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感與“希望被看見”的愿望一同在人們的心頭潛滋暗長,最終在某一天以這種賽博喜劇的形式出現在臺前。」
“喜報!這間寢室……”
乍一讀起來,像是在高校公眾號的保研生風采推送中隨便挑了哪篇,po到了小紅書上。但是再仔細讀一讀內容,就會發現這篇文章到處都透著“倒反天罡”的氣息:文章里看不到高績點、看不到獎學金、看不到科研項目;文章的主人公不僅沒有這些保研人的標配,甚至還上課摸魚、通宵刷手機……!
直到把目光移回到文章的標題上,才發現剛點進來時漏看了一個字:
“喜報!這間寢室,全員未保研!”
最近,各大社交媒體平臺上都涌現出一批以“全寢未保研”為題的帖子。在風格上,這些帖子盡量貼近各大高校文宣的風格;但在內容上,它們完全是“全寢保研”推送的反面,堪稱《大學生闖禍指南》。離經叛道與現實規制間的張力,反向書寫日常帶來的荒誕感,為網友們創造了一片盡情呼朋引伴、前來戲謔歡笑的空間。
(網友在“全寢未保研”帖子下的評論)
但正如生活中的大多數幽默一樣,構成這種戲謔的元素并不都帶著輕松的亮色。幾乎人人都知曉,這類帖子所模仿的保研推送總是有著樹立榜樣、激勵學生的善意目標;其中的主人公也確實付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值得作為優秀者得到尊重。
但與此同時,同樣應當被看到的是,在占據了太多空間的套路化“全寢保研”推送之間,倦怠感與“希望被看見”的愿望一同在人們的心頭潛滋暗長,最終在某一天以這種賽博喜劇的形式出現在臺前。
01
“過量”的榜樣:忍耐中的火上澆油
“全寢保研”推送的良好初衷并不難理解。以和大學生們年齡接近、生活相似的身邊同學為榜樣,既能激發進取心,又不失親切感。若是這些榜樣出自同一間寢室,更能用來樹立既不集體“擺爛”,也不偷偷互相“內卷”的“寢室典范”。
(以“全寢保研”為內容的部分推文)
一開始,這樣的推送能取得不錯的傳播效果,因而得到了越來越多的仿效。但隨著類似的推送逐漸堆積,推送的格式、內容日趨同質化,學生們的反饋也逐漸從積極轉向厭倦。
不過,引發學生倦怠的,并不僅僅是“全寢保研”推送自身存在的不足,更是這些推送背后對“努力”的過度強調,和偏向優績主義的價值導向。
“全寢未保研”的帖子中,對大學生“水課、晝伏夜出、通宵打游戲”的詼諧描述,在形式上完全是各類“學習榜樣”故事中“努力”敘事的反面,表達出一種停留在文字層面上的、“暫停努力”的愿望。努力一如既往地伴隨著忍耐和痛苦——這當然是學習路上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對這屆大學生們來說,這樣的忍耐之苦似乎比預想得要更深重、更漫長。
(鳳凰網-《瘋狂的保研》)
為了綜測加分排長隊獻血、做志愿者,為了讓科研簡歷更好看奔波于不同的競賽和項目組之間……這是“內卷”時代保研玩家的任務清單。將握筆的中指壓到變形的高中時代似乎沒能為自己掙來老師、家長口中那個能夠盡情放松、自由發展的烏托邦,而只標志著“開始的結束”:競爭、努力和忍耐似乎都暫時沒有告終的跡象。
一篇篇的“全寢保研”推送就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學生們的手機屏幕上,占據了他們過多的注意力。這些聚光燈的指揮棒有著些許優績主義的底色:在每群人中選拔成績最優異的那一批作為主角和榜樣,和大多數人拉開一段距離。更多的人總是沒有機會被選中,以獲得短暫的“上岸”喘息時光,而是要繼續泡在充滿競爭與焦慮的海中,以榜樣為目標奮力向前游去。
與榜樣不自覺的比較,給文憑通貨膨脹逐年加劇下的焦慮火上澆油:為了在越來越多像TA一樣的競爭者中分得一杯羹,要不要和TA一樣爭取保研?為了順利保研,要不要比TA再多發一篇論文?從推送中讀出的建議依舊是“像TA一樣努力”。這樣才有機會獲得和TA不差太多的回報。
但優績主義下,每一場競爭中都存在著難以追及的榜樣。每一次“如何像TA一樣”的焦慮,都成為了敦促自己繼續努力的動力。從本科到研究生,競爭一輪接著一輪,焦慮和努力亦然。直到像西西弗斯一樣堅持忍耐的自己,在不見終點的追逐戰中耗盡大半心力,如韓炳哲所言:“自我被困在一個永遠無法達到的理想自我當中,因此變得日益消沉疲憊。”
02
聚光燈之外:不被看見的其他選擇
(關于“大學逃課后果”的娛樂視頻,來源:B站@TOM學長上大學)
并非所有人都選擇繼續囿于績點體系下的漫長競爭中——身邊西西弗斯們的經歷也許早給了他們啟發。跨界實習、嘗試創業、甚至只是把更多精力從追求績點移到熱愛生活上,都是他們離開軌道、探索曠野的嘗試。一些網友就此提出了疑問:為什么不同樣把目光投向這些人,而是只關注“全寢保研”呢?
當然,這種質問并不意味著對績點體系下優勝者的攻擊。相反,它承認這些“榜樣”們的努力不應被抹殺,他們的成就也無可非議——就像任何一套評價體系下的個體一樣,都值得被看見。正是這種平等的“可見權”的欠缺,助推了“全寢未保研”熱度的增長。
躍出績點制的軌道,到曠野上開辟新路并不是容易收獲鼓勵的選擇。為了盡量保證公平地選出最強者,優績主義下的評價體系更青睞績點、期刊影響因子等客觀數值作為評價標準,而創業、自主實習、探索個人愛好等多元選擇很難被納入到這種可量化的指標體系。更何況這些路徑和“學生的任務是學習”這類傳統觀念間有著不小的鴻溝,很難得到足夠的支持。
(來源:B站@西西伯里亞)
同時,優績主義的注意力分配模式也使這些多元的自主探索缺少精神上的支持。聚焦于“全寢保研”的聚光燈過多,不僅會加劇績點體系內學生的焦慮,還會占用體系外學生用于展示生活方式、鼓勵自我探索的窗口。后者的選擇不僅難以被看見,有時還會被當作主流選擇的背景板,用來反襯主流體系下勝者的優秀。
可是被看見、被承認是一種相當基本的需求。由“不被看見”而生的不快日積月累,在特定的情境下集中噴發,在“全寢未保研”的互聯網狂歡中解構傳統評價體系,并以此呼喚一種全新體系的構建。
(網友關于“全寢未保研”帖子中戲謔表達的評論)
在被期望的新體系中,以績點為核心的單一價值體系不再是遮蔽其他選項的巨大陰影,在其外發掘才能、探索人生、享受小確幸的選擇也可以被看見、被支持。
只是,想要構建出這種新體系,難道僅僅在曠野中發掘新選項,再把它們帶入大眾視野中,就足夠了嗎?
03
超越“量化崇拜”:逃離優績主義之路
與“全寢未保研”發帖熱潮幾乎同時的,是博主“羊毛月”的塌房。“00后不是要整頓職場嗎,怎么連職場都進不去呢?”的嘲諷一經發出,就迎來了雪片般襲來的反駁與抵制。
曾幾何時,“羊毛月”也是跳出優績主義軌道、在曠野中自由探索的代表。畢竟比起在大學里絞盡腦汁提高績點,通過做網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分得社會資源的資格,很難稱得上一種廣受認同的方法。
但人們在“羊毛月”身上,卻仍能發覺一種強烈的優績主義價值觀:對于富人,他主動展露出尊重甚至討好;而對于面臨就業困難的大學生,他卻能不帶心理負擔地嘲諷。尊嚴此時似乎成為了某種可供分配的資源——收入領域的“優績者”有權獲得更多,而初出茅廬、經濟拮據的大學生則不具備獲得同等尊重的資格。
(網友關于“羊毛月”塌房的評論)
也許問題并不僅在于“保研與就業”“軌道和曠野”的分野上——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昔日的“曠野”上也會建起新的“軌道”。優績主義的觀念并不會永遠停留在哪一個領域內,而是會搭乘量化的評判標準,使自己的足跡遍及每一種或新或舊的生活方式。
優績主義要求不同個體在公平的前提下展開競爭,取得最優成績者應當獲得最多的資源。而數字指標即是清晰體現評價公平性的利器。但在這個萬物皆可量化的時代,數字指標和優績主義的緊密聯系使得人在每一領域都可能被分成三六九等,資源和尊重又圍繞著這種等級鄙視鏈被分配——實習找工作要看誰的工資更高,做博主要看誰的收入更高,甚至寫同人文也要看誰的閱讀量更高。
真正擺脫優績主義的幽靈,可能需要我們跳脫出單一的量化評比體系,而更關注比數量多少更接近本質的部分:比如為了自己快樂而堅持閱讀,比如為了自己的科研理想才選擇讀研——簡而言之,關注自己或他人的不同選擇對社會、對自身的意義大小,再義無反顧地給予自己認定的選擇以尊重與支持。“全寢未保研”的解構熱潮也許正提供了這樣一次自我審視的機會,而參與戲謔狂歡的每個個體對自身處境的思考,匯集起來便能一筆一劃地完成對新游戲的構想。
(電影《好東西》臺詞,來源:小紅書@小櫻的思考筆記)
要在優績的浪潮中看見自己很難,各式各樣的新老問題會接踵而至:焦慮、痛苦可能會反復拉鋸、反撲;要真正得到尊重、逃離比較與被比較可能需要一次次在失敗與嘗試間循環。
但至少,勇敢地問出那句“誰是裁判呢?”,可以是改變的開始。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文獻:
[1] 鳳凰網,《瘋狂的保研:舉報同學,獻血加分,規制盲盒》
[2][德]韓炳哲,《倦怠社會》
[3][美]邁克爾·桑德爾,《精英的傲慢:好的社會該如何定義成功?》
[4] 徐英瑾,《數字拜物教:“內卷化”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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