宗昌之父郭性之同為萬歷二年進士，有同年之誼。而郭宗昌又因與王鐸興趣愛好相投，成了摯友。

▲王鐸臨《圣教序冊》

2、同年之好

王鐸于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及第。及第后王鐸與倪元璐、黃道周等三十六人被選為庶吉士。而同一年與王鐸考中進士，并被選為庶吉士的還有一個渭南人，他就是明代關中著名的科第世家之后南居仁。

南居仁（1583年—1642年），字思敦，號中干。天啟二年進士，初授翰林庶吉士、編修，后歷詹事府中允、諭德，國子監祭酒、詹事府詹事。

初入仕途的王鐸對南氏家族敬重有加，來往頻繁，經常在“長安舍中，同南中干燒蠟談詩”，“竹里挑燈談風雅，花間行酒忘朝夕，朝朝夕夕共一尊，湖海意氣何能諼。”

▲王鐸臨《集王羲之大圣寺碑》

崇禎三年，賦閑在家的王鐸，寄詩南居益、南居仁等，作《庚午秋興用杜韻簡南二泰南中干焦一》八首，其中有“經筵侍從舊無功，痛苦流涕想象中。

蠲稅未聞摛漢詔，授日何日講豳風。無寒戍雪三邊日，月暗狼煙幾道紅。祿食誰知懷抱主，可憐綠鬢欲成翁”。寄托對友人的相思，對時局的擔憂，表達效忠朝廷，為國立功的決心，哀嘆時不我與，報國無門的遺憾。

崇禎十三年七月，王鐸為南居仁之父南企仲作八十壽序，并《賦華山為南年伯介眉》詩一首：“曾見華山娟素間，幻化拱立出雲煙。渭南相望幾席物，一杯對酌自欣然。南翁時時騎白鹿，修髯大嘯秋云邊。”

崇禎十五年，再次辭官回渭南的南居仁，為王鐸寄贈隸書《五言古詩》扇面，其款識其云：“歸余月朔，雨中書呈覺斯王老年詞兄請政，南居仁。”南居仁同年黃道周曾評價：“八分以文征君第一。今時唯南太史中干，意度極佳，能加損小篆，自為行幅”。

這一時期，王鐸與南居仁詩書往還，互寄思念，相互激勵，結下深厚友誼。

▲王鐸畫作

3、舅甥情深

王鐸《禮部主事陳舅墓銘》：“公姓陳，諱燿，字還樸，號具茨…已未進士，授韓城知縣…調渭南…會升禮部祠祭司主事。在渭勞于公而瘁。”

據（康熙）孟津縣志卷二《選舉、甲科》記載：陳燿，字完樸，號具茨。中萬歷已酉科鄉試，登已未科進士。授韓城縣知縣，調渭南，升禮部祠祭祀主事。

王鐸與舅父陳燿，甥舅情深。王鐸《祭陳具茨母舅文》：“余少年期許，易視曹藕，多自負氣。余舅曰：‘子于一第猶掇耳，視之易，斯難矣。’予乃氣懾，克其粗豪之氣。折節讀書，不敢出一辯。”“又數年，吾家田止十三畝，不能一日兩粥，流俗誰肯相哀？吾舅或佐吾母衣食，曰：‘子不憂不第，但得志后不驕于位，不暴于里，如是則余始為子一撫掌，可乎？’余之第后，小心謹守，不敢觸吾舅以所不樂。”

可見，王鐸舅父不但是王鐸物質的資助者，也是他精神上的導師。

▲王鐸書法作品

02

王鐸欲卜居華山游渭南

王鐸與渭南的淵源，使王鐸對渭南充滿了感情，他不僅欲游渭南，而且曾動了卜居華山的念頭。

當友人南居益向王鐸講述華山美景，并邀請他游華山后，他寫下《友談華山邀游》七言律詩：“五畤平分環內史，三峰屹立冠神州。日邊玉井當空蹴，天外黃河出塞流。冬夏菖蒲生鹿圈，陰晴雷雨失龍湫。多君共有丹砂好，藤仗芒鞋任我游”。

南居益中進士前，曾在華山筑室苦讀，對華山四時美景、人文掌故了然于胸。南居益的講述和盛情邀請，激起王鐸對華山的無限向往。他曾作《欲游華山王屋北征濡滯所懷》五言古詩，表達“西欲窮華山”之意。

▲王鐸《永嘉馬居士答陳公虞十七問卷》

崇禎十一年七月，王鐸在給好友郭宗昌所藏《西岳華山廟碑》題跋時，書寫了七律：《欲卜居華山頂與南中干郭胤柏王季安東氏兄弟》：“想爾華山何日到，舊曾許我蓮花東。高霞不覺飛人外，一屋自然出石中。欲跨金龍捫北斗，還吹鐵笛引南鴻。白頭云臥更名姓，儻是無言煉藥翁”。

七絕《欲游秦約薛行埡先呈胤伯》五首，其中有：“畫中省記畫中山，遠夢牽人何來閑。散寄好詩收拾得，芙蓉時節入秦關。”“秦川商嶺碧氤氳，流水聲中吊古痕。白發未來安頓早，莫教垂老哭高云。”

在欲卜居華山的同時，王鐸還《書南思受聞其園亭甲海內兼訊思敦邀一同游》：“十年秦隴路迢遙，舊緒新愁炯不消。短發催人如有約，高山懷汝不能招。昆吾水榭凋桐葉，惇物云溪采藥苗。聞說園樓仙島勝，耆猿儻許作煙樵。”急切表達欲往渭南，游南居益瀑園的心愿。

可以說渭南讓王鐸魂牽夢繞，華山令王鐸夜不能寐。

▲王鐸《五言律詩八首冊》

03

王鐸祭告華岳過渭南

對渭南念念不忘，心向往之的王鐸，在清順治八年（1651年），迎來了實現理想的機會。

清順治八年（1651年）四月，王鐸接受了告祭華岳及隴蜀漢唐諸陵的皇命。當親朋好友以秦蜀道遠，路途艱險而勸告他時，王鐸卻欣喜的說：“二華天下名岳，吾得登陟其巔，觀太白高吟處，從希夷先生游，足矣”。“吾得登西岳，躡箭栝，呼日月與共語，死且無憾”。可見王鐸對華山的一往情深。

到五月底，王鐸一行進入潼關。王鐸作《今始入秦行》：“今始入秦，不在風塵。片片吹出秦山云，雞鳴啟路驖駪駪。此行非偶然，與山有夙因。……”

▲王鐸 臨褚遂良書杜甫《曲江對雨》詩

是年六月初，王鐸一行開始登華山。王鐸《登華山記》寫到：“華之在臆也五十年矣。迨辛卯六月，予攜雷、孟二君，述今年春夢上一山，非人間恒覿……予謂二君曰：山如文，近人非至也。予五十年胸中一華，銑之、干之、攠之……”王鐸登華山，共歷10天。其間他寫《登華山絕頂時代祭高虔辛卯夏日》八首，作《鷂子崖記》等詩文，為華山西峰題“枕破鴻濛”四個大字。

王鐸下山后，因寇亂受困，隨拜訪了當時的關中大儒，隱士王弘撰。王弘撰《山志》《王宗伯書》記載：“宗伯于書道天分既憂，用工又博，合者直可抗擊顏柳。晚年為人略無行簡，書亦漸入惡趣。奉命來祭華岳，為賊所困，留滯華下，寫字頗多。蓋縱馳失晉人古雅遺則。乃知書品與人品相為表里，不可掩也。”

王弘撰為明遺民，入清后隱居山林，清庭屢詔不應。對王鐸這個貳臣，王弘撰自然從內心是鄙視的。

王鐸祭告完華山后，途經渭南（現渭南市臨渭區），來到心儀已久的瀑園，飲酒賦詩，寫下《飲渭南南山南氏瀑園》：“他人有此地，不善取高霞。裁割因圖繪，補添竅水涯。徙蘭從石器，借硯結鄰家。輞墅思今昔，非徒哭此花。”

讓人疑惑的是，王鐸在祭告華山途經渭南時，對自己有“數世交”的東云雛、有“兩世交”的郭胤伯及摯友華陰王季安只字未提。甚至在飲酒渭南南氏瀑園時，也未見對同年好友南居仁，被李自成軍殺害的南企仲、南居益、南居業有專門的懷念。只是在《飲渭南南山南氏瀑園》最后，輕描淡寫的寫了一句“輞墅思今昔，非徒哭此花”。

▲王鐸畫作

實際上，這正是王鐸多重性格和矛盾心理的具體表現。在明清易代之際，王鐸的大多數同年好友或殉節而死，或俘后被殺，而王鐸舉旗告降，其子弟親屬都受到清廷禮遇。為此，他的內心經常處在焦灼和折磨之中。

王鐸，以其高超的書畫藝術名垂青史，受人膜拜。但他的一生，始終有一股不平、矛盾之氣積郁于心。尤其是降清做了貳臣之后，他的內心受道德煎熬，充滿焦灼與矛盾。

王鐸與渭南的關系，實際上是他這種心理歷程的最好詮釋。入仕之初，他充滿治國平天下的豪情，而當他看清亂世紛爭的現實后，又表現出無奈與逃避。他向往渭南山水，欲卜居華山。降清后，他掙扎在內心的折磨之中，企圖以歸隱山林宣泄內心郁悶。但真正登華山、過渭南時卻身不由己，匆匆而過，留下許多無耐和遺憾。

本文作者

陳根許，現任?陜西省?渭南市臨渭區政協主席。

原標題：《王鐸與渭南的情緣》

監制 | 薛曉燕李志維

審核| 鐘一 碧晗

排版| 若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