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美!淳樸、令人惶恐而又無處不在的怪物!
只要你的眼波,你的微笑,你的雙腳
為我打開我憧憬而依舊茫然的無限的門戶,
你來自天堂還是地獄,這又有什么緊要!
啊,眼神溫存嫵媚的天仙,和諧,芬芳,光焰,
我唯一的主宰!只要你讓世界不這么丑陋,
讓光陰不這么沉重,你受命于上帝還是撒旦,
你是天使還是美人魚,這又有什么要緊? ”
——《美頌》
一
那似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禮拜日。
乍一從呆滯的空氣、經聲與光影里走出,陽光與柔軟的風兜頭澆下,帶著午后的草莓卷一般令人放松的溫度。
西奧多下意識瞇了一下眼睛,伴著這個動作,眼中的這一瞬間好像也被拉長了。
他看見幾個臺階之外,站著一個金發紅裙的美麗姑娘。
她一手松松環抱著兩三支玫瑰,光著腳踩在潔凈的白磚上——一雙黑色的漆皮小方跟正安安靜靜地擺在她的裙擺旁。
與燦金流動的發絲共舞在風里的,還有糜艷的玫瑰花瓣與純潔的白鴿羽毛。
西奧多甚至來不及捕捉她臉蛋上的神情,或是安靜、專注的,或是放空、迷惘的,總之是值得被定格在畫框里的這么一幕,卻被教堂里傳出的人聲腳步聲輕易打碎了。
抱著玫瑰的少女眼中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慌亂,動作卻從容地從地上撈起那雙小方跟,腳步輕盈地提著皮鞋逃開。
西奧多心里不由探出一點遺憾,還沒來得及在眾人的腳步間理清這點莫名的情緒,便遙遙看見那個少女奔跑著卻回過頭,沖他露出一個羞赧又大膽的笑容。
那笑容轉瞬即逝,纖細的身影也很快便在街角離去。
緊隨在西奧多旁邊的羅森鎮長自然也見到這一幕,他皺著鼻子,飛快地從黃牙間滾過一句“賤丫頭”,便迅速變換了神色,討好地垂手向西奧多引路。
西奧多微微點頭,在走過少女赤腳踏過的白階時,他忽然嗅到一點潮濕的,甜美的玫瑰花香氣。
與尋常玫瑰那種帶著青澀自然香氣的味道不同,染著一點濃郁的甜香味兒,像是花開到極盛之時,再多一分便要露出頹敗糜爛之意,卻又恰恰止步了,好像永恒地把握住最美的一刻。
二
在走進那條白日里黯淡無光的暗巷前,凱瑟琳便隨手將玫瑰丟進了花圃里。她一手提著層疊的裙擺,一手拎著黑亮亮的皮鞋,謹慎地繞著晦暗道路上的骯臟水漬。
房檐下涇渭分明的投影將她心上最后一點輕快拂去。令人厭惡的氛圍一瞬便把她的靈與肉壓縮,粗暴地收斂進這個潮濕陰暗的房子里。
“你這臭丫頭!跑哪里瘋去了!”門前坐著的瑞斯女士一見著她,便下意識要高聲呵斥,因而不顧嗓子的嘶啞,非要將渾濁的空氣再攪和得一團糟似的。
凱瑟琳并不搭理,只低頭自顧自將皮鞋擦凈再放好。瑞斯女士干巴巴嚼著土豆泥,兩眼瞅著她的動作,隨口打趣道:“今天是禮拜天,你又不必去列斯公館,打扮得這么漂亮出門做什么?該不會是去相會什么情郎吧?!?/p>
凱瑟琳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兀自坐到桌前喝起自己的玉米湯。
瑞斯女士臉上的表情僵了僵,她遲鈍地察覺到什么,又聯想起這幾日凱瑟琳的反常來,頓時臉色大變:“你!難道,難道是!那個最近來鎮子上的子爵?凱瑟琳!你瘋了嗎!”
瑞斯女士是凱瑟琳的生母,從她瘦削的臉頰,凹陷的灰藍眼睛,松弛的乳房間還能依稀看出年輕時的風韻。據她酒后吹噓,凱瑟琳是她在青春好時候跟一個正經好人家生的。別人若問她那男人是誰,無論醉酒與否,她都兩眼一閉,念叨“反正死都死了”。
死不死凱瑟琳不知道,甚至連有幾個父親她都不好說,反正睜眼起似乎就只有這個干瘦的女人拉扯她。瑞斯女士憑一己之力,在暗巷里帶領著好幾個哄騙來的鄉下女人,干起了這份“為信徒們背負罪孽”的工作,愣是在灰暗貧窮的貧民區里打造了一個燈紅酒綠的極樂世界。
瑞斯女士并不以自己的妓女身份為恥,甚至以能在窮得幾乎頓頓吃黑豆的寡婦面前,吃上一塊香噴噴的煙熏肉而獲得無與倫比的精神快慰。
但這種優越感只有身在貧民區才有所體現——她根本不敢妄想靠近窗明幾凈的教堂與至高無上的教會,她認為那種神圣純凈的氛圍會殺死她的丑陋與不堪——而那些即是她,她的一切。
瑞斯女士瞪著凱瑟琳,低啞的嗓音被驚恐攥成竭斯底里的程度:“凱瑟琳,你別忘記了,你就是個妓女的女兒,一個天生的賤貨!不要肖想不屬于你的東西!咱們這種,暗巷里的垃圾,進入那個世界,會被燒成灰燼的!”
凱瑟琳平靜地放下湯勺,注視著瑞斯女士顫抖的瞳孔,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我早已是灰燼?!?/p>
三
“……感謝神明的賞賜與指引?!?/p>
直至用完圣餐,羅森鎮長心里才算暗自松了口氣。
一切都相當順利——尊貴的西奧多子爵看上去也還算滿意。
在這么個算不上富裕的小鎮上,見到一位真正的,享有封地、財富以及權力的子爵,這樣的機會是多么的罕見!更遑論,這位年輕俊美的子爵先生,在教會中也有著相當的地位——他的前途,難以估量!
感謝上帝——將這位尊貴的大人物絆住了腳,讓他不得不留在碧湖鎮上數日,給羅森留下了一個結交上流人物的大好機會!
羅森鎮長特意在餐后,鋪墊了幾個回合才借機提出請西奧多子爵在列斯公館暫住。好在西奧多非常體面地順著他的臺階下了,盡管他神色冷冷淡淡的,卻也被羅森鎮長視作了上流人物的矜貴與風度,絲毫不影響自己滿心的狂喜與熱忱的幻想。
列斯公館是家庭式的,房子很小,傍著秀麗的翡翠湖而建,在本地算是奢華大氣的一道景觀了。羅森鎮長特意派人收拾了除主臥外最好的一個臥房,推開朝南的窗戶便可聽到教堂的鐘聲在翡翠湖畔回蕩。
用晚飯時,西奧多見到了公館里住著的所有人。除七八個仆從外,便是羅森鎮長,他的兩個女兒與一個兒子。
比起頻頻向西奧多發出各種暗示的兩個小姐,西奧多倒寧可跟這個看上去內斂膽怯的少爺聊上兩句。
“你似乎很喜歡畫畫?”
安德魯抬起盯著牛排的視線,遲疑地點了點頭:“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西奧多的目光從他右手手指上顯眼的老繭劃過,而后淺笑著說:“你身上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
安德魯有點高興地撓了撓后頸,而后大著膽子道:“如果您愿意的話,請來看看我的畫?!?/p>
西奧多說:“晚上光線不好,不妨事的話,明天白天我再叨擾吧?!?/p>
次日一早,凱瑟琳照常出現在列斯公館門前。
她徑直走入畫室,換好了衣服,而后將顏料畫盤等物一一準備好。
安德魯推門而入時,凱瑟琳正將潔白的裙擺鋪開在潔白的臺子上,像一朵真正的花一般被眾花色簇擁著。
凱瑟琳灰藍色的眼珠漫不經心地轉過來,掩映在微垂的濃密睫毛下,顯出幾分慵懶的撩人。
那視線從他身上劃過時,安德魯真切地察覺到自己心跳的停滯。
而后那視線又落在了安德魯身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栗色的頭發沒像往常般往后腦上梳,垂落在額頭上,更襯得他眼眸深邃。
他身上的白色法式襯衫,絲質的布料保守地圈住了脖頸間的肌膚,因其纖長的恰到好處的脖子而顯出無限的貴氣與優雅。
這個年紀的貴族青年大多都將那皮相仔細保養著。但西奧多的俊美絕不只表現在皮相上,真正占決定性優勢的是他古典雕塑藝術品般的骨相與優雅迷人進骨子里的氣質。
當他用那雙深褐色的眼眸注視著凱瑟琳時,凱瑟琳既不覺得他輕慢或者褻瀆,也不覺得他冷淡或是熱忱,而僅僅是注視著。
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樣,凱瑟琳心想,他是特別的。
她那顆冰冷的,麻木的,被痛苦與惡毒的火焰炙烤著的心臟,一瞬間好像煥發生機,突突地跳動起來。
一瞬間,她便果斷地把自己這種瘋狂躍動的情緒定義為嫉妒與渴求。
——就好像三年前年前,她第一次被扒光了衣服摁在墻上,混亂間看見占據了大半墻壁的一張巨幅油畫。畫里是春光明媚,貴族青年男女穿著精致美麗的禮服,在花園里載歌載舞。
當時她的心臟大概也是那么滾燙。她心想要是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就好了,然后又忍不住冒出這樣的念頭:
不如讓你們也跟我一樣痛苦吧。
她迎著西奧多的目光,歪了歪頭,笑得兩眼彎彎:“您好,西奧多先生。”
四
西奧多端著一杯黑咖啡站在二樓陽臺邊。
此處正對著花園,可以看到一襲白裙的凱瑟琳正置身玫瑰叢中,靜止在一個仰頭含著一朵玫瑰的動作上。她的神情繾綣而又虔誠,像是親吻著戀人的面頰,又像是等候著神明的垂青。
安德魯站在一旁,正專注地描繪著眼前的美人。
西奧多方才已見過那令人震撼的畫廊。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框,每一幅畫或近或遠地定格著同一個美人不同時期不同姿態的模樣。
西奧多不由地心底暗自驚嘆于安德魯的幸運。盡管他出身在這個小鎮上,但他享有著皇城貴族們都難以匹敵的天賦以及一位絕佳的模特。
忽然,凱瑟琳抬起目光,那雙藍色的眼睛浸潤著陽光的溫度,折射出一種無比溫柔的色澤,直直對上西奧多的眼睛。
與此同時,西奧多手邊的詩集被風吹動而嘩嘩作響起來。
西奧多迅速收回了視線。他強作鎮定地去撫平紙頁,目光卻恰好落在三句短詩上。
“那個時候
幸運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五
黃昏是盡染花香的赤金色海霧,于無聲處悄然醞釀著風暴。
“謝謝你,凱瑟琳小姐?!卑驳卖敹酥b有橙汁的高腳杯走過來,靦腆地笑說,“這幅作品我很滿意……啊,抱歉!”說話間,凱瑟琳的手指恰好摁在他捏著杯柱的手指上,他心神一晃,下意識松開一點,可凱瑟琳也沒接穩杯子。電光石火間,滿滿一杯橙汁便盡數潑在了凱瑟琳的裙擺上,甚至連光裸的小腿與腳踝上都沾上了滴落的橙子汁。
安德魯知道凱瑟琳的母親瑞斯女士是個暴躁又吝嗇的人,若是知道凱瑟琳不小心弄臟了自己的裙子,定會大發雷霆地訓斥她。偏偏凱瑟琳又露出了緊張難堪的神情,更是大大刺激了他的愧疚感,當即不假思索地說:“凱瑟琳,我很抱歉,請你留下來洗個澡換身衣服吧?!?/p>
對上凱瑟琳驚訝的目光,安德魯漲紅著臉,垂著頭低了聲音:“今天的晚餐的點心有……巴伐利亞奶油慕斯蛋糕,呃,我想你應該會喜歡?!?/p>
凱瑟琳輕輕勾起唇角,而后緩聲說:“謝謝您,安德魯少爺,我很期待?!?/p>
她討厭吃奶油,但是那又怎樣?
她依然很期待接下來的一切。
凱瑟琳洗過澡后,在浴室的鏡子前換上了一條造型簡單的淺粉束腰裙。玫瑰花形的大片蕾絲覆蓋著胸部以上的肌膚,若隱若現地透出一點肉粉色。金色的長發打著卷,淌著水汽地倚在肩背上,悄悄染深了幾厘布料。
鏡中的少女像是剛出水的芙蓉妖精,眸光水蒙蒙的,映不出世間半分丑惡。
凱瑟琳看了會,隨后撈了點水澆在了鏡子上,不偏不倚將自己的臉模糊了。
她利用美貌,享受美貌,卻又無比地痛恨美貌。
凱瑟琳推開門,卻恰好迎頭碰上西奧多。
凱瑟琳搶先后退一步,而后才笑著打招呼:“西奧多先生?!?/p>
她抬起頭,看見西奧多渾身沾滿雨水,發絲濕淋淋緊貼著額頭,竟難得地顯出一點狼狽。不由面露驚訝。
西奧多溫聲說:“外面的雨很大,玫瑰小姐?!彼笫直凵蠏熘竦娘L衣,右手卻拿著一枝鮮艷的玫瑰花。
“請收下這朵玫瑰吧,愿您享受這個夜晚?!?/p>
凱瑟琳接過了那枝沒有刺的玫瑰花。待她走出幾步,才如夢初醒地想起來自己沒有道謝。
真沒出息。她想,卻又忍不住揚起微笑。
六
“你瘋了嗎!安德魯!”貝茜努力壓抑著自己憤怒的嗓音,瞥了一眼樓上又繼續說,“你居然想讓她,一個妓女跟我們住在一個屋檐下?還要一起用餐?”
安德魯攥著拳頭,低頭說:“凱瑟琳不是妓女。”
貝茜:“安德魯,你真是被這個小賤蹄子迷惑了心智!一個從小住在妓院里的姑娘,你是不是還想閉著眼睛吹捧她的純潔?”她轉向安妮,“姐姐,你也說說他呀!我們可愛的弟弟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愚蠢!”
安妮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蓬松的鬢發。她斜眼看了下安德魯,忽而笑道:“外面的雨那么大,確實應該讓凱瑟琳留下一晚,否則還不得給仁慈的列斯公館留下個苛待下人的話柄?”
“但是——”安妮話鋒一轉,“凱瑟琳不能上主桌。她必須等我們吃完后,再跟仆人們一起用餐。我親愛的弟弟,你應當能理解姐姐吧?”
安德魯沉默片刻,而后說:“是,姐姐。”
“好,我明白了。”凱瑟琳笑道,“謝謝您,安德魯少爺。”
安德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必客氣,那么過會兒我給你帶點慕斯上來。”
凱瑟琳想了想,又問道:“我可以進你的房間借本書看看嗎?”
安德魯自然是忙不迭答應。
片刻后,凱瑟琳捧著一本書從書房里走出,便見已經打理好自己的西奧多走過來。
“《惡之花》?” 西奧多的目光從書籍的封面上劃過,微微一愣,而后笑著說,“我沒有惡意,只是擅自以為玫瑰小姐這樣氣質柔和的淑女,會更喜歡讀溫和的田園詩。”
凱瑟琳下意識想擋住書的封面,但那一瞬間的尷尬卻被另一種熱忱的情緒所取締了。她認真地注視著西奧多的眼睛,笑說:“我只是覺得他的文字大膽又奔放,不避諱惡魔,血腥,罪孽與死亡。就像《水中的奧菲利亞》一般,因為殘忍又真實,她的美才有極致的浪漫。”
不知是否是水晶燈光芒璀璨的緣故,兩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竟有幾分意趣相投的喜悅溢出來。
西奧多說:“您真是令我驚訝不已。我很喜歡這樣的解讀……”
“西奧多先生。”安妮急步走過來,款款地一提裙擺,“很抱歉打擾了二位的談話,可惜用餐的時間到了,我想西奧多先生如此守時的一位紳士,若是耽誤了淑女的時間一定會心懷不安的?!?/p>
西奧多說:“抱歉,那么……”他一轉頭,卻見凱瑟琳已經沒了蹤影,只好道,“那么請吧,安妮小姐?!?/p>
七
“雨月,整個城市使它怒火中燒,
它從自己的甕中把連綿不斷的陰郁的寒雨,
向臨近墓地里那些臉色蒼白的亡魂傾倒,
把沉沉死氣澆向大霧彌漫的郊區?!?/p>
——《憂郁》
遙遙的聽見鐘聲十二響。
西奧多躺在床上,竭力讓身體在黑暗里放松下去。
或許是因為窗外沉悶的暴雨雷鳴聲愈演愈烈,或許是因為過往的記憶纏身,或許是因為床榻的不熟悉令人心生迷惘。
或許是潛意識里察覺到了什么變化,躁動又不安的神經活躍得莫名其妙。
西奧多翻了個身,索性起來想倒杯水。
他提著燃燈,走出門去。恰好走廊上經過一個白色的人影,燈影搖晃間,兩人都嚇了一跳。
“玫瑰小姐,”西奧多無奈地笑了起來,“半夜偷吃怎么也不點個燈?”
凱瑟琳無辜地用舌尖舔掉了嘴邊的草莓醬:“畢竟是偷吃嘛。您怎么出來了?沒睡好嗎?”
西奧多說:“嗯,出來喝點水?!?/p>
凱瑟琳隨口說:“噢,您要吃草莓卷嗎?”
這話本是客氣一下,不料西奧多還真答應了。兩人便一起進了西奧多房間,在桌邊分吃了那塊草莓卷,順帶聊了好久的詩歌。
盡管凱瑟琳在詩歌的閱讀量上大不如博采眾長的西奧多,但她在詩歌解讀上的獨特見解總能讓西奧多眼前一亮。
比口味相投更令人欣喜的是靈魂的契合。兩人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時間,之后便各自道了晚安,凱瑟琳也回房了。
說來也奇,這會子西奧多躺在床上時明明頭腦比先前還要興奮,卻很快便被黑夜拽進了夢鄉。盡管醒來后已記不清夢見了什么,卻仍留著一枕的香甜氣息,大抵是個好夢。
但沒過多久,這個美好的早晨便被一聲尖叫劃破了。
早上十點,二小姐貝茜的房門一直緊閉。仆人以為她賴床,便沒有擅闖。直到安妮疑心,親自來叫,見一直無人應答,才叫人找了鑰匙來開門。
整個房間像被困在前一個雨夜里。潮濕,冰冷,散發著鐵銹味的血氣。
貝茜披頭散發地躺在床上,面露驚恐,雙手卻安穩地平放在小腹上。她的頸動脈似是被利刃穿透,隔了一夜,血都流盡了,深色的血跡填滿了蒼白而無褶皺的床單和被罩。
一切都已經凝固了,唯有窗外的雨聲喧鬧不休。
羅森鎮長當即報了警。因為暴雨傾盆,路被沖垮了不少,警察遲了幾個小時才堪堪抵達列斯公館。
警察到時,便見所有人都在正廳等候著。羅森鎮長紅著眼眶叼著一支雪茄,弓著腰沉默著。
安妮用絲絹捂著面容抽泣,強烈的恐懼與悲痛讓她渾身發抖。安德魯則沉默地坐在沙發一角,全程垂著頭不聲不響,只偶爾看一眼凱瑟琳。
而凱瑟琳與西奧多,身為公館中的兩個外人,下意識地坐在了一處。兩人神情都平靜且自然,便是把他倆這副姿態搬到陽光明媚的花園茶會中,也是毫不突兀的。
警長將眾人一一分開問詢。昨晚夜里出過房門的除了凱瑟琳與西奧多,還有三個仆人。
因為凱瑟琳與西奧多的口供一致性,再加上凱瑟琳看上去單純無害的氣場,西奧多尊貴的身份,兩人很快便被警長排除了嫌疑。
“羅森鎮長,您不要擔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找出兇手。”警長說,“但我必須告訴您的是,因為暴雨,很多證據可能都已經被銷毀了……”
凱瑟琳端著兩杯紅茶從兩人交談的房間前走過,她心情似乎不錯,腳步都比往常輕快幾分。
她走到陽臺處,見此時暴雨稍微和緩一些,起碼不會把桌子上的點心和書本都潑濕。
西奧多披著風衣坐在上風口的一張椅子上。凱瑟琳在他對面坐下,問:“西奧多,你不害怕嗎?”
西奧多挑了下單邊的眉毛,打趣道:“是不是以為貴族都非常的惜命?。俊?/p>
凱瑟琳說:“如果你不惜命的話,我猜你一定是貴族里的異類?!?/p>
西奧多笑說:“你說的沒錯。但這個兇手不貪財只謀命,他與我這個外人并無恩怨,我自然沒什么好擔心的?!?/p>
凱瑟琳翻過幾張書頁,忽然說:“但我還挺緊張的?!?/p>
西奧多看著凱瑟琳,回憶了一下方才她所有的姿態與神情,實在沒發現能表明她害怕的蛛絲馬跡,只好歸咎于自己不夠體察入微。
凱瑟琳說:“這個兇手,該不會是劫色吧?那我豈不是很危險。”
西奧多:“……嗯,你說的很有道理?!?/p>
凱瑟琳撩起眼睛看了他一下,不著痕跡地將左手放在鎖骨以下胸以上,壓住了兩側地披肩。
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吊帶裙,肩上搭著披肩,才勉強掩蓋著肩頸與鎖骨的肌膚。其實胸口處的布料也并不算暴露,只有躬身時才略微露出一點春光。
但這么一掩飾,就莫名的曖昧起來。
凱瑟琳神情自若地聊著天:“為什么您一直叫我玫瑰小姐呢?”
西奧多笑說:“我可是一直在等您將芳名親口告知呢?!?/p>
凱瑟琳眨眨眼睛:“凱瑟琳,我的名字?!?/p>
西奧多說:“這是個好名字,很符合您的氣質?!保ㄗⅲ簞P瑟琳意為純潔)
凱瑟琳垂著眼睛笑了下,她輕輕松開左手,去夠了紅茶杯子,抿了一口。只聽西奧多繼續說:“這幾個月我到各地的教堂考察,在圣格尼斯,我遇見過一位很特別的神父。他專門召集了當地臭名昭著的妓女、盜賊和殺人犯,為他們祈禱和懺悔。他告訴我說,‘我相信一個人的純潔,源自于他心中向往的力量,這使他想要懺悔,想要贖罪,想被救贖’。”
西奧多看著凱瑟琳的眼睛,又回憶起昨日她銜著一朵玫瑰的神情:“我之所以稱贊您純潔,不是在猜測您的經歷與身世,只是贊美您的心?!?/p>
那是屬于一個朝圣者的神情。屬于一個深淵之上,摘取星星的不屈靈魂。
凱瑟琳說:“圣格尼斯……有機會的話,我還挺想去看看的?!?/p>
西奧多說:“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可以做您的導游?!?/p>
凱瑟琳笑了笑,并沒有作答。她起身去陽臺上伸出手接雨,而披肩的一邊卻自然地滑落到肘彎里,露出了白皙光滑的肩膀和手臂。
夏日的暴雨里還留存著幾分寒涼氣息。凱瑟琳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下一瞬便被西奧多披上了他的風衣。
“雨越來越大了,還是回屋吧?!蔽鲓W多輕聲說。
凱瑟琳仍望著黑壓壓陰沉沉的云雨,輕輕應了一聲。
八
烏云與暴雨,令日夜顛倒。
到了夜里,雷聲又開始轟鳴了。
警察早就撤出了公館,貝茜的房間也被封鎖上。公館里歇了燈火,黑暗與靜謐像是埋伏著鬼魅與野獸。偶有仆人提著燈,在走廊間巡邏。
凱瑟琳敲了敲門。西奧多很快打開門,便看見她抱著枕頭,抬頭盯著他。
西奧多問:“怎么了?”
凱瑟琳怯怯道:“我很害怕,我可以進你的房間休息嗎?”
西奧多撐著門,看著她沒說話。
他背對著光,高大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完完全全蓋住了凱瑟琳,無端顯出一點壓迫感,讓凱瑟琳忽而感到兩人距離之近。
凱瑟琳忍不住說:“我睡相很好的。而且我想,西奧多先生是很紳士,很讓人有安全感的人嘛?!?/p>
西奧多說:“美麗的小姐,您大可不必那么相信男人。”
他揉了揉頭發,還是側身讓凱瑟琳進去了。
他的床很大,兩人睡下后,中間空出好一片安全距離。
凱瑟琳聞到一點海鹽的氣息,很清爽的味道。
靜默了一會,凱瑟琳翻了個身,面朝西奧多,正對上他的眼睛。
在融融的燭光里,他的眼睛顯出一種漂亮的琥珀色,倒映著凱瑟琳的身影。
凱瑟琳第一次在別人的眼眸里看見那么清晰的自己,好像全世界,滿心滿眼都是一個人的。
凱瑟琳問:“您過去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西奧多沉默了會,慢慢地回答說:“我出生在羅茲,那是個氣候很溫和的地方。在我成年之前,我都是在羅茲長大和讀書的。后來我考了醫科大學,才離開了那個地方?!鳖D了頓,他說,“但我并不懷念羅茲。三歲時,我的母親才跟默爾特伯爵重組了家庭。在那種貴族舊式的,兄弟姊妹一堆卻血緣關系淡薄的家庭里生活,并不是什么值得留念的回憶。我倒是更喜歡在各地旅游,每個地方的人文風情都值得一提?!?/p>
“是不是很枯燥?”西奧多說,“我沒什么特別精彩的回憶……”
凱瑟琳說:“不是的,我很喜歡聽?!鳖D了頓,她悄聲說,“我很愿意多了解你一些?!?/p>
西奧多轉頭看向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溫存又嫵媚,繾綣又虔誠。
西奧多想,倘若總有這么一雙美麗的眼睛,熱切又溫柔地注視著你,那么艱難險阻,人世坎坷,又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呢?
他的喉頭動了動,正要說話,忽然門又被敲響了,打散了一室的曖昧氣氛。
兩人對視一眼,西奧多翻身起來,卻見凱瑟琳已經麻溜地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都埋了起來,不禁有點好笑。
西奧多走至門前,將門拉開一點,便見安妮站在門口,羞怯地問:“西奧多先生,我實在是很害怕,請問您可以讓我進去一下嗎?”
西奧多說:“……抱歉,我也很害怕。”
然后,他把門關上了。
九
凱瑟琳在黑暗里睜開雙眼。
她眼神冰冷地盯了會天花板,心里默默鞭笞著安妮。
謝謝她,真的謝謝她。他們倆孤男寡女真就蓋棉被純聊天一晚上。
靜默里,她終于聽見了十二聲鐘鳴。
凱瑟琳看了一眼身旁的西奧多,他早就睡熟了,氣息平穩地呼吸著。
凱瑟琳輕輕抬起頭要起身——
忽然從旁伸出一只手臂,徑直攬過她的腰。
異性的氣息襲來時,凱瑟琳渾身一僵,一種來自噩夢深處,從尾椎骨上翻涌上來的厭惡感就要迫使她掙扎起來。凱瑟琳近乎是緊咬牙關,才控制住自己的戰栗。
時間倏爾緩慢下節奏。
沉睡中的西奧多像抱枕頭一般,強行把她攬進懷里,頭還湊到她的臉旁,任由溫熱的吐息輕輕流過她的耳廓。
一瞬間,她就像被海鹽泡沫簇擁著。這個味道莫名地令她一點點放松下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神經像被浸泡在溫水里。
她覺得自己就像海洋里的水母,舒卷著柔弱無骨的身體,被擁抱著,被養育著,被愛著。
她在那懷抱里丟盔棄甲,近乎沉淪地深陷進夢境里。
十
次日一早,西奧多睜眼時,就看見蜷縮在自己懷里的凱瑟琳。
他震驚地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所作所為,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做了什么禽獸之舉。
愣神的片刻,凱瑟琳睜開了霧蒙蒙的雙眼。
凱瑟琳沉默了會,堪稱淡定地從他懷里爬了出去——如果她沒有失足摔到床底下的話,她看上去會更冷靜一些。
“雖然這會雨停了,但這該死的土路全被淹透了,泥水積了半米高,根本來不及排出去。”仆人說,“而且看這天氣,近日恐怕還有大雨。”
西奧多點點頭,說:“知道了,反正要配合警方調查,就算路沒被淹我們也不能離開。索性就當休假吧?!?/p>
他看見凱瑟琳站在窗口看著外面天空,便走到她身邊說:“這幾日恐怕不會出太陽了?!?/p>
凱瑟琳說:“雨天也挺好的。”頓了頓,她問,“昨天晚上沒再發生什么意外吧?”
西奧多說:“沒有??赡茏蛱煊晏罅?,兇手覺得行動不方便?”
凱瑟琳瞧了他一眼:“嗯,很有可能?!?/p>
“凱瑟琳?!卑驳卖敽鋈蛔哌^來叫了她一聲,“可以過來一下嗎?”
凱瑟琳應了聲,便走了過去。
安德魯把她帶進了畫廊。
長長的走廊,就像時間的坐標軸一般。
最初的那幅畫。十一歲的她傻乎乎站在原地,稚嫩的畫筆描繪著一個同樣稚嫩的她。
她的進步與安德魯的進步一樣飛快。
畫框里的她越來越大方,就像含苞的花,青春活力,爽朗快樂。十四歲以前的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做一個模特的時候。她跟安德魯一起洗調色盤,一起打鬧,一起學畫畫。她經常在安德魯午睡打盹的時候拿調色筆在他臉上畫胡子或者是王八,然后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一切美好的色彩都被打碎了。
十四歲的她作為一個轉折點,無比突兀地出現在一堆顏色絢爛的畫框旁。
麻木的,冰冷的她,黑暗的畫筆;痛苦的,憤怒的她,暗紅的畫筆。
一切都變得扭曲又痛苦。
扭曲的畫中人,痛苦的畫外人。
凱瑟琳的目光一一從畫框間劃過。直至此時,她仍不敢正視那幾張離黑暗最近的畫作。顏料凝成了漩渦,會把她吸進情緒的深淵里去。
安德魯說:“凱瑟琳,你看這幅畫?!?/p>
凱瑟琳抬起頭,看見畫中的女孩光裸的胴體披著粉色的紗,懶洋洋倚在沙發上。散落的,隱藏住私密處的玫瑰花瓣顯得欲蓋彌彰。她的姿勢媚態橫生,她的眼神像是注視著情人。
竟不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大抵從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放縱起來。
凱瑟琳想起來了,當她主動以這樣一副姿態躺在沙發上時,她腦海中想的是:
我是個天生的妓女。
從那以后,她不必再糾結了,不必再痛苦了。她終于可以活下去了。
安德魯激動地說:“凱瑟琳,你知道嗎,我最喜歡這幅畫,這才是真正的藝術與美,你的靈魂經過了痛苦的歷練,煥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與生機?!?/p>
凱瑟琳冷冰冰地打量著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安德魯說:“不要抗爭,不要猶豫了,好嗎?留下來做我永遠的模特吧,凱瑟琳!我攢了筆錢,今后,我會去巴黎,我們一起去,去藝術之都。離開這個地方吧,我們……”
“夠了!”凱瑟琳不停地后退,震驚地看著他,最后說了一句,“真的,你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瘋子?!?/p>
十一
雷雨突降。
晚上,西奧多洗過了澡,將頭發擦得半干后,他便回了臥房,卻看見自己的被窩已經隆起一個人形。
西奧多上前一掀,便見凱瑟琳趴著,手臂間還壓著本書。
西奧多:“……玫瑰小姐真是很自覺呢?!?/p>
凱瑟琳坐起身子,并沒接這話茬,而是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來玩個游戲吧,啊,你先坐下?!?/p>
請原諒西奧多先生吧,我想任何一位紳士在此時此刻這種情景下,腦海中對“游戲”的猜測都是奔放又大膽的。
西奧多喉結動了動,他問:“……什么游戲?”
凱瑟琳說:“我說一個單詞,然后你再說你第一時間聯想到的另一個單詞或者詞組?!?/p>
西奧多:“……行吧?!?/p>
凱瑟琳:“幸福。”
西奧多:“草莓卷?!?/p>
凱瑟琳:“信仰?!?/p>
西奧多:“自己。”
凱瑟琳:“死亡?!?/p>
西奧多皺了皺眉:“…血?!?/p>
凱瑟琳:“強奸。”
西奧多:“閹割。”
凱瑟琳:“…復仇。”
西奧多:“無意義?!?/p>
凱瑟琳愣了下,問:“為什么無意義?”
西奧多:“我沒有復仇對象,也無法切身體會別人的痛苦,因此不能擅自指摘對錯。我只是覺得,復仇并不能讓人得到快樂或是救贖,它只會讓過錯與悔恨永遠延申。”
凱瑟琳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而后又看了他一眼。
西奧多察覺到了對方隱晦的不認同,他隨即問:“還有嗎?”
凱瑟琳想了想,說:“愛情?!?/p>
西奧多似乎一時沒適應這樣的大轉彎,愣了一下,隨即道:“你?!?/p>
凱瑟琳霎時瞪圓了眼睛望向他。
西奧多頭腦一熱說出了這樣的答案,被她這樣盯著,不由地面頰耳朵都發燙起來。
但他偏偏打小就比別人多幾分自信與從容,在這樣的場面下也不想落了下風,仍是坦然盯著她的眼睛:“凱瑟琳,我覺得我該說出我最真實的感受。我的過往、經歷都乏善可陳,但如今我對愛情全部的幻想,是你,只有你。”
凱瑟琳注視西奧多的眼睛。她感覺自己的眼眶發燙,淚水滾落得瘋狂又悄無聲息。
她想,去他媽的死亡、強奸和復仇吧。
我只要這個,只要這個,只要他,只要你。
凱瑟琳熱切地擁抱他,親吻他的上嘴唇,引誘他,舔舐他。
主導權被她的瘋狂徹底奪走了。西奧多撫摸著她的脊背,待她的情緒慢慢平緩一點,便安撫地親走她面頰上的淚水,最后將她緩緩平放在床上。
西奧多湊近,親吻過她的眼皮,而后啞聲問:“需要再等等嗎?”
凱瑟琳蹭了蹭他的脖頸,享受了一會對方紳士的風度與隱忍,然后猛然主動將對方掀翻在了床上。
很多女孩子,會幻想幸福,幻想愛,幻想性。
曾經,對于凱瑟琳來說,性是世界上一切痛苦的根源。是黑暗里追逐著她,撕扯著她的血肉與靈魂的野獸。
如今她終于明白了。
我的肉體生長成這樣,不是為了被羞辱,不是為了被欺凌,不是商品不是妓女不是蕩婦,而僅僅是為了感受愛,感受被愛,感受活著。
十二
凱瑟琳輕輕地親吻了西奧多的額頭,隨即輕手輕腳地從他的懷中抽身而去。
為了走路無聲,她只穿了襪子。
而后,她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繩索,冷靜地,悄無聲息地推開房門,見無人巡邏,便摸黑從走廊間穿過,停在了安妮的房門口。
她掀開安妮房門口的地毯,底下赫然亮出一枚鑰匙。她帶著手套,輕輕打開安妮的房門。
今夜的死亡,是靜謐的,窒息的一場夢。
這次沒有血,只有逐漸加深的痛苦與逐漸剝奪的呼吸。
這會子竟沒有雨,烏云撥開一點,流轉的月光從床邊淌過,讓凱瑟琳看清了安妮的驚恐、憤怒、害怕、絕望的扭曲表情。
凱瑟琳看著她,忍不住笑著輕聲說:“姑娘,別怕,這是你應得的?!?/p>
待一切都靜下來,她確認了安妮的死亡,便將一切細節都處理好,迅速地離開房間,從外面反鎖上。她從一樓窗戶翻出去,把鑰匙和繩索處理掉,便平靜地走回房間。
但當她走到樓梯底下時,便怔住了。
安德魯站在樓梯上,黑暗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沒來由地讓人心悸。
凱瑟琳定了定心神,開口道:“你怎么站在這,嚇我一跳。”
安德魯輕聲說:“凱瑟琳,你想讓我們所有人,都為一場過錯而死嗎?”
凱瑟琳臉上的溫和神情瞬間被擊碎了。
她睜大著眼睛,盯著安德魯的臉,簡直不能相信這個人竟然如此無恥。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眲P瑟琳冷聲道,“但是我告訴你,你們這些幫兇、強奸犯,早該被絞死了。幸得貴族法律的庇護,才僥幸茍活這幾年罷了,別以為自己已經逃脫了罪刑?!?/p>
擦肩而過時,安德魯問:“凱瑟琳,你也會親手殺了我嗎?”
凱瑟琳笑著說:“當然不會,安德魯。我最恨的就是你,怎么會舍得讓你死呢?”
十三
“當青灰色的早晨來到時,
你會發現我的空位子,
這位子直到黃昏,依然冰冷。
仿佛別人靠溫柔
征服你,我要靠恐怖左右
你的青春,支配你的一生!”
——《幽靈》
凱瑟琳本以為這一晚會有個好夢的。
可這一晚的夢境甚至比往日更糟。
她回到了十四歲。說來,也是五六月份,玫瑰花開的時節。
她捧著新鮮的玫瑰花,一蹦一跳地走入列斯公館。
路上,她遙遙看見安妮和貝茜姐妹。躲閃不及,她只好走上前拎起裙擺行禮:“安妮小姐,貝茜小姐,早上好?!?/p>
本以為會遭到冷嘲熱諷,卻見兩人對視一眼,竟罕見地對著她露出一點笑容:“凱瑟琳,父親他有事找你,你去他書房找他吧。”
凱瑟琳見兩人神色,竟以為有什么好事,忙不迭往書房處趕。
風捎著零碎的字眼落入她耳中。
什么“妓女”,“免費的”,“后媽”之類的,總之從耳后的發絲間穿過去,便了無蹤跡。
然后,她走進了那間書房。
幾分鐘后,她明白了羅森的意圖,拼命掙扎,狼狽不堪地跑了出來。
那時候,她發現列斯公館好大呀,四面八方,那么空曠,那么寂寥,那么無處可藏。
她被摁在墻上時,眼前一陣陣的發暈,大概是掙扎之間撞了好幾下頭。
她覺得很混沌……自我保護的封閉意識讓她下意識放逐了聽覺,反正耳邊也是些令人惡心的渾話。
可是她當時,偏偏看見了。
不僅僅是那副歌舞升平的畫面。
架子上的一面古董鏡子,倒映出人影。
那人影也發著抖——大概他也很害怕吧?
凱瑟琳想要呼喊,想要求救——她跟那個人,在鏡子里對視了。
可下一秒,他逃走了。
之后,就是永夜的噩夢了。
在深陷黑暗之前,她的腦海里還走馬燈似地閃過一點回憶。
“你好,我叫凱瑟琳?!?/p>
“你好……我叫安德魯?!?/p>
“哇,你的名字好棒!勇氣,安德魯,我猜,你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男子漢的!”
她本以為,這會是一場好夢,起碼不該那么糟糕。
十四
凱瑟琳豁然睜開雙眼。
西奧多眉頭緊皺的模樣便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眼中。
“做噩夢了?”西奧多問。
凱瑟琳點了點頭,捂著后腦勺坐起身。
西奧多幫她遞了杯清水。凱瑟琳喝水的工夫,他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側臉,最終沒有開口。
方才她夢靨纏身的時候,強烈的恐懼令她近乎全身戰栗。她皺著眉頭喊著:“不要!滾開!離我遠點!”
西奧多本想把她叫醒,不料她的下一句囈語卻讓他愣在了原地。
她說:“我要殺了你們。”
凱瑟琳身上的神秘與矛盾,終于在此刻被推到了頂峰。
凱瑟琳喝完幾口水,轉手將杯子遞回給西奧多。
“你的臉色不好,沒事吧?”西奧多問。
凱瑟琳說:“沒事?!彼硨χ鲓W多,打算穿鞋下床。
這個舉動忽然給了西奧多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好像這象征著背道而馳的開端。
西奧多說:“請給我一個吻吧,玫瑰小姐?!?/p>
凱瑟琳走近,輕輕捧住他的頭。她低頭注視著那雙眼睛,忽然有點想哭。
她復仇,卻又縱惡。
但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玫瑰原來是種誘惑而又惡毒的花嗎?為什么她要引誘他,讓他也萬劫不復呢?
痛苦與懊惱在她的靈魂里撕扯著。但她的肉體卻放棄了掙扎。
請上帝原諒她。讓憔悴的罪女縱情地與愛人接吻吧,哪怕是最后一次。
十五
“凱瑟琳……是你,是你對不對??!”
黑夜里的驚雷猛然將房中對峙的兩人映得雪亮。
凱瑟琳冷眼看著跌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已經被死亡的陰翳籠罩著了。不詳的暴雨,封閉的交通,慘死的女兒,這一切都讓他意識到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顫抖著雙手掏出了褲兜里的手槍,威脅地將槍口對準了凱瑟琳。
“你這個瘋子!你比你的母親還要瘋狂!”羅森鎮長的臉因憤怒與驚懼而擠成一團。
凱瑟琳說:“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你,畢竟在警察的筆錄里,我們倆并沒有任何矛盾。我問你,你敢將自己的罪行公之于眾嗎?你不敢,因為你還想道貌岸然地茍活著?!?/p>
羅森鎮長說:“你不過是個妓女的女兒!”
凱瑟琳說:“是!確實如此,因為我卑賤,懦弱,無害,所以我就是你最好的選擇!羅森,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畜生!等你下地獄了,抽筋扒皮下油鍋,一個都別想逃過!”
羅森鎮長怒吼道:“你去死吧!”
“砰!”
一聲槍響。
凱瑟琳和羅森鎮長震驚地愣住了。只見門口站著的安德魯大口喘著氣,手中的手槍槍眼正吐著煙。
這一槍正中了羅森鎮長的手。他手里的槍也被沖擊力沖脫了手。
安德魯說:“我求你了,凱瑟琳,留我父親一條命,好嗎?”
凱瑟琳看著他,悄無聲息地后退了兩步。她定了定神,目光冰冷銳利地從羅森臉上掃過。
最終,她握著安德魯的手,將槍口對準安德魯的襠部,毫不猶豫扣下了扳機。
慘叫聲中,她對著安德魯笑了一下:“這樣我才放心?!?/p>
十六
仲夏,風停雨歇時,潮濕又暖熱的空氣便翻涌上來。
列斯公館被封了。安德魯自愿承擔了凱瑟琳的罪刑,他自首了。盡管羅森鎮長……不,如今他只是個普通公民了,畢竟他被揭發了大量貪污受賄,如今又身殘,當即便被撤了職。
塵埃落定之際,凱瑟琳看著安德魯被警察押到囚車里。
“公開絞刑的日子定于三天后。”警官說,“您是兇手的親友嗎?”
凱瑟琳說:“…不,我不是。”
警官說:“好的,那么祝您擁有一個愉快的午后,女士?!?/p>
囚車很快便開走了。
凱瑟琳回頭看見不遠處停著的黑色馬車。西奧多在等待她。
“玫瑰小姐,愿意跟我走嗎?”西奧多問她。
凱瑟琳盯著他的眼睛看。
在高貴的愛人與精致的馬車前,是否每位姑娘都會感到自慚形穢呢?何況是凱瑟琳啊,那么矛盾,那么可憐的姑娘。
可她看著那雙眼睛時,滿心只想著:
我要愛,或者死。
凱瑟琳伸出手搭在了西奧多的手臂上,她笑著說:“好?!毕駛€真正的公主那樣。
我的愛人,我曾經在深淵里,無數次渴求您的出現與救贖。當時我想說:“求求您,帶我走吧。”
后來當我從深淵中爬出,我親自執起了復仇的利劍,我與惡魔纏斗并殺死了他。我也終于等到了您的出現,但我不再渴望您的救贖,因為我只需要您的愛。此時,我只想對您說:“我很強大,跟我走吧?!?/p>
十七
下面是凱瑟琳的日記片段:
“在我跟西奧多游歷了六個州之后,我們決定在圣格尼斯定居,開始新的生活。
那天我跟他去參觀伊林街的一場畫展,看見了一幅畫,竟然是披著粉色紗,倚在沙發上的那張。署名是玫瑰。導游說,這幅畫的作者因為精神錯亂殺了親姐姐而入獄,當天便在獄中自殺了。
我想,安德魯真是個從一而終的懦夫。他的眼淚與后悔都毫無意義。
但西奧多認為,人的一生擁有哪怕一次勇氣,去改變命運,都已經值得稱贊了。
是的,他救了我——或許出于這個原因,在他死后,我對他的評價應該仁慈一些。
另外,他的那副畫確實很漂亮,西奧多當場就高價買下了它。他說回去要把這幅畫掛在家里臥室的墻壁上——但是我拒絕了,這實在是太羞恥了。
圣格尼斯真的很美。西奧多在花園里弄了個玫瑰園,很漂亮,他的手真的很巧。
他說,玫瑰的刺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美麗無罪,我想,我開始喜歡玫瑰了?!?/p>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