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專欄

（正文約6000字，預計閱讀時間15分鐘）

2024年，俄羅斯的勞工移民問題愈發吸引了政府和社會的關注。2024年3月22日，發生在克羅庫斯市的恐怖襲擊事件成為迫使政府開展更為積極的移民審查政策的催化劑，讓廣大俄羅斯人注意到采取全面措施來管控和吸納移民的必要性。

在俄羅斯處理移民問題需要采取一種謹慎的策略，因為移民不僅關乎為推動經濟發展而對勞動力產生的必然需求——俄羅斯已經陷入可見的勞工短缺困境，這極大地拖累了經濟發展，也涉及國家安全、社會穩定和文化融合等多個議題。在國家面臨勞動力短缺和經濟發展的背景下，這種平衡正變得越來越重要。2024年11月7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一場政府間會議上表示，當前俄羅斯有五六十萬外來移民投入國家建設之中，但仍存在超過25萬人的勞工缺口亟待彌補。

▲ 2024年3月22日，克羅庫斯市發生恐怖襲擊事件

在遠東地區，由于當地日益惡劣的人口增長環境，勞動力短缺已經極其嚴峻，勞動力赤字已經逼近當地設定的發展紅線。為應對其他國家爭奪海外勞工的競爭，以及海外勞工群體自身的移民偏好變化，俄羅斯將必須強化與相關國際伙伴的監督性合作框架與機制，推動發展能夠滿足國家勞工需要的移民來源地。俄羅斯也在推動海外勞工招募系統組織化、機制化、透明化，從而形成一種安全、穩定、有序、可持續的移民接收環境，滿足國家和社會的需求。

2025年1月1日，俄羅斯《加強國家對移民領域控制監督法》將正式生效。其中規定，沒有授權文件的外來移民在一年內可于俄羅斯停留不超過90天。因此，沒有勞動合同工作的外國人將不能以海外勞工的身份出入境。

外國人怎么達到俄羅斯的移民門檻

俄羅斯為使移民管控事業邁入制度化、體系化的關鍵措施之一就是在海外移民準入階段采取更為嚴格的考試制度以規范審批流程。考試內容包括俄羅斯語言文化、國家歷史以及俄聯邦政治、法律常識。早先時候，俄羅斯教育和科學部部長瓦萊里·法爾科夫（Valery Falkov）給出了一些指示，包括排除所有商業性機構接手相關考試事宜、加強對考試和發證程序的控制等。如有違反行為，應立即通知執法部門，凡有違反行為者，應被停職。

目前，俄羅斯人民友誼大學、莫斯科國立大學、普希金州立大學、烏法大學、別爾哥羅德國立研究大學、莫斯科質量教育中心、遠東聯邦大學、國家研究托木斯克州立大學、國立研究托木斯克州立大學等大學有權開展俄語、俄羅斯歷史和俄羅斯政治法律知識的考試。隨著考試流程愈加嚴格，且商業性教育機構被排除在考試系統之外，未通過考試的學生比例急劇增加。如果早些時候未通過考試者的比例不超過2%，那么現在已經增加到三分之一。

▲ 俄羅斯外來移民正在接受相關移民測試。

遠東地區的勞工短缺

由于不利的人口狀況，遠東地區的勞動力短缺問題尤其嚴重。2023年9月12日，普京在遠東經濟論壇全體會議上發言，稱遠東地區的發展是俄羅斯在整個21世紀的“絕對優先事項”。在第九屆遠東經濟論壇全體會議上，普京陸續宣布了諸多基礎設施新計劃——建設多個核電站以彌補大規模工業生產導致的能源不足；在中國和白俄羅斯企業的參與下建設一個嶄新的深水良港以促進遠東外貿的發展；在未來八年內鋪設1000公里的西伯利亞鐵路。此外，俄聯邦政府將撥款1000億盧布，在遠東打造一個大型的綜合性行政中心，涉及200余件子項目。

早些時候，在普京宣布關于遠東地區基礎設施建設的指導后，俄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即批準了阿穆爾河和馬加丹地區、普摩爾斯基、哈巴羅夫斯克和跨巴卡爾地區、雅庫特、楚科卡和葉等16個城市的社會和經濟綜合發展的長期計劃。這些計劃將提高當地人民的生活質量，推動發展前景良好的經濟產業，創造新的就業機會，發掘遠東地區獨特的區位優勢。遠東的發展將帶動俄羅斯全國，有助于俄羅斯突破現今面臨的發展瓶頸。

▲ 遠東地區的工業基地。

如果不吸引海外勞動力資源，這些宏大的遠東基建項目就難以實施。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是俄羅斯遠東地區外來勞工的主要供應國，目前，兩國正試圖使本國出境打工者前往更多國家，俄羅斯已經不再是當地人民出國打工的首選地。中國、吉爾吉斯斯坦、土耳其、韓國、阿聯酋和歐盟國家都成為新的勞務輸出對象國。

近年來，受盧布匯率走低、移民情緒變化以及俄羅斯收緊海外移民等多種因素影響，這一趨勢不斷加強。根據烏茲別克斯坦移民機構的數據，有約1.79萬勞工將俄羅斯作為目的地，相比之下，有3.21萬勞工選擇德國。如上所述，在必要的安全措施和為經濟提供勞動力之間找到平衡是很重要的。2024年11月5日，普京指出，有必要根據現有的勞工供需重新調整考試制度，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了解俄羅斯的語言文化、歷史政治仍是十分關鍵的。

俄羅斯在移民領域的國際合作

2024年3月，俄羅斯勞動部決定，由專門負責外來務工人員的國營公司“為俄羅斯工作”在有組織招募的框架內與雇主簽訂協議。各地區也在采取措施規范移民問題。例如，在2024年10月22日舉行的反恐委員會會議上，濱海邊疆區行政長官奧列格·科熱米亞科（Oleg Kozhemyako）提議成立移民政策局和民族和睦與移民政策委員會。此外，各共和國本身也在開展工作。例如，關于在吉爾吉斯斯坦開設俄羅斯聯邦多功能移民中心分部的談判已經完成，這將使公民能夠在進入俄羅斯前提前辦理所有手續。

2024年10月17日，烏茲別克斯坦關于將國外勞動力遷移局轉變為內閣下屬移民局的法令正式生效。移民基金將資助移民的職業培訓和外語教育。預計截至2026年1月1日，該局涉及有組織選拔公民、派遣其出國工作和就業的相關職能將逐步轉移給私營就業機構。2024年10月4日，塔吉克斯坦-俄羅斯政府間委員會在杜尚別舉行會議，俄羅斯副總理馬拉特·胡斯努林（Marat Khusnullin）提議成立工作組，以安排與兩國安全有關的所有行動。移民問題對中亞各共和國而言十分敏感，可能會被不友好國家利用來實現其外交政策目標，從而將該地區與俄羅斯的合作分離。

長期以來，中亞獨聯體國家的移民一直是俄羅斯移民問題的核心。這些移民潮數量龐大，且歷史與民族背景對俄羅斯社會和內政十分敏感與尖銳。對此話題的關注還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與后蘇聯國家的移民關系對俄羅斯至關重要，因為俄羅斯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勞動力移民實現了對于這些地區的整合，并保持了俄羅斯周邊國家的社會穩定。

過去十年間，俄羅斯海外勞工的主要來源發生了根本性變化。2019年，在申報入境目的為“工作”的居住地進行移民登記的人員中，有大量來自西方國家的勞動力移民，來自獨聯體以外國家的勞動力移民總計50萬人。2020年至2021年，與疫情相關的限制措施使移民流動減少了數倍。而在2022年對俄羅斯實施政治和經濟制裁、簽證壁壘和運輸禁令后，來自歐盟、美國和日本的勞動力移民幾乎絕跡。來自“全球南方”的移民數量則有所增加。2023年，約有7萬人以長期移民身份進入俄羅斯，另有約20萬人以就業為目的進入俄羅斯，主要來自中國、印度、越南和朝鮮。

根據工作許可發放配額，持簽證進入俄羅斯聯邦的外國公民在俄羅斯各地區進行分配。近年來，配額最大的是遠東聯邦區。2023年，該配額達到36621人。遠東地區也是中國移民最為集中的地區。他們主要從事建筑、伐木、木材生產、農作物生產和貿易等工作。

來自獨聯體國家（CIS）的勞工移民享有非常寬松的免簽入境便利，而來自非獨聯體國家的移民則必須辦理簽證。簽證的發放與入境目的及申請者提供的文書材料直接相關。這是一種考慮到外國公民的專業和資格特點，并根據雇主邀請將他們引導至特定工作崗位的入境管理機制。事實上，這就是組織/定向招聘勞動力的實施方式，也曾試圖將其應用于來自免簽獨聯體國家的勞工移民，但并未成功。來自非獨聯體國家的另一重要移民群體是學生。來自中國、埃及、印度和伊朗的教育移民群體最為龐大。對于印度、阿富汗、蒙古、伊拉克、哥倫比亞以及幾乎所有非洲國家而言，教育移民在數量上構成了前往俄羅斯的主要移民流。

自2017年起，俄羅斯啟動了“教育出口”項目，旨在提升俄羅斯教育在國際教育服務市場上的吸引力和競爭力。非獨聯體國家“教育”移民規模的不斷擴大正是該項目實施的結果。然而，據專家稱，在項目實際執行層面，由于吸引外國學生的基礎設施發展不足，俄羅斯大學缺乏推廣項目和組織外國申請人招生的官方渠道。在很多情況下，這一角色由影子中介承擔。因此，即使是這種看似最合法、最透明的移民渠道，也陷入了影子中介關系的糾葛之中。

俄羅斯的中國移民

中國移民是從非獨聯體國家向俄羅斯流動規模最大、增長最快的移民群體。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俄羅斯學者對中國移民進行了積極研究。這歸因于中國東北地區大量移民涌入。他們主要從事民間貿易，或是一些來自農村地區的非技術工人。邊境地區護照和簽證制度的放寬，導致中國出現了大規模移民潮，讓一些俄羅斯政客和民眾有所擔憂。然而，隨著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在新世紀以來取得舉世矚目的發展成就，俄羅斯對于中國東北地區的吸引力大打折扣，中國移民的規模有所減少。2020年全俄人口普查記錄顯示，有19644名華人生活在俄羅斯，大多集中在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濱海邊疆區和莫斯科地區。每年赴俄的短期移民（目的各異）人數約為3萬至4萬人。

自201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移民在俄羅斯的規模一直在增長。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俄中兩國在雙邊合作框架下實施的大型基礎設施項目有關。中國投資者對俄羅斯的農業、林業、金融和電子商務表現出濃厚興趣。俄羅斯注冊有約6000家中國企業，數家中國銀行也在俄運營。雙方合作通過中華企業家聯合會、俄中商會、俄中商務理事會和其他商業協會開展。中國投資公司會為俄羅斯的大型項目引進中國勞動力。小型及個體中國企業家主要從事小型零售業，但也有農民、餐館和酒店老板以及傳統中醫從業者。

中國學生是來自非獨聯體國家留學生中規模最大的群體。在2022—2023學年，有3.7萬名中國學生在俄羅斯高校學習，即占非獨聯體國家留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一，每十位外國留學生中就有一位中國學生。他們主要選擇自然科學和工程專業，以及語言專業，以便深入學習俄語。

移民從哪里而來？

近期，俄羅斯一直在積極探討從后蘇聯地區以外的國家更積極地吸引外國勞動力的可能性。政府目前正在討論放寬越南、泰國、菲律賓和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公民在俄羅斯的就業條件。網絡上流傳著有關俄羅斯為非洲國家公民提供的職位空缺數量大幅增加的信息——這里所說的是吸引高素質專業人才以及各行業的從業人員。這引發了多個問題，而首要問題是，為何會對來自遙遠國家的勞動力移民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政府或許意識到，來自中亞國家的勞動力移民流入量可能會減少。這與人口因素的關系不大（盡管該地區出生率下降，相應地年輕勞動力人口比例也下降），而更多地與外交政策背景有關。作為后蘇聯國家“多向性”政治路線的一部分，這些國家正在實施移民流多樣化政策，并與俄羅斯保持距離。這些國家正越來越積極地將其公民送往韓國、土耳其、德國、英國和波斯灣國家工作。當然，這一點應當考慮在內，但勞動力向這些國家的遷移規模不太可能與向俄羅斯的遷移規模相提并論。

如何應對外來移民——從中東經驗說起

我們依然可以假設，想要擴大勞動力資源國范圍的背后存在著社會政治原因。從文化差異較大的國家吸引更多勞動力，可以被視為緩解因來自中亞國家的大規模移民涌入而出現的問題的一種方式：這些問題包括民族沖突的加劇，海外僑民政治勢力的增長，外來務工人員家庭的遷移及其子女的教育等。

20世紀70年代，隨著油價上漲，巴林、科威特、阿曼、卡塔爾、阿聯酋和沙特經濟增長大幅加速，開始積極招募來自貧窮阿拉伯國家的工人參與建設和基礎設施項目。這一舉措背后也蘊含著阿拉伯世界國家間相互援助以及建立“阿拉伯聯合國家”的想法。招募其他阿拉伯國家的移民工人，旨在為蓬勃發展的石油和建筑業提供勞動力，同時也通過為較貧窮國家的公民提供收入機會來幫助這些國家。20世紀70年代末，波斯灣國家中近90%的外籍務工人員都是阿拉伯工人。然而，這些阿拉伯移民不僅是為了工作，還想移居到富裕的波斯灣國家——例如，與意外富裕的當地人結婚。這種局面并未得到當局的青睞。

▲ 中東的外來勞工。

20世紀80年代初，來自東南亞的勞動力價格更為低廉，性格也更為順從。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和菲律賓的移民愿意接受阿拉伯移民薪資一半的報酬來工作。阿拉伯團結的理念被務實主義和對國家社會統一的維護所取代。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波斯灣國家65%的移民勞動力來自南亞和東南亞，到2000年，這一比例達到75%。40年來，波斯灣國家的移民政策一直專注于吸引臨時勞動力移民，對入籍和非法移民設置了嚴格障礙。

將中東地區的經驗照搬至俄羅斯或許并不恰切，但個中底層邏輯或許是相同的。俄羅斯與獨聯體國家之間通過地緣政治聯系、伙伴關系、歷史背景相連。俄羅斯通過無條件禁令來解決移民領域出現的問題，在政治上是短視的。波斯灣國家勞動力遷移的富有啟示意義的歷史表明，為移民政策設定明確目標并將其納入國家發展的總體戰略中是多么重要。

如果如今俄羅斯因對非獨聯體國家移民問題的關注度提高，而試圖“對沖風險”并形成一定的利益平衡，那么這一立場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重要的是這些嘗試將伴隨著怎樣的實際行動。許多問題仍然懸而未決，這些問題的解決方式將決定俄羅斯似乎所期望的來自獨聯體國家以外的移民流入是否會成真。一方面，高層官員頻繁談論俄羅斯對合格勞動力的需求，這些勞動力在文化習俗上最好能與當地人相近。目前，大量來自印度、孟加拉國、肯尼亞和朝鮮的移民涌入俄羅斯，很難指望這些人在文化習俗上與本地人民相近，

▲ 來自非洲的俄羅斯外籍勞工正在排隊領取工作證明。

基于當前俄羅斯的移民現狀，政府有必要完善移民準入考試相關制度，可以考慮根據移民者的滯留期限來設置不同的考試達標梯度。對于那些并不長期待在工作場地內、具有相當頻繁社會面流動的外來移民，還可以增加口語測試以評估其真實的語言能力和對俄了解程度。目前，地區平臺沒有法律能力評估參加考試的外國求職者的口語技能。

總之，可以說，俄羅斯的移民政策正處于重大變革的門檻上，這是確保國家安全、加強對勞動力流動的控制以及保持經濟穩定的需要所決定的。

作者：費蘭花（Ramziya Fazdalova），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商業顧問，俄羅斯在華學者

整理：劉怡德

編務：劉怡德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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