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圖》
—上海.孫甘露—
諜戰小說的城市空間
在小說《千里江山圖》中,上海是“千里江山圖”行動的主戰場,從小弄堂到大洋房,從城郊的煤棧到黃浦江的碼頭,無論是走街串巷的脫身路線,還是靈光一現的實地探查,都建構出令人身臨其境的小說空間感。
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代表人物,以“反小說”的修辭見長的孫甘露,寫了一部基于史實和真實歷史人物的長篇小說《千里江山圖》,在2023年拿了茅盾文學獎。小說講述主人公陳千里從蘇聯受訓歸來,臨危受命,領導一支12人的秘密行動小組。在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下,外有特務、內有奸細,他的每一步都充滿著未知的危險……
《千里江山圖》是一幅著名的宋畫,也是秘密行動的代稱。何謂千里江山?把中共中央領導從上海轉移到瑞金,這不僅是千里交通線,更是千里江山。小說的空間轉換就這樣圍繞著陳千里的行動而展開。
PART.01
從弄堂到河道:上海的城市符號
孫甘露(1959—),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 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代表人物。
陳千里兩次與特務的周旋,都發生在弄堂。高低錯落的石庫門房子,逼仄曲折的弄堂,既構成了行動的困難,也成就了主人公騰挪轉移的功夫和過人的機敏決斷。去剃頭鋪找同志老方的那次,陳千里從昏暗的窄梯爬上曬臺,又翻過屋頂到了隔壁人家的曬臺。就這樣護墻連到山墻,曬臺接著曬臺,連甍接棟的石庫門房子成了陳千里跑酷的展示場。另一次弄堂脫身更有動作片的韻味。陳千里從夢花街的房子一躍而下,先是跳下晾架,在藍布間慢慢移動,以此隱匿身形。隨后藍布也成了趁手的武器,甩向藏身在下面的特務。
孫甘露創作《千里江山圖》時參考了舊上海的城市地圖,每一條街巷都力求真實和還原。小說里陳千里從夢花街到學前街,再從學前街弄口進了普育里,穿過幾排房子來到弄堂口,外面是蓬萊路。我抱著驗證的心態,去夢花街實地走了一遍,發現無論是街道的走向還是布局都和小說中的描寫一致。只不過夢花街整片都在拆遷,昔日喧鬧的弄堂房子如今人去樓空。小說里“高墻里面人聲喧嘩”,指的是文廟,如今也在改建中。
上海車墩影視基地仿照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布置了街道、有軌電車和各類建筑。《千里江山圖》的故事正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上海。
弄堂是近代上海最重要的建筑特色,構成了千萬普通上海人最常見的生活空間,也最能代表近代上海城市文化的特征。弄堂之外,近代上海的另一個符號是“水”。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是名副其實的水鄉,河道交錯,溝渠遍地。肇嘉浜、蒲匯塘、漕河涇……這些地名源于水道,在當時也都是水道。小說里寫道:“肇嘉浜春夏季節水盛時,河上常常擠滿了大小木船。”還有:“蒲匯塘一段舊河道中,河水已被抽干,沿途只見數百名河工,正在疏浚開挖河道。”
陳千里到肇嘉浜邊上的茂昌煤棧找同志開會,布置了“千里江山圖”的行動計劃,也在那里甩脫了特務的跟蹤。當時這里遍布著垃圾和淤泥,大片荒地上聚居著逃難來上海的人。
肇嘉浜在1949年后經過治理和填平,成了肇嘉浜路,如今是徐匯區的主干道,也是繁華的商業區。蒲匯塘、漕河涇,這些曾經的運漕河也早已沒有當年的水勢,安靜地流淌在城市中央,成為鋼筋水泥森林里一點殘存的自然氣息和水鄉的遺跡。
從弄堂跑酷,到煤棧運籌,陳千里探查敵人的底細,也考驗同志的忠誠。當他深入城市的血脈和毛孔,城市與他同呼吸共命運,他的秘密也成了這個城市秘密的一部分。
PART.02
上海的傳奇與風俗
外灘的華懋飯店,和平飯店的前身,曾有“遠東第一樓”之稱,多少風云人物在此粉墨登場。1912年,孫中山先生在這里喊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著名口號。20世紀30年代起,華懋飯店已成為在滬舉辦上流社交派對與奢華晚宴的首選。
在小說中,華懋飯店的奢華讓特務偵緝隊隊長游天嘯感到自慚形穢。他在那里看到一個被人群圍著的外國人:
穿一件古怪的褐色厚毛衣,上面繁星點點,他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前來招呼他,嗤笑了一下,朝身邊的外國女人說了幾句,轉身走了。游天嘯聽不懂外國話,更不知道這洋人是“在世最偉大劇作家”。
這位“在世最偉大劇作家”就是英國劇作家蕭伯納。1933年2月17日,蕭伯納在漫游世界途中路經上海,上一站是香港。他在香港大學發表演說,稱:“如果你們在20歲時不做赤色革命家,那么在50歲時,將成不可堪的僵石。”小說中寫:“他在那里煽動學生鬧革命,說什么一個人在二十歲不參加革命,到五十歲就會變成老傻瓜。”
小說里還寫道:“那個外國作家乘坐的郵輪停在吳淞口,他們拿小火輪把他請過來,讓他到華懋飯店休息半天,做個演講。”小火輪接上岸是實情,蕭伯納在上海的接待工作是由宋慶齡出面安排的。他在宋慶齡寓所赴宴,席上有蔡元培、楊杏佛、林語堂等人,魯迅是午餐吃到一半的時候趕來的,不過蕭伯納離開上海后,魯迅親自編輯并出版了《蕭伯納在上海》一書,連圖書封面都是親自設計的。這樣的做派很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風范。不過,蕭伯納與公眾會面,是在外白渡橋的禮查飯店,并不是外灘的華懋飯店。而且蕭伯納來上海是萬眾矚目的,人人爭相一睹真容,不是小說里寫的“沒人招呼”。至于古怪的褐色毛衣,恐怕也是小說家的發揮。從蕭伯納留下的幾張照片來看,他當天穿的是西服套裝,板正的襯衫、馬甲、領帶三件套,沒有毛衣什么事。
孫甘露創作《千里江山圖》,不僅參詳了當時上海的城市地圖,還參考了報紙新聞、檔案、風俗志等。小說里寫到的王金枝被殺案、招商局舞弊案,都是當時民眾熱議的事件。招商局舞弊案里提到的李國杰是李鴻章的長孫,任輪船招商局董事長,因負債累累,主持出賣招商局碼頭給美商公司,1933年4月在上海地方法院以盜賣國家土地罪判處8年徒刑(監外執行)。1939年2月,李國杰被暗殺身亡。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有不少篇幅寫表大爺家的故事,原型即為李國杰。
小說《千里江山圖》還寫到了當時的風俗,如政府不許在農歷新年拜年,不許放假,可民眾仍舊慶祝,還放煙火爆竹。在這些之外,還細致地寫了一碗又香又辣的豬雜湯,一盤燜了幾個小時、能分出5種口味的豬頭肉。正是通過細致的考據,生活的肌理和歷史的溫度才得以呈現。這是小說極具價值的部分,也是超越普通諜戰小說的地方。
PART.02
獻給上海的一封情書
外白渡橋,位于蘇州河匯入黃浦江口附近,始建于1856年。橋東側的浦江飯店,原名禮查飯店,始建于1846年,是中國第一家西商飯店。
和平飯店,前身為華懋飯店,如今,作為上海外灘建筑群的一部分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夢花街全長425米,有100多年的歷史。圖為夢花街和學宮街交匯處。
龍華塔,又名報恩塔,相傳始建于三國時期,后毀于戰火,重建于宋代。現代修復的塔為宋代建筑風格。
舊弄堂的石庫門建筑被認為是上海近代都市文明的象征之一, 也是《千里江山圖》中主人公弄堂跑酷的現場。
小說的結尾戛然而止,既沒有寫“千里江山圖”的秘密計劃是否成功,也沒有寫參加行動的同志們是否脫險,甚至連主人公的行為也沒有完結,只有一句:“陳千里再次翻身上船,抹去臉上的水,望了一眼船艙,命令船工把渡船轉向蘇州河方向。”
這是孫甘露留給我們的伏筆,也是他寫作的考量:在應該煽情的地方極盡克制,才能造就悠長的回味。小說的結尾附上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這是一位龍華犧牲烈士的遺物。
什么時候你再去龍華吧,三四月間,桃花開時,上報恩塔,替我再看看龍華,看看上海。還有報恩塔東面的那片桃園,看看那些紅色、白色和紅白混色的花朵。
我們見過的,沒見過的。聽你講所有的事,我們的過去,這個世界的未來。
報恩塔在淞滬警備司令部院墻外,一個陰森恐怖的地方,也是參加秘密行動的7位同志最后犧牲的地方。同志們沒能脫險,他們的結局是簡簡單單的一行字:“XXX,中共地下組織成員。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犧牲于上海龍華監獄。”當小說的伏筆以這樣冷峻的方式揭曉,我們才驚覺作者的用心并回味不已。
孫甘露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上海的諜戰小說?對于生于此、長于此的這座城市,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寫作野心:“我時常自問,我是否懷有普魯斯特式的雄心,想要在記憶深處召喚出逝去了的時光的原貌……”但是后來,這種幻想蕩然無存了,“因為我逐漸地明白,我一直就在上海之外的某個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遠,由時間以我所不自知的方式令我無窮地思念它,而緩慢地失去對上海的觸覺。”
寫作這部以城市空間為肌理的小說,正是孫甘露對上海觸覺的恢復和回味。這樣的寫作,或許也源于孫甘露當過10年郵遞員的個人經歷。曾經每日走街串巷,將信件和包裹親自投遞到家家戶戶,穿過逼仄的弄堂,仰望高大的洋房,熟悉街角的每一個店鋪,在日復一日的逡巡中,城市的地理早已烙印心間。
孫甘露這樣點評張愛玲的《小團圓》:“小說家的秘密身份,正是他們所處時代的間諜。”那么,寫作這樣一部諜戰小說,刻畫一個自由而神秘地穿行于街頭巷尾的特工,細細描摹那些逝去了的時間和空間,正是孫甘露獻給上海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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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玉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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