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詩詞選
北平老家門口
對窗前秋竹有感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作于1939年,北京
大約十一歲時,開始跟伯父學著作詩,因為沒有其他的生活體驗,庭院中的景物就成了寫詩的主要題材。夏天的時候,滿院子都是花,常常能看見螢火蟲在花的枝葉上飛過。可是到了秋天,花草全都黃落凋零了,只剩下竹子依然茂盛。“看看你所有的同伴都凋零了,你怎么忍心自己一個人還青翠依然呢?
初中時的葉嘉瑩
詠 蓮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作于1940年,北京
那個時候父親已多年沒有音信,只知道父親所在的地方國民黨軍隊一個城一個城地陷落。人世間有這么多的戰爭、這么多的災禍、這么多的苦難,我們都是在人生的苦海之中迷失了自己,不知道這苦難的一生有什么價值,什么才是我們人生的目的。
母親和姨母
哭母詩八首(其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作于1941年,北京
母親到天津做手術開刀感染,在回京途中的火車上去世了。人生中最悲慘的事情,就是當棺蓋蓋上,釘子釘下去的時候,從此你與棺木中的親人就人天永隔了。“漫將修短破天慳”,指生命的長短。修短是命。母親去世的時候,只有四十四歲。
初夏雜詠四絕之一
一庭榴火太披猖,布谷聲中艾葉長。
初夏心情無可說,隔簾唯愛棗花香。
作于1943年,北京
這年初夏,剛剛拆下冬天防寒的屋門,換上了很寬的竹簾子,院內的榴花與棗花都在盛開,遂寫了這首小詩。
生 涯
日月等雙箭,生涯未可知。
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
眼底空花夢,天邊殘照詞。
前溪有流水,說與定相思。
作于1943年,北京
此時還在抗戰淪陷之中,不知道祖國哪一天回來,不知道父親哪一天回來,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但是如果有一個光明的,“我看到那是太陽,我就要追它,我甘心為我所追求的那一點光明而犧牲”。另一方面亦知道“眼底空花夢”,《圣經》上說,“草必枯干,花必凋殘”,世界上的一切榮華是盡都如此,眼底的一切都是空花夢。
與同學一起在老師顧隨家合影,后排右二為葉嘉瑩
冬日雜詩 (其三)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
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作于1944年冬,北京
第一句是寫實,呼嘯的北風吹得好像大地都要搖動了,那是勝利的前一年,也是抗戰最艱苦的一年。傍晚至深夜,能聽到日本人在街道上喝醉酒唱著歌,開著卡車呼嘯而過,所以說“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當時已經是抗戰的后期了,有時有一些好消息傳過來,但是畢竟戰爭還沒有結束,我們仍然承受著苦難,所以說“晴明半日寒仍勁”。我希望我們年輕人記住 :我們的國家曾經有過這樣的苦難,如果我們不奮發圖強,苦難還會再來。
盡管外面是這樣的戰亂,但是我在淪陷區中關在自己的房間,還有一盞煤油燈,還有一爐火,我就還有光明還有溫暖,我也就還有希望,所以說“燈火深宵夜有情”。后四句是說你身為人活在世界上,就該為人類做一些事情;你要做事就會有責任,就會有人批評指責;你要有這種擔荷和犧牲的精神,你的心必須要有一定的持守。
葉嘉瑩50年代在臺北教詩
轉 蓬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作于1950年,彰化
前有小序:1948年隨外子工作調動渡海遷臺。1949年冬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詢,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周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浣溪沙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驚心節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作于1951年,臺南
經歷了抗戰的苦難,經歷了漂泊流離的苦難,經過了牢獄之災,雖然那個時候只有二十多歲,但心情已經是中年的心情。
郊游野柳偶成四絕(其一)
豈是人間夢覺遲,水痕沙漬盡堪思。
分明海底當前見,變谷生桑信有之。
作于1962年,時任教于臺灣大學
從臺北到基隆之間有個地方叫野柳,那里的海岸都是礁石,而且是奇形怪狀的,是個旅游名勝。跟學生一起去那里郊游時寫下了四首絕句,這是其一。想當年這些礁石都是在海底的,現在經過大自然的滄桑,水下去了,石頭都露出來了。《詩經》里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人間的滄桑也像自然界一樣,是果然有的,人生的變化是“信有之”。
攝于哈佛燕京研究室
鷓鴣天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物如相識,夢里鄉關路正賒。
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作于1967年,哈佛大學
哈佛大學東亞系二樓的辦公室,窗外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楓樹,眼看著這棵楓樹的葉子一天一天地變紅了,像春天的花一樣。這眼前的季節,這地上的新霜,這樹上的紅葉,這些景物都是認識的,可是故鄉依然在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
與父親在溫哥華海濱
父 歿
老父天涯歿,余生海外懸。
更無根可托,空有淚如泉。
昆弟今雖在,鄉書遠莫傳。
植碑芳草碧,何日是歸年。
作于1971年春,溫哥華
父親去世。從1949年離開大陸,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鄉,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其他的親人,甚至也沒有跟家里通過一封信。
哭女詩(其一)
從來天壤有深悲,滿腹酸辛說向誰。
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作于1976年,溫哥華
作于長女言言和女婿永廷車禍雙雙殞命之后。
向晚二首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
作于1978年春,溫哥華
剛剛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利用假期回國教書。寄信的路上,看到落日的余暉正在樹梢上閃動著金黃色亮麗的光影,馬路兩邊的櫻花樹正飄舞著繽紛的落英。這些景色喚起了對自己年華老去的警惕,也感到了回國教書應爭取早日實現的重要性。
初抵天津,與南開大學諸教師合影
贈故都師友絕句十二首(其十二)
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作于1979年,天津
這是第一次回國講學時所寫的一首絕句,與南開大學的情誼也就是從那一年春天開始建立起來的。
在南開大學校園(右為安易)
高 枝
高枝珍重護芳菲,未信當時作計非。
忍待千年盼終發,忽驚萬點竟飄飛。
所期石煉天能補,但使珠圓月豈虧。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園春夢總依依。
作于1983年
80年代中期多次回國教書后,逐漸發現學校中修習古典文學的學生,竟然有了程度下滑的現象。青年學生心理上形成了一種偏差,對于海外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忽視對中國自己傳統文化的學習。這只是短暫的現象,當人們物質利益達到一定水平以后,必然會回到對精神文化生活的追求。有感于這種狀態,寫了這首詩。“高枝”上的“花”,象喻著古典詩歌:只要盡到自己的力量,則不僅“天”可以“補”,“月”也不會“虧”的。
蓮實有心應不死
人生易老夢偏癡
送別“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詩詞轉載自公眾號三聯合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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