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城,原名鐘阿城,1949年生,北京人。一九六八年高中一年級時,去山西、內蒙古插隊,后又去云南當林業工人。一九七九年回北京,曾在《世界圖書》編輯部工作。一九八四年發表處女作《棋王》,獲一九八三—一九八四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及《中篇小說選刊》一九八四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阿城于1986年開始參與電影創作,與謝晉聯合改編影片《芙蓉鎮》。編劇《孩子王》、《棋王》等。
北京的傻子不多,多還成個什么世界?可也不少,少怎么會差不多各處都有那么一兩個?
我在北京搬過五次家。每回收拾停當,洗洗手,就到街門口站那么一會兒,看看??词裁茨??不知道。既到了一個新地方,總要看看??词裁床灰o,住在了這條街這條胡同,用眼睛和它們打打招呼。
自然街上有人來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其實哪兒也是男女老少,于是就用眼睛挑著看。直到看見一個人身上臟得不正常,眼神兒不對頭,走起來象——象什么呢?什么也不象,就象他自己,心里踏實了:這個地方也有傻子。
見的傻子多了,心里就給他們分了等兒。不是傻的程度,而是身上千凈的程度。有的傻子,四季一身兒衣裳,臟得賽鐵,皮肉也見不著原色。我第二次搬去的地方,住到第三年,忽然發現來了一個新傻子。仔細一看,不是,還是原來那個,只是不知誰給他洗了一個澡,那皮膚鮮嫩得賽桃。第二等的傻子是有四季衣服,但臟是第一等的。第三等是不太臟,有四季衣服,但是舊。第四等是衣服皮肉與常人一樣,只剩下一個傻。這四個等級的傻子走在街上,實在是有傻子的家的四等旗幟。家長里短不必說,那常有雙方的原因,是兩個變量。而對傻子,就只有了家人這個變量,傻子是個常量,因此站在街上解傻子的家人這道題就容易了,那答案就是傻子的等級。
夫妻恩愛,終于生下一個孩子來,歡喜不盡,老人們也樂樂呵呵,覺得日子不那么寂寞。可萬一生下來是個傻子,就不大妙。父母家人縱然百般撫愛,可傻兒愣愣磕磕,咿咿呀呀,不甚知覺,大人們終究不是滋味兒。也許就生出百般嫌隙,諸種不和,終于是傻兒倒霉。傻兒又不懂得倒霉,于是那些不能自持的人就愈發過分,最后掛出去一面一等劣旗,告諭街坊四鄰。
我第五次的搬家,是在一條不小的街上。幾天了,卻還沒有發現一個傻子,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自己想想也好笑,大約成癖了。于是上班就和對面的老李說起來。老李聽了,笑一笑,用手撫一撫稀了的頭發,說:“你太認真。各家有各家的事兒,哪兒就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我知道老李有一個極漂亮的女兒小雯兒,常來單位走動,于是不再說什么。
臨到下班,老李慢慢地對我說:“怎么樣?上我那兒喝點兒去?”我到這個單位幾年,很敬重老李,單位的人也都認為老李厚道,沒有人前人后的事。我敬重老李,是他寫得一手好顏體,很象他的人,輪廓線略略向外弓,敦敦實實。北京新開張了許多小鋪子,有講究的,就請老李給寫個匾額。老李都是盡心寫好,樂呵呵地自己送去。店家自然是請老李吃飯,于是老李就常邀我一同去,一是因我略有一點量,二是我也好字,聊得開。
老李有些量,喝到酣時,便額頂滲出光來,紅紅的細眼愈加和善。高興了,就蘸著酒在桌面上寫字講給我聽。我喜歡寫字,但大名家請教不到,只是買一些帖來慢慢地臨,并且細細地看那帖前前后后的說明。老李常不以為然,說:“最誤人的就是這些說明。字,就是一個寫。你瞧著這字好,照著寫上半年,一天別落。什么時候自己看著象了,就默寫。默寫象了,就破格兒。天份,就全在這破格兒上。若破不了格兒,只要寫著象,也就行了?!钡坏嚼侠詈攘司疲阏f些更讓你覺得又對又不對的字經。比如如,我評他哪次的匾額寫得如何如何,他先注意聽。聽完了,用手撫一撫頂,笑一笑,細細地呷一口酒,說:“是啊。其實這個字,就象人。不是說字如其人的那個象,而是體面。人都要體面,字就是人的一面旗。這旗要漂亮、體面。骨力?寫出骨力自然高??梢粋€匾,三教九流,人來人往,誰看骨力呢?其實就是看個順眼。這街上的人,你看他什么?婦女們,看她一身兒衣裳順不順。一個人骨架再好,衣裳七長八短,終是不順眼。骨架好,可穿個雞腿褲,刀螂似地在街上走,變成字,能上匾嗎?寫字就是寫衣?!?/p>
但我覺得有點酒上頭,弄不清楚老李的道理,就說:“照您說,各體的字,就是衣裳不同了?”老李微微一笑:“可不?就象衣裳有長袍馬褂,有西服革履,有中山裝,有工作服?!蔽艺f:“那這字不就媚俗了?不就是為騙騙眼睛?我就不信羅鍋能穿出衣裳樣兒來。骨力不在,衣裳白搭。”
老李說:"那你說我的字架子怎么樣呢?”我說:“當然好?!崩侠钫f:“可我寫到這份兒上,寫的是衣,不是架。說字如其人,那人歪,字就不能正??蓢泪缘淖衷趺凑f呢?蔡京的字怎么說呢?”我說:“做人有做人的準則,寫字有寫字的規矩。人寫字,按的是寫字的規矩,倒不能說是寫怎么做人?!崩侠钫f:“所以寫字是寫體面?!蔽野l現一喝酒論字,就被老李繞了。再要辯時,老李是寬厚之人,自然不與我爭。
現在,老李請我去他家里喝酒,這倒是第一次,我很有興趣,下了班,就騎車隨他一起走。迎著太陽騎了半天,終于到了。老李的家在臨街的一個院子里。院子不特別大,住戶不少。正是做飯的時候,院當中的水管子下幾個婦女在洗洗弄弄,見了老李,都熟熟地打著招呼。老李看她們手上弄什么,就問悶飯哪?吃蒜苗?一路往院子里走。院兒里各屋又進進出出一些大人小孩,見了老李,前前后后招呼,老李就“回來了、回來了”地應著,進到北屋。
老李的北屋是這個院子里最體面的房。雖然院子里高高低低蓋了一些磚棚,北屋還是維持著昔日四合院兒上房的體面,千干凈凈,沒有絲毫的累贅。見慣了北京的院子里的擁擠與雜亂,你會以為老李的北屋是國家保護著的一級文物,心里忽然地敬重與舒服起來,覺得假如自己能有這樣體面的房子,就是人口再擠,也是舍不得再續蓋個什么矮棚。
聽見老李的說話聲兒,老李的愛人早到了屋門口迎著,給老李向外推開門,向我笑著。老李說:“有客。”老李的愛人就更笑著向我說:“來啦?”我趕忙站住,半躬不躬地動一動上身,也笑著說:“啊,您,好哇?”老李的愛人說:“快進來吧!好,好。”
屋里更是素雅。墻有些黃,但絕沒有灰塵。大方磚漫地,暗暗的襯著屋里沉靜。一張大漆有些殘的條案上有兩個膽瓶,彩繪著群仙祝壽,麒麟送子,清末的格式。膽瓶里插一個奇大的雞毛撣子,油亮蓬松,還插著幾個字軸。條案中央一架玻璃罩的座鐘,羅馬數字標一圈兒鐘點。座鐘旁邊大概是一架小電視機,套著古銅色的燈芯絨罩。條案兩邊有一大一小的兩個沙發。大沙發上懸一軸字,字漂亮瀟灑。我看了看老李,老李笑一笑。老李的愛人打來水,擰了一把手巾,老李先讓我擦,推讓了一下,溫溫的拿過來擦了臉,謝著遞給老李的愛人。老李的愛人在屋里走動著,既不奪鐘,不奪膽瓶,也不奪字,但與這些東西是平級的,顯得那么穩實、安靜,似乎是顏體的賢慧二字,透著體面。老李和她一句一句地商量著,我才聽出原來今天是相姑爺。
老李的愛人張羅去了。老李安安穩穩地坐下來,撫一撫頂,說:“今天小雯兒的朋友來。我拉著你,為的是幫著看看。我們的眼光老了,看不大出現今的年輕人,不要挑了一個人,街坊四鄰的看著那個?!?/p>
我有點緊張,怕萬一看不出,誤了李家的大事。每天面對面坐著,老李還有幾年才退休,搞砸了怎么處?
說話間,天暗下來,老李開了燈,一圈兒的亮,更顯得屋里干凈。不多時,小雯兒來了,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小雯兒一見我,說:“喲!您來啦?”老李和他愛人的四只眼睛不松不緊地看著那個小伙子,我不敢怠慢,應了小雯兒,也急忙去看小伙子。小雯兒介紹說:“這是嚴行,我們那兒的同事?!蔽覀內齻€人一齊笑出來點頭。嚴行很客氣,被老李的愛人讓到小沙發上坐著,一邊應酬著,一邊四面看。小雯兒沏來了茶,端給嚴行一盅。嚴行笑一笑接了,說:“客氣什么?”趁這工夫兒,老李兩口子上上下下地看兩個人。
老李的愛人站起來說:“洗洗手,吃飯吧?”小雯兒一拍巴掌:“好!今兒吃什么,媽?”老李的愛人笑著說:“端上來就知道了?!贝蠹覕[好桌子,老李拉我在他旁邊兒坐下。小雯兒和嚴行坐在一起,急著忙著就給嚴行夾菜。老李說:“小嚴,來,喝一點兒?!眹佬泻芸蜌獾仂o靜看老李給我和他斟上酒。老李自己也斟了,把杯端起來。
我看看老李的愛人還不來,就轉身找,見她拿著一碗蓋了幾樣菜的飯進來,就招呼她說:“您來呀?”老李的愛人笑著搖搖頭,說:“你們喝吧?!币幌茐ι系囊粋€大布簾,撥了一聲銷子,推一扇門進去了,布簾晃了晃又遮在那里,我回頭對老李說:“你們家還這么大規矩?女人不上席?叫你愛人一塊來呀!”老李很和善地瞧瞧我,略舉舉杯,說:“喝?!贝蠹叶歼攘艘豢?。
菜很多,而且好,在燈光底下紅紅綠綠的讓人覺得酒的滋味很大。我卻忽然覺得讓老李的愛人一個人在里屋吃,實在不過意,就站起來要去請。老李一把按住我:“坐下,坐下,她一會兒就完。”我有點兒不舒服,看看小雯兒,剛要說,嚴行忽然問:“這幅字是誰寫的?”小雯兒在我站起來的一剎那,把頭低下去,這時抬起頭來,很高興地說:“我爸?!眹佬屑t了一下兒臉,說:“寫得真好?!崩侠钚Σ[瞇地呷了一口酒,嘴唇亮亮地說:“唉,寫了不少年了?!毙■﹥赫f:“咱們單位旁邊的那個飯館兒,招牌就是我爸寫的?!眹佬小皢选绷艘宦?,看看老李,老李抬抬筷子,說:“吃,吃?!毙■﹥焊吒吲d興地又說出幾處地方的匾額也是她爸寫的。嚴行愈發敬重地看著老李。老李用杯子朝我比了比,說:“讓咱們這位給評評?!蔽野腴_玩笑地說:“穿衣服的理論我可不會評。”小雯兒搖晃著兩只手說:“我評,我評,我會評我爸的字?!眹佬姓f:“你會評什么?給我留個條兒,都認不得你的字?!毙■﹥何匕芽曜宇^兒銜在嘴里,扭一下兒身子說:“人家那是草書,你懂個屁!”嚴行說:“那趕明兒我等錯了地方兒,你可另別怨我?!贝蠹肄Z地笑起來。
我忽然覺得背后門一響,急忙回頭,只見老李的愛人一團喜氣,拿著碗筷從里屋出來,看見我們笑,說:“什么事兒?看高興的!”我說:“您再來喝點兒!”老李的愛人說:“就來,就來!”
老李的愛人出去放了碗筷,進來走到燈影里,看看菜,說:“快吃呀。做的不好吧?”我和嚴行忙說:“好,好!”老李的愛人坐下了,我給她斟酒,她用手推攔著,說:“喝不了,行了,行了”之后,在燈光下抬起臉,笑瞇瞇地看著小雯兒和嚴行。我覺得酒暖烘烘地在身子里漫開,就往后靠在椅背兒上,說:“老李,你這日子,這樣的住房條件,老伴兒這么賢慧,你寫得一手好字,小雯兒也快了,真是——”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響了一下,我分明看到老李的愛人哆嗦了一下,眼睛凄凄地看著老李。老李的細眼里閃過一道光,額角兒騰騰地跳了兩下。我回過身兒去,只見門簾掀開一些,一張臉向燈下的人們望著。不用再多看,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傻子。
我聽見旁邊兒老李低而快地說——“怎么不插門?”我回過身來,見老李的愛人慌亂地看著大家。老李頓了一下酒杯,她才醒悟過來,站起身走過去。小雯兒的臉在燈下白得不成樣子,愣著眼兒看著嚴行。嚴行沒有表情,靜靜地注視著老李的愛人走過去處置傻子。
小雯兒忽然涌出淚水,很快地站起來,也進到里屋。老李笑得很勉強,說:“喝,喝!”嚴行沒有動。我端起酒杯,覺得杯里是水,吸了一口,辣極了。
猛聽得里屋老李的愛人大聲地說:“小雯兒!這是你兄弟!”
老李控制著聲兒說:“小雯兒呀!”
小雯兒眼睛紅紅地出來,慢慢坐下。嚴行看著她,問:“怎么了?”小雯兒說:“都是他!”嚴行說:“怎么都是他?”小雯兒不說話。
我問老李:“你還有個兒子?”老李垂下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到單位幾年,從來沒有聽說老李還有個兒子。小雯兒每回到單位來,嘰嘰喳喳的,大家都喜歡她。老李很高興,笑瞇瞇地看小雯兒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
小雯兒這時恨恨地擦一下眼睛,說:“我媽真是的,老忘插這個門,爸跟她說多少回了,就是記不住。沒人來,到正屋轉轉倒沒什么。上回,都到院兒里去了,要不是我回來,他就上街了,象什么話!”
我說:“他多大了?”小雯兒看一眼里屋門:“哼!都二十六了!”
又看看老李,老李正看自己那幅字,身架塌下來。嚴行說:“喝,伯父,喝?!崩侠罨剡^身兒來,臉上暗暗的,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嚼著,咽了,又呷一日酒,額上跳了一下兒,臉忽然松下來,說:“反正是早晚的事兒,跟他媽自己過不去干嘛?”搓一搓手,招呼著:“喝,喝?!庇终酒饋?,進到里屋,半天,和愛人出來。老李的愛人眼睛紅紅的,走到燈影兒里,又笑著說:“吃呀。”我說:“您快吃吧,看忙了這半天了。”
小雯兒每樣菜又都給嚴行夾了一些,嚴行不看她。小雯兒定定地看著嚴行,忽然低下頭去。老李的愛人有點兒不自在,舉著筷子,不知再給嚴行夾什么好。老李卻一臉寬松,不看別人,只與我講字經。我覺得這話題太冷落別人,又不能不應付著,忽然開個玩笑說:“老李,你字寫到這份兒上,來個晚年變法,怎么樣?”老李停住正在自斟的瓶子,笑出聲兒來:“好哇!我正琢磨著呢,只怕——”嚴行忽然說:“我趕明兒跟您學字吧?!崩侠顑煽谧右幌伦痈吲d起來。老李給嚴行斟上酒,額頭又滲出光來,把筷子做筆豎捏著,在空中虛繞繞,說:“這寫字,第一要骨力。人看字,看什么呢?就是看個骨力。你要學字,學顏體。顏體不易取巧,非要心寬心正,不能寫好。先找多寶塔、東方畫贊臨著。寫好了,再看看魯公的麻姑、告身,得了氣體,再看與夫人帖、鹿脯、爭座位、放生池,漂亮,正,不俗不媚。再看裴將軍,絕!字如其——”老李忽然發覺我在笑,就酒遮臉,對我說:“不對?”我連忙點頭。
酒喝罷了,吃飯、吃菜。老李的愛人又端來一盆湯,熱氣升起來,裹了燈泡,一個屋子顯得暖洋洋的,大家說說笑笑。
吃罷了飯,又喝了茶,看看晚了,我站起來告辭,嚴行也說回去了,于是老李兩口子和小雯兒送出來。老李兩口子一迭聲兒地讓嚴行常來,小雯兒不說話。嚴行答應著,剛要走,忽然站住,說:“小雯兒,不送送我嗎?”小雯兒一下兒跳下臺階兒,可著嗓子叫了一聲兒:"哎——”老李呵呵笑著,用手撫一撫頂,和愛人在門口站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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