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來泰安旁聽，門口又早早看到了她瘦小的身影。蒼老帶笑的大眼睛，在暮秋蕭殺中，依舊流露出熱情。一笑，眼睛更大，更溫和。

還和以前一樣，她早早來到，就為了看羈押在囚車里的高丙芳律師一眼。

不同的是，泰安冷了，她的方格衣服換成了一件深色面包服。

（二）認識她緣于一次嚎啕大哭。第四次開庭的第三天，得知高丙芳律師在法院每天中午只吃兩個小饅頭根本吃不飽，羈押室小得放不下屁股，休庭期間她在走廊絮叨，“一個好好的人，你們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了……”越想越悲慘，忍不住抽泣起來，再變成嚎啕大哭，邊哭邊罵，“他們不得好死……”，腰子彎得直不起來。

哭聲驚動了我。

我看到了她灰白的頭發，瘦小的身形，在邊上高大威猛的幾個冷硬制服襯托下，愈發柔弱得像一團白云，可以被揉捏成各種形狀，但是內骨子里仍然是白云的純凈和善良。被喝止后，她乖乖坐回了旁聽室。但是，悲從中來，又忍不住低頭在座位上抽泣，聽得讓人心碎。

我忍不住勸阻。否則我也會落淚。高律師蒙冤，牽動多少法律人的心，親戚更是悲恨。但是能悲恨到如此的，必定是她的至親。

“你只是她的鄰居？！”震驚之余，加上微信，算是認識了。看她朋友圈，頭像是一個像年畫一樣穿短衣的胖寶寶，正健康無邪地笑，應該是她的孫輩子或孫女輩。

看她發圈，基本都是什么團購信息。問她，是地道的家庭主婦。而且也許從沒有工作。

我陷入思考，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案件，一個什么樣的法庭，讓一個歲月靜好的人每天來旁聽，守護最后的結果？她樸素的“好人有好報”“壞人不得好死”的愿望，能否在代表著公平正義的法庭得以實現？

（三）之后每天看到她早早來到旁聽大門口，卻不進去。有次忍不住問，才知道她等囚車到來，和囚車中的高律師打招呼。于是我停下來，看她如何打招呼。

起先她還能和別人打打招呼，接近九點，她就不再張望，專心站在人行道邊，彎腰探頭左邊張望，又反方向張望，生怕囚車會反常地從另一個地方過來。愈是接近囚車到來，她愈是不安，手雖然還是垂下，手指竟不安搓動起來，腳也忍不住踮高，再放下，讓旁觀的我都為她著急。

囚車終于到來。她眼尖發現，身體彎得更低，探出更長，然后小跑迎過去，邊跑邊擺雙手，既像是示意司機停車，又像是歡迎領袖路過。

臨到大門口，囚車慢下來，她蹭到前去，輕拍車窗。

然后我竟然看到車窗里伸出另外一雙手。兩手隔窗重疊，黏在一起。

車子進院門了，她依依不舍，站在欄桿外，朝車屁股招手，目光像被線牽住的風箏，呆滯迷茫，那一雙手，忘記放下。于是，我用手機捕捉了這一刻。

（四）“沒想到高律師也有閨蜜。”一次長時間休庭，我來到大門外透氣，看到了她。

“我和她不熟，就是鄰居。”

“你們一個樓棟吧？”

“是一個樓棟。但是見面不敢和她打招呼，她時間金貴。”

“高律師是工作狂，平常女人有的，跳廣場舞，逛市場，她都沒有，她就知道工作……”

“那你們怎么認識？”

“怎么認識？高律師是好人。一個人的爸爸在外地打工，打架被打死了。因為在外地，沒人代理，高律師代理。開庭前他兒子來送禮，高律師堅決不收 ，說‘我律師費已經收了，禮物不能收。你馬上拿走，否則我就不出庭了！’，她就是這樣好人，不多要人家一分錢。”

“旁聽室不是有個腿腳不好的老人嗎？他也是高律師的客戶。他被車撞了，討要醫藥費，也是高律師代理。他兒子工作忙，每次開庭都是高律師開車拉他們夫妻來，開兩個房間，給他們也開一個，說‘不能陪你們，我還要看材料’，然后在另外一個房間看材料。你說還有這樣的律師？管委托人吃，還管住？”

我突然想起法庭上高律師為22個農民工討薪的事，又想起從濟南趕來旁聽、服務的馮翠女士，她也是高律師的客戶，明白了為什么一個見不了幾次面的鄰居，會每天早早過來，就為了隔窗相望。

（五）

“晚上你也送囚車吧？”

“晚上不行。我孫子不讓他爸爸媽媽接，只讓我接。”

她既有樣絲幸福的自豪，又有一絲不能舍生取義的內疚。

我突然明白，他們都是一個業余旁聽者，都還必須做其他的事情。她們的到來，除了另外自己的緊緊張張，還要說服家人，尤其是在這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今天。

但是他們為什么會到來？尤其是高律師在臨沂的初中同學，還有十幾年后前的同事。

固然有他們樸素的是非觀，有背后家人的寬容支持，但是，對法庭的不信任，以旁聽表明對不公的公然抗議，誰說不是另一個重要原因？

新年律師說， 高律師是一位高潔之士，德不孤，必有鄰……那么，他們是為高律師站臺，又何嘗不是為心中的正義和理想站臺？

我不禁擔心，從公訴人和法官表現看，雖然辯護人奮力抗爭，已經達到奮不顧身的程度，鑒于目前的司法現狀，此案不容太樂觀。那么案件的結果，除了對法律人，對民工，對包工頭這些專業人有不可估計的影響，對她這樣的樸素群眾，有什么影響？旁聽得到的信息，會不會改變她的世界觀？

歲月靜好，會不會一去不返？會不會又是一個彭宇案？

為法者，不可不慎。

作者：旁聽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