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我曾勉為其難答應好友鄭明仁寫一本書,他也答應帶我拜訪朋友董橋,但我們倆都無法兌現,各不相欠。
一通電話展開了我跟鄭明仁長達十七年的友誼。二零零七年某日中午,陌生人電話掛到我杏花邨蝸居來,嗓音有點兒沉:“沈西城先生,我姓鄭,是《蘋果日報》編輯——”有點發愕,我跟《蘋果日報》素無交集,找我干嗎?對方很快道明來意:“董橋先生想請你寫一篇講小甜甜的文章,最好是她年輕時候的事。”
哎哎!朋友,你真找對人哪!那時小甜甜(香港女富豪龔如心的昵稱)去世不久,香港各大傳媒都在爭相談小甜甜,大多是記述她中年發跡后的事,至于龔女士年輕時的生活,一筆未沾,傳媒手上怕沒有小甜甜年輕時代的資料,哪能寫?總不能瞎三話四吧!大扺董橋看過以前我在《明報周刊》上寫過小甜甜的文章,知道母親跟她的關系,想到了沈西城。我在十歲時,看見小甜甜阿姨,嬌小玲瓏,笑靨醉人,引著丈夫王德輝常來我家打牙祭,德輝叔叔還跟父親學習畫圖則,準備做建筑生意。
零七年,我患上憂郁癥,十分失落,有人找我寫文章,怎會推?簡直樂開花。放下電話,即提筆寫成一篇數千字的文章,便是《年輕時代的小甜甜》。《蘋果日報》很看重這篇文章,發表在港聞版顯著的位置上,只消閣下揭開報紙,文章就會躍進你底眼簾,從此我跟《蘋果》纏上了關系。
那位給我電話的編輯鄭明仁,近日心臟病去世。明仁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早在七、八年前,已在鬼門關溜了一轉,意外染上重感冒,誤信庸醫,結果在醫務所門前暈倒,送東區醫院深切治療室。肺部生了花,足足住了好幾個月,這才撿回一條命。在他病中,時有通電話,保持一定的聯系,我密禱他吉人天相。
大難不死看透一切
大劫過后,鄭明仁看透一切,熱中藏書,遇有好書,高價求之,納入書囊。曾經贈我兩本民國年代的雜志,都教身邊那些書賊子順手牽羊拿走了。為求安置藏書,在康山附近買了一棟房子作為庋藏之所。書太多,不勝負荷,賣掉康山房子,轉在城市花園賃室擺放。一夕邀我參觀老總書房,喔唷,書、報散布全室,書香四溢,亂中有序,想要找哪本書?向明仁說一聲,伸手如探囊取物,未幾,書已拿到你眼前。
我的窮朋友一走入書海,瘋狂采蜜,久久不忍遽去。心思清的明仁,看出瞄頭,了解他們的困境,拿了幾本舊書,塞到他們手上,客氣地說:“你們拿回家慢慢看,不成敬意。”其實明仁這個人有點怪,你很難喝到他一杯咖啡,可送書從不吝嗇。他說:“書送人,人會記得你。喝咖啡,進了肚皮,很快忘記。”嘿!有點哲理!
這幾年,明仁陸續寫了幾本書,其中精裝版《香港文壇回味錄》,簽了名送與我,誠懇地說:“沈西城,你也應該寫一本這樣的書。”雙眼充滿了誠懇的期待。他不了解我,我不是這塊料子,我天生令狐沖的性格,叫我寫一、兩篇散稿,游刃有馀,要求長篇大論,專注地做,明仁呀!我可不行。可我看到他期待的眼神,實在不忍傷害,只好眛著良心說:“謝謝你的鼓勵,我會寫!”“什么時候?”他一步不放。“我……一定寫,下個月就寫。”“需要資料,我替你找!”直到明仁仙游,我依然未寫。
去年十二月中旬,圣誕氣味漸漸濃,明仁跟我在陸羽茶室晚飯后,散步至德忌笠街,蘭桂坊那邊燈火熒熒,人頭涌涌,路有點斜,明仁一手拉著一箱書,一把扶住病腿的我,緩緩朝中環站走去。途中,舉著手機跟我自拍了好幾張照片:“西城,今晚的氣氛很好,這幾張照片,可以作為我們的紀念。”怎會知道這竟是我跟他最后的照相呢?
與董橋的緣份
在香港文化界中,明仁最佩服董橋,他們是《蘋果日報》多年同事,常說董橋學問好,為人厚道,我絕對同意。他知道我識董橋于微時,多次問起我董橋年輕時候的事。太看得起我了,我雖然七十年代初已結識董橋,往來不多,相識五十多年,前后只跟他吃過一頓晚飯,這總不能謬托知己吧!對董橋的了解,明仁比我深得多。董橋待明仁不薄,明仁出書,他寫序;明仁開書店,他題匾。這正體驗了兩人深切的友誼。知道我佩服董橋,就說:“董橋現在幽居半山,很少出現俗世,找一天我帶你去拜候他,好不?”敢情好,拜托了!
明仁走完他的人生旅程,享年七十歲,沒有兌現他的諾言,我沒有遺憾。我答應寫一本香港文壇的書,結果沒做成,同樣,他也沒有帶我去董府,我倆各不相欠,拉平,多好!今年的圣誕快到了,我真想跟明仁去蘭桂坊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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