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外貿人搶去越南的機票

11月6日美國大選的落幕，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為美國新一屆總統，并將于2025年1月20日正式就職。

在競選過程中，特朗普提出了三大政策目標：減稅、限制移民和提高關稅。

其中“提高關稅”引起了中國外貿人的警覺。

回顧特朗普執政的2018年，美國政府對中國進口的超過500億美元的產品加征了25%的關稅，這一舉措被許多外貿人士視為“噩夢”。

而按照特朗普的競選宣言，他打算對所有進口到美國的商品征收10%或更高的關稅，實現對中國加征60%關稅，甚至提議在四年內逐步停止從中國進口電子產品、鋼鐵和藥品等商品。

因此，在特朗普贏得大選的這一夜，中國的外貿從業者開始也忙碌起來。他們正忙著尋找出路。

以下是關于外貿人士的真實故事：

文 | 常寧寧

編輯 | 卓然

“川普當選，外貿人的噩夢又回來了，同行們，你們還好嗎？”

11月6日，特朗普宣布當選新一屆美國總統后，周鼎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不到一個小時，他的朋友圈下方就擠滿了“外貿人”的訴苦。

國內社交媒體上也涌現了許相關帖子

周鼎口中的“噩夢”指的是2018年6月美國政府發布的對華加征301關稅事件。

當時美國政府突然宣布，將對從中國進口的約1300余種產品加征25%的關稅，其中對約40億美元商品自2018年7月6日起實施加征關稅，同時就約160億美元商品加征關稅開始征求公眾意見。

“毫不夸張地說，為了規避關稅，我們公司連夜開會討論去越南建廠，沒有實力建廠的，則選擇繞道墨西哥進入美國；不少行動慢的公司，收入銳減，或者直接倒閉了”，回憶起這件事，周鼎心有余悸。

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身在境外的外貿人也感到些許不安。

2018年美國政府宣布對中國增加關稅后，大量中國企業選擇越南作為中轉站，通過“Made in Vietnam”的方式來逃避高額關稅，劉勇海的公司也是其中“出?！钡墓局?。

大量中國公司去越南，在當地投資建廠

“有消息說，特朗普上臺后會對所有國家加收10%到200%不等的關稅，越南也在其中，我擔心越南會被重點關照”，劉勇海說。

這幾年，劉勇海公司在越南的工廠迅速發展，從30多人發展到300多人的規模，算上在當地投資基建費用，劉勇海所在的公司依舊處于虧損狀態，如果越南此次被增加高額關稅，“公司將直接面臨生存壓力”。

同樣是外貿人的寧寧，在關注大選之余，一邊加緊與美國客戶溝通，一邊催促工人們趕訂單。

寧寧是浙江人，家里做箱包外貿超過15年，目前產品主要銷往美國，“美國一點風吹草動，對我們來說可能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寧寧家的業務通常在每年的10月份達到高峰，因為緊接著的感恩節和圣誕節都是美國銷售的黃金時期，接著中國工廠會因為過年進入淡季，所以他們會提前備一些貨。

但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許多美國客戶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謹慎態度。

2024年5月22日，美國發布對華加征301關稅四年期復查審核結果，宣布在原有對華301關稅基礎上，進一步提高進口電動車等產品的關稅，并且對進入美國的產品申報要求更加嚴格了，如箱包必須申報其材質、含量等，寧寧家緊急找了團隊才如期交付產品。

“更多客戶是觀望狀態，他們并不急于立即下單，想等美國大選結果揭曉后再做決定”。這種觀望態度導致了今年訂單數量的明顯減少，與往年相比，下單的客戶數量也有所下降。

“現在特朗普當選，為了保護美國本土制造業，加收關稅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少客戶已經在遲疑訂貨了”，寧寧解釋說，甚至有客人表示“可能要關閉公司”。

因此寧寧打算抓住特朗普上任推行新政策之前的“窗口期”，趕快將手中的訂單交付。

“現在就是在和時間賽跑，訂貨、生產、清關都需要時間，萬一耽誤，可能幾年白干。”寧寧說。

當然也有持相反觀點的。

“特朗普上臺后，肯定要通貨膨脹，美國人民手中的錢購買力下降了，市場肯定更需要中國物美價廉的產品，或許還有出路”，在山東做外貿生意的胡澤說。

但無一例外的是，在特朗普當選的這個晚上，中國外貿人心中都飄蕩著一絲陰霾。

“但無論如何，大家都知道這是整個行業的轉折點”，周鼎說。

雖然“征收關稅”這只靴子還未落地，但在特朗普當選之時，也不乏一些外貿人在計劃轉行或者提前布局其他市場。

胡艷就是其中之一。

2014年從國內大學英語專業畢業后，胡艷進入外貿行業，如今在廣東從事小家電出口生意，主要銷往美國、歐洲等國家，亞非拉市場占比極小。

“我準備退出的原因，是因為這個行業越來越難了?！?/strong>胡艷說。

自2018年開始，她就有許多美國客戶明確表示，要求進口非中國地區的產品，建議胡艷的公司去越南建設工廠。

圖為越南街頭

當時胡艷去越南考察了一趟，明顯感覺當地不適合開廠，“國內廣佛地區的小家電市場已相當成熟，越南則相當于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除了勞動力便宜一些，其他的基礎設施、人員素質完全趕不上國內，生產的產品質量也趕不上”。

去年胡艷感覺到國內競爭激烈，生產成本高居不下，又和合伙人去越南考察了一趟，發現這些年越來越多工廠轉移到越南后，當地也開始內卷起來，“目前在那邊開廠，成本或許沒有那么低。”

胡艷解釋說，越南的產業配套太差，沒有大型的煉鋼廠和煉化廠，鋼鐵和塑料等基礎工業制品還依賴于從中國進口，因此會產生大量的額外成本；除此之外，因越南境內交通建設尚不完善，運輸成本也比國內高得多。

加上近些年許多國內工廠遷往越南，當地土地成本、人力成本增長，不少公司目標已經開始轉向柬埔寨、泰國、印尼等地。

“綜合下來，可能越南的生產成本和國內持平，甚至高于國內。只有在關稅低的情況下，到越南才是劃算的”。

但考慮到如今美國形勢并不明朗，胡艷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匯率也不穩定，正在高位上，任何小波動都可能引發蝴蝶效應”，胡艷解釋。

美國市場采用美元結算，一般在訂貨時付30%訂金，交貨后付剩下70%，中間有一定賬期，可能出現下訂時美元在高位，結算時跌至低位的狀態。

胡艷就曾遇到過，客戶在1美元兌換7.1元人民幣時下了一批價值10萬美元的訂單，到結算時匯率跌至7.03元人民幣，這一來一回就少了7000元的利潤、

“雖然特朗普上臺后，大概率是放水，匯率上漲，但是美國客戶要付出的代價高了，也不是好事。”

“轉出去，生產成本高，客戶不一定能接受漲價，訂單也不一定穩定；但不轉出去，生意就不給你做，所以這不是多選題，而是一個單選題”，見證過外貿黃金時代的胡艷，并不認為還能等到一個黃金時代，也放棄了繼續堅守行業的想法。

“要開拓新市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绷粼谛袠I里選擇觀望的老柳說。

老柳在珠三角從事手表行業，早幾年公司就開始提倡不要過分依賴美國市場，開始嘗試發掘其他市場。

“但其他市場存在許多問題”，老柳解釋。

歐洲市場看似廣袤，但當地小國眾多，7億多人口分布在50個國家里，各國政策、消費也不同，加上近幾年消費疲軟，實在是市場有限、

而東南亞和非洲市場，人口雖然眾多，消費能力有限，進口的產品也多是低價產品；至于中東，老柳沉默了片刻，“有時候會遇到戰亂國家，也遇到客戶突然過世的”。

而且不同國家之間，政策、文化、習俗均不同，喜歡的產品也不同。

以手表為例，黑人喜歡金表、勞力士風格的手表；中東人喜歡顯眼的，商務款金色、漸變金為主，運動款則以紅色、綠色為主；而東南亞喜歡10塊錢以內的便宜手表，1塊錢的手表也大受歡迎。

老柳發來的，中東客戶和東南亞客戶喜歡的兩款不同表類型，稱雖然同是表類，但生產、銷售完全不一樣

“不同產品需要不同的產品線，開拓當地市場，還要去當地招人”，這個成本對于不少原本就是低價取勝的國內小工廠來說，是個巨大開銷，也是未知挑戰。

“國內市場，就更不要指望了，已經卷成麻花”，老柳說。

根據中信基于模型簡單靜態測算，如果美國對中國商品征收超過60%的關稅，可能會拖累我國對美國出口下降16%，整體出口減少2.3%。

然而，在外貿人士憂慮前途和命運的同時，也有人從中嗅到了商機。

根據越南計劃投資部的數據，中國在越南的投資項目已超過4000個，注冊資本總額超過260億美元，在對越投資的144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六。

僅在2023年，中國企業在越南的注冊資本總額就達到了44.7億美元，在越南外商投資總額中排名第四。

“得益于越南的招商政策，這兩年有不少公司來越南考察，”劉勇海說。

自2022年外派至越南以來，劉勇海不斷接到國內朋友詢問“想來考察”的電話，也發現自己的朋友圈多了許多“考察”項目，甚至每月都有發團，“聽到一個玩笑話，說特朗普上臺后，當天國內飛往河內和胡志明市的機票都搶光了”。

近期國際考察游學公開行程匯總表

“以越南為例，為期一周的考察團費用大約在1.6萬元左右，且不包括往返機票。

除了參觀當地工業園區、安排交流外，大部分行程還會安排體驗當地文化，可以視為一種高端旅游項目?！庇捎诶麧欂S厚，不少旅行社開始轉型承接這類“考察”項目。

隨著越南市場競爭加劇，越來越多的團隊將目光轉向了泰國、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以及中東地區，這些地區的許多外貿服務公司也躍躍欲試。

“俗話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外貿人都是見招拆招的，這中間就有很多門道，”周鼎說。

以應對“301條款”為例，“可以找到美國客戶，以‘產品只能從中國采購’‘加征關稅會對申請人或其他美國利益造成嚴重經濟損害’等等理由來要求豁免。至于怎么說服對方配合，怎么給出文件，那就是專業公司做的?！?/p>

而在中東等地的外貿服務公司更是嗅到機會，正在大力拓客。

“每個國家的政策不同，想要進入新國家，勢必要找新的合作方，對于那些新興市場來說，這就是機會”，周鼎解釋，像他這樣的外貿人士就準備去參加東盟、中東的展會，去尋找新的合作方，探索新的機會。

對于國內迷茫的外貿人來說，短視頻或許是另一個契機。

“這次的加收關稅大部分針對的是B端企業”，周鼎說，對于使用TikTok這樣的跨境商家來說，影響并沒有那么大。

“TikTok都是一些低端小商品，這些小商家不在關稅重點征收的范圍內，還有機會；而且特朗普是反對禁止TikTok的，所以這種直郵發貨的商家或許日子會好過點”。

關于大宗外貿的未來，周鼎還無法給出具體的看法，他決定過幾天去找個寺廟拜拜。

“做外貿想賺錢是要看運氣的”，周鼎頓了頓，“那現在，就是比誰運氣好了?！?/strong>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