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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文學家輩出,能夠冠以“偉大”二字的也能有上百位。
一般來說,再怎么偉大的文學家搞創作都要遵循自然規律。也就是說需要順應自己的生命周期和創作狀態,把握靈感或者狀態涌現的黃金時期,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以及心境的變化,創作水平會逐步提升。同時,步入人生暮年時,隨著體力、腦力、健康狀態下滑,創作力也隨之下滑,直至枯竭。
我們可以縱觀歷史上的那些偉大作家,他們的創作黃金期,大部分其實都是在中青年時期。等他們到了人生最后幾年時,即便堅持創作,也很難輸出媲美巔峰期的作品。
隨手舉幾個例子。
蘇東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城子·密州出獵》《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蝶戀花·春景》《題西林壁》《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等代表作,幾乎都是中青年時期創作的。晚年的蘇東坡,已經無法寫出這種驚世之作。
李白的《靜夜思》《將進酒》《月下獨酌》《行路難》《望廬山瀑布》《蜀道難》《早發白帝城》《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獨坐敬亭山》《清平調詞三首》等作品,除了《早發白帝城》也都是中青年時期創作的。晚年的李白,也沒有達到或者超越壯年李白。
這兩位,幾乎是中國歷史上影響力最大、知名度最高的文學家了,但是他們也沒能突破這個歷史規律或者醫學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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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規律不僅適用于古人,也適用于現當代作家。
魯迅的《狂人日記》 《孔乙己》《藥》《一件小事》 《阿Q正傳》《故鄉》《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等名作,都是在中青年時期創作的。晚年的魯迅,并沒有超越壯年魯迅。
還有金庸,這位文學巨匠的成就毋庸置疑。1972年,在完成《鹿鼎記》后,毅然決定封筆,不再涉足武俠小說創作。金庸深知,盡管自己仍處壯年,但創作巔峰已至,難以再超越《鹿鼎記》與《天龍八部》的輝煌。因此,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將筆鋒收斂。此后,雖然他仍有諸多文章問世,包括報告與文件等,但均未及《天龍八部》與《鹿鼎記》的藝術高度。
再來看劉慈欣,被譽為亞洲科幻文學的巔峰人物。他的杰出作品大多誕生于中青年時期。《三體》的輝煌自不必提,而在此之前,《流浪地球》、《鄉村教師》、《帶上她的眼睛》以及《球狀閃電》等佳作,均是在他三十到五十歲之間的黃金年華里孕育而生。
至于莫言、劉震云、賈平凹、遲子建、余華、余秋雨等等,這些作家也都在中青年時期創作了代表作,現在他們紛紛來到晚年,也都無法超越當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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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可以回顧一下中國歷史上的文學大家。從屈原、司馬遷開始,往下數有司馬相如、庾信、鮑照、陶淵明。再往后是李白、白居易,再往后有蘇東坡、辛棄疾,接著是曹雪芹、羅貫中,還有近現代的魯郭茅巴老曹,甚至還有大家喜歡的錢鐘書和張愛玲等大作家,是不是都要遵循這個規律。
那么,中國文學史有沒有例外?
也就是說,有沒有哪一位大家能在晚年,特別是在生命最后的幾年里,反而達到創作生涯的巔峰狀態?甚至在即將離世前的一兩年里,還能創作出流傳千古的作品?
中國文學史上有這樣的人物嗎?
有的,他就是杜甫。就是那個將中國古典詩歌的現實表現力和藝術感染力提升到前所未有高度的杜甫。
杜甫人生的最后幾年,體力、精力、健康狀況都處在一種垂垂老矣的狀態,這個時候的杜甫牙齒已經差不多掉光了,耳朵也快聾得聽不到了,身體也半身不遂了。但依然憑借“疏布纏枯骨”之身,寫出精神力和氣力十足的《憶昔》《登高》《詠懷古跡五首》《秋興八首》《登岳陽樓》《旅夜書懷》《江南逢李龜年》《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等千古名篇。
甚至是臨死之際,杜甫依然保持了旺盛的創造力。
你能想象嗎,一個老頭子臨死之前躺在病床,哦不,是病船上,還能寫出來“軍聲動至今”這樣的長詩,然后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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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杜甫有多厲害?
我有一種感覺:他可以將詩歌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中。
有時候故意炫文筆,寫出來這種“錦里春光空爛漫”“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此曲只應天上有”等可以直接當作美文范本的作品。后世的李商隱、納蘭性德素以文采著稱,但面對杜甫,都得叫一聲老師。
有時候,他自己給自己加了諸多束縛。就像大家參加百米跑步一樣,越輕便的鞋子肯定越好,而杜甫反而給腿上加了20斤的沙袋,最后還奪冠。《登高》就是這樣的作品,“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首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風急”與“天高”形成了句中的對仗,而“渚清”與“沙白”也構成了句中的對仗,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就是聞一多先生講過的“戴著腳鐐跳舞”。“越是有魄力的作品,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只有不會做詩的才感覺到格律的束縛。”
這也是杜甫自己說過的“晚節漸于詩律細”“語不驚人死不休”。后來明清的一批大家學杜甫詩,就學杜甫自己給自己加難度的這部分,一句話不工整就要反復修改,最后詩詞工整了吧,意境又沒有了。
有時候杜甫又不想不炫文采了,又玩起了大巧不工,用最平常的語言,寫出來最讓人或意難平或擊節贊嘆的詩句。就是金庸講過的“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漸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杜甫的那幾句“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這些詩的每一句小學生都可以解,但每一句都讓人無限神往。
詩,到底是什么?在老杜手里,詩是無限可能。
難怪彭端淑也說:“工部至夔州后詩,年愈老,識愈精,閱歷彌深,而筆力彌健,不獨《秋興》、《諸將》等篇,為前此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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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來了,晚年的杜甫,身體狀況不佳(“老病”“百年多病”)、經濟狀況不佳(依附于嚴武、高適等人,經常餓肚子“秋至轉饑寒”)、創作條件不佳(東奔西走“轉作瀟湘游”),按理說這些都是制約創作偉大作品的負面因素,可是杜甫為什么反而在這樣一種環境下,寫出了如此多的千古佳作?
杜甫的晚年,比李白、蘇軾、白居易、魯迅的晚年都要艱苦,但他的晚年成就卻達到了歷史唯一的地步,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多年,一直沒有答案。后來我查了很多資料,也咨詢了很多人,按照現在普遍的解釋,杜甫的一生經歷了唐朝由盛轉衰的時期,他親身經歷了戰亂、流離失所、親人離世等種種苦難。這些經歷為他的詩歌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深刻的情感體驗。也就是趙翼說過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這種解釋,獲得了很多專家的認可,但我絕對不認同。
安史之亂又不是杜甫一人遭遇,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也趕上了,為什么其他人就沒有寫出來多少偉大的作品? 再者,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打仗,都有戰亂發生,歷朝歷代的很多文人都經歷過戰亂和死別,怎么其他人就沒有這樣的越老越強的創造力呢?
所以,時至今日關于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看到一個讓我滿意的答案。
我只能說,杜甫是特殊材料制作的。
寫在最后:我聽過兩個詞匯,一個是“回光返照”,一個是“瀕死記憶”。這兩個詞大概的意思是說,人在臨死前的幾秒鐘到幾分鐘里,可能會突然精神振作,狀態回升,仿佛在很短的時間內把生前的一系列記憶和經驗都匯總起來,看起來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然后才會咽氣。
而杜甫給我的感覺,他的晚年就像人的回光返照一樣,只不過他這個“回光返照”的時間持續了好多年。在那幾年里,他的各種狀態突然達到了巔峰時期,無論是經驗還是技巧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
這兩個看似矛盾的現象——晚年的衰弱和創作力的巔峰——竟然在杜甫身上完美結合在了一起。因此,我在想,杜甫在最后幾年保持著極為旺盛和高明的創作力,是不是可以從這個“回光返照”的維度來解釋呢?當然,這也只是我的一點小猜想,算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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