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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來聊一個真正的未解之謎——汝窯青瓷。
它那神秘的天青色,究竟如何燒制?
曾經,有日本專家嘗試用高科技復原,他們破解釉料中的顯色元素,再將它們按比例一一還原。
但問題是,燒著燒著,他們逐漸意識到,這神秘的天青色,根本就不是什么物理色號,就比如,在它如今存世的94件作品里,有的像暴雨過后,那云間閃現的天青色,它稍稍偏藍。
有的則像午后放晴,那白云卷過的天青色,它稍稍偏綠。
還有最美的,那宛如梅雨連下三周以后,某個陽光撥云乍現的瞬間,是一種微微偏灰的朦朧天青色……
曾經擁有這方青瓷盤的大文豪川端康成說,我將一直珍惜這個兼具格調與美感的青瓷色。
而歷經過無數次失敗的專家則說,這是一種捕捉自然的技藝,如果是900年前的真品,即使顏色不同,你也能從中感受大自然的沁入,所以,哪怕自己燒出過色譜上幾乎所有的青色,但那都不是汝窯青瓷……
然而,60年前,這青瓷在倫敦地攤上,卻只賣3英鎊而已,但60年后,2017年它卻拍出了2.94億港幣的天價……
所以,這種天青色,到底有什么門道?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故事……
1883年·英國V&A博物館
1883年,當中國通卜士禮(StephenWoottonBushell)將第一件宋代瓷器標本,寄回英國時,半個V&A博物館的專家們都為之震撼,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含蓄的瓷器。
本來,他們委托卜士禮再從中國收集一批中國古代瓷器,但卜士禮認為,你們可能需要看看這個……
于是,這只南宋時期,北方金國的制造的瓷碗就這樣被夾帶在3大箱明清瓷器中,一同送回了英國。
著名的收藏家馬未都曾說,這就像從暴發戶喜歡花花綠綠的大牌兒蛻變成老錢喜歡典雅的格調一樣。
自從英國資本主義爆發,他們越來越富足,審美的心態也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本來,大航海時代,他們最追捧的是花花綠綠的明清外貿瓷器,到后來,他們殖民全球,通商中國以后,又追捧略顯典雅的元代青花。
但到了1880年代,當他們略顯老錢之時,又忽然被宋代瓷器的典雅所擊中。
可是,當V&A博物館想再獲得一件最典雅的北宋汝窯青瓷時,卜士禮卻遺憾的說,存世太少,無法收集。
這個卜士禮,可不簡單,他在中國住了36年,簡直比中國人更了解中國,比如,我們難以破解的西夏文字,他愣是給破解了37個。
另外,這個V&A博物館,也不是什么雜牌小館,它是在英國僅次于大英博物館的存在,其中280萬件全球藏品如貨架一樣密密麻麻,而它的名字,也來源于對維多利亞女王和其丈夫阿爾伯特親王的紀念。
所以,130多年前,哪怕V&A加卜士禮,這也得不到一件汝窯青瓷……
它是當時中國最神秘的瓷器,甚至沒有之一……
但是,如今我們在V&A博物館中,卻可以看到這樣一件號稱東亞館鎮館之寶的汝窯青瓷盞托,它從何而來?
說來離奇,這竟然是卜士禮之后小100年,一位英國爵士從東倫敦古玩地攤上花3英鎊買的……
所以,怎么會這樣?
不是說好的,中國最神秘瓷器嗎?
怎么會在小100年后又出現在倫敦地攤上?
這背后的故事,有點神秘……
神秘的來歷
畫面里這位坐在巨大飛機中央的年輕人,就是日后的哈里·加納(SirHarryMasonGarner)爵士。
他祖傳貴族,又聰明好學,不僅是英國空氣動力學的元老之一,還是頂級的東方陶瓷專家和收藏家。
1970年,當他感到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他將這件自己收藏的汝窯青瓷盞托,捐給了V&A博物館,算是幫V&A完成了百年夙愿。
捐完以后病情好轉,于是,第二年春天,他竟然又捐出另一件汝窯青瓷盞托,捐給了大英博物館,然后,身體就越來越好,一直活到了1977年才去世……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全世界就一個汝窯青瓷盞托啊,是英國另一位從男爵——大維德的私人收藏,他出生在印度,父親又是經常和清皇室打交道的猶太銀行家,還記得我們在婉容故事里說,婉容溥儀大婚,清皇室為了籌錢辦婚禮,于是抵押了好幾車故宮藏品給外國銀行嗎?
他爸爸就是做這個生意的……
所以,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卜士禮從民間找不到的東西,他有方法弄到……
如今在大英博物館,他托管了一整個私人展廳,那里面全是中國瓷器的精華,其中7件汝窯青瓷,就這樣像地攤貨一樣被密密麻麻的擺在一個展柜當中。
而這其中的那件盞托,在1970年之前,一直被認為是世上僅存一件孤品。
可現在可好,哈里·加納爵士,竟然一連拿出兩個,還一個捐給V&A,一個捐給大英博物館。
所以,這東西你哪兒來的?
據說,哈里·加納爵士當年的回答十分簡單,3英鎊東倫敦古玩市場上買的……
這怎么可能?
憑管你信不信,一切信息,到此為止,有關這兩只盞托的來歷,我們真的只能了解這么多。
但是馬未都,馬爺,曾經分享過這樣一個猜測。
他認為,這是一種十分合理的撿漏,1960-1980年代,撿漏汝瓷,真的不是什么新鮮事兒。
比如,大文豪川端康成,在1960年代,就把這方自己收藏的汝瓷圓洗印在了自己的作品集中,當時人無法理解,但川端康成卻認為,這是自己十分得意的收藏,本來,那次他想買的是這尊日本古墳時代的《少女頭像》,可無奈錢不夠,于是,只能花僅有的一點點稿費,買下了這方不起眼的青瓷圓洗,據說,僅僅500日元而已,這比哈里·加納爵士的3英鎊更夸張……
還有馬爺自己也炫耀過同樣的故事,他說,看,存世的94件汝窯青瓷中,是不是有一件寫著藏于自己的觀復博物館?
這就是自己三十歲那年去日本撿的漏。
那會兒,自己去日本交流收藏,一眼就看出了日本人不認識汝瓷,于是,暗耐著心中的狂喜,不動聲色的從日本藏家手里,接過了這件收藏,至于價格有多低?
馬爺在數次節目中,都始終沒有透露這個驚人的數字……
所以,為什么會這樣,不是說好的絕世之美,神秘天青色嗎?
怎么就這么容易撿漏?
原來,馬爺認為,這一種審美向下傳遞的過程,雖然早在1880年代,英國的上層貴族們就已經被宋瓷圈粉,但是,審美向下傳遞,卻十分緩慢,到了至少100年后,1980年代,依舊有很多外國人不識貨,他們認為這些樸素的瓷器根本無法與唐三彩、元青花和琺瑯彩相提并論。
于是,才將素雅的汝瓷賤賣。
但是,像哈里·加納、川端康成這類審美直覺本就極高的收藏家,他們自然能在掌、眼之間,被擊中美覺,認可價值。
而這種集中感,則因為,當初設計這些汝窯青瓷的人,也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極具涵養與天賦的藝術家,這算是某種高維美學世界的靈感相通吧。
然而,這位中國古代的設計者究竟是誰?
謎之主人——壽成殿
1970年,V&A博物館開始追尋其背后,真正的主人——壽成殿——這是鐫刻在盞托底部的三個漢字。
所以,這是故宮里的哪座宮殿?
據英國人所知,當年大量的汝瓷外流,全都與故宮有關,本來,數百年間,汝瓷只為中國皇家專屬,民間根本沒有,比如,現存的94件汝瓷中,有22件被乾隆皇帝提過字……
但到了慈禧、溥儀的時代,皇家缺錢,就把很多故宮收藏抵押給大維德爸爸那種銀行家貸款,甚至到了大清最后幾年,溥儀通過賞賜和火災平賬的方法,直接將海量的故宮收藏私運出宮。
這也就是為什么1880年代卜士禮在民間找不到,而大維德卻可以通過宮中渠道獲得的真正原因。
因為,1880年代,清皇室還沒開始向外變賣寶貝……
如今,世上僅存的94件汝窯青瓷中,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21件,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19件,大英博物館館藏17件,上海博物館9件,中國國博1件,天津、吉林、廣東省博物館各1件,其余為全球各地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其中最多的是美國6件,日本4件。
北京故宮的收藏中,有7件被大火燒過,這就是1932年故宮建福宮大火的痕跡,當年溥儀說,這是有人盜朕寶貝,但也有人說,這一切就是溥儀本人導演的平賬之火……
總之,清朝末期,汝窯青瓷就這樣來到民間,而當英國專家們尋找壽成殿的時候卻發現,故宮中根本沒有這座宮殿……
所以,這是假的?
不,馬上又有中國通幫他們鑒定,壽成殿,這是南宋皇宮中,太后居住的地方。
也就是說,這是,南宋太后使用過的盞托……
可不對啊,南宋根本就沒有汝窯啊,汝窯在汝州,南宋早就被金國人打到江南去了,汝州這會兒是金國人的地盤兒,而且,據中國歷史記載,金國人滅亡北宋的時候,汝窯就已經被毀,天青色工藝因此失傳,后世無人會燒。
所以,南宋太后,為什么會擁有北宋青瓷?
這不是穿越了嗎?
聽到這話,中國通解釋說,這不是穿越,而是收藏。
正是因為,汝瓷在北宋就很珍貴,所以,南宋太后,才會繼續收藏,并使用它。
據記載,汝窯青瓷從開窯燒制,到被金國人毀滅,只有短短的20來年時間,而且,一年之中,少則一兩件,多則十來件,天青色,產量極低,再加上陶瓷易碎,所以,能躲過戰亂傳到南宋的,哪怕皇家手中,也十分稀少。
而900年后,能傳到今天的汝窯青瓷,那更是少之又少……
另一個層面,在南宋太后、皇帝們看來,北宋毀了,東京夢華錄了,他們睹物思人,這也讓它更增添了一份追思北宋繁華的見證感……
然而,說到北宋繁華,那段汝窯青瓷設計者的故事,也就自然的浮出了水面……
段子vs真實
傳說,在北宋最繁榮的徽宗時代,宮廷御用的是定州白瓷,也就是我們后世俗稱的汝官哥均定,五大窯口中的定窯。
從這幅宋徽宗親筆畫的《文會圖》我們就可以看到很多白色的定州瓷。
然而,有一天,徽宗忽然對左右說,定州瓷有芒,不堪用,我覺得汝州燒的青瓷好看,你們幫我去讓汝州窯好好燒幾個青瓷瞧瞧。
接著,這里有一個歷史懸疑,那就是,徽宗所謂的定州白瓷有芒,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前的解讀大致有兩種,其中一種,似乎能深入破解徽宗設計汝窯青瓷的動機。
先說,大眾的那種解讀,芒就是芒口的意思。
芒口是一種燒瓷工藝,我們知道,瓷器表面有釉,這層釉是在燒好的素坯上,掛一層釉漿后再在1200度左右的高溫中燒制而成。
但是,如果一件瓷器,滿身是釉,那么,當釉面燒成以后,底部釉就會像膠水一樣,讓托盤和陶瓷融為一體。
因此,一般工藝中,盤子都是底部不上釉,這樣疊起來,摞摞燒。
可是,如《文會圖》所示,宋代的宮廷桌椅,都是極高檔的漆器,粗糙的無釉底部,就很容易劃傷漆器。
于是,定州窯工們,就把素坯翻個個兒,底部滿釉,口部無釉,這樣燒完以后,再在口部用金銀鑲邊,如此做到不傷漆面,也不傷口。
而這個不傷口的金銀鑲邊,就叫芒口。
所以,第一種解釋認為,宋徽宗是覺得這個芒口礙事兒,所以讓汝州窯燒青瓷。
但是,這種解釋雖然科學,卻無法與后面的記載互成因果,比如,為什么芒口不好,就要找青瓷?
不應該找更好的芒口工藝嗎?
因此,有了第二種更小眾的解釋,那就是徽宗所謂的定州瓷芒,這個芒是光芒,耀眼的意思。
定州白瓷,雖然素雅,但這種白色,在徽宗那極高的審美格調中,還是略顯張揚,不夠老錢,再加上,徽宗信道,道家尚青,他就想燒制出一種,定格時空與自然的天青之色,這是對道之美妙的追求。
可是,這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道之美妙青色,如何像工匠和左右描述呢?
徽宗,也想了很久很久。
據說是一天午后,徽宗忽然看到了陰雨乍晴后,天空露出的那一抹朦朧青色,于是,他對左右人說,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過來(將來)。
這,真的是美啊,徽宗終于在自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道之天青色。
比如,大英博物館代收藏的這件大維德青瓷圓洗,上面就有暗暗的雙魚紋,這應該是徽宗當年極喜歡的器物,雙魚也是道家的陰陽……
一般大家說汝窯青瓷,說天青色的故事,大概就只會講到這里,但事實上,天青色,包括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過來(將來)這句詩,據記載,并非徽宗皇帝的原創,而是歷史上被我們忽略的另一位,集藝術家、軍事家、政治家、鎧甲軍械專家、格斗家;
詩人、畫家、城市規劃專家于一身的全才皇帝,他叫做——柴榮。
如果柴榮不是英年早逝,也輪不到他手下那個名叫趙匡胤的將軍黃袍加身,建立宋朝。
這段記載中說,到了明代,傳說中,柴榮建立的柴窯,就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只完整的瓷器了,當時收藏家哪怕得到一片柴窯碎片,都與黃金、翡翠同價,可以用來裝飾玩具。
明代收藏家們都認為,這是柴世宗,柴榮燒制的東西,而它神秘的天青色呢?
也是柴榮當年提出的燒陶brife(需求),叫做,雨過天青云破處,者(這)般顏色做將來(過來)。
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首詩的記載,因此,很可能,徽宗brife的故事,只是后世根據柴榮brife編得段子,而柴榮的柴窯究竟有沒有燒出過比徽宗汝窯更美的天青色呢?
它又是如何被毀,如何消失在我們的歷史長河中的呢?
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我們會員頻道細說。
總之,這就是“雨過天晴云破處”背后的段子與真實,任何神秘,都不是一蹴而就,汝窯青瓷的工匠們,很可能還記得60年前的柴窯秘傳,于是,他們開始在北宋最繁華的時代,幫徽宗復活這種神秘的天青色……
接著,當中外歷史學家們在1970年代紛紛破解這些故事以后,我們卻忽然意識到——汝窯窯址在哪里?
想要破解并復活天青色,就必須找到古代窯址分析、研究,但這一找卻發現,根本找不到啊,難道這又和柴窯窯址一樣,是一個物理世界中無法找尋的歷史懸疑?
汝窯在哪里?
顧名思義,汝窯一定在汝州,可是汝州大得去了,再加上黃河泛濫。
北宋汴京,都在如今開封地下8-9米的位置上,這叫做地下疊城,這種現象,是由于歷代黃河決堤、改道,一層層疊高土地的原因,而汝州也恰好在黃河掩蓋的這片區域當中。
所以,除非你能用鏟子挖遍整個汝州,否則,真的很難從地面上直接找到當年的汝窯窯址啊。
因此,到了1980年代,改革春風吹來,社會蒸蒸日上,我們的考古專家們也都默默放棄了如此浩大的尋找工程,再說,當時英國人、日本人都還在把汝瓷當普通古玩賤賣,我們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意識到汝窯青瓷的價值呢?
然而,汝州、寶豐當地的一些居民,卻并不這么認為。
他們可能是因為世居汝州,搞不好誰就是當年工匠的后代,所以,他們還隱約記得900年前的輝煌……
比如,1977年,這位剛剛從縣文化館調到清涼寺陶瓷廠的年輕人,他叫做王留現,他在陶瓷廠工作一段時間后就懷疑,我們這個廠,是不是就是900年前,汝窯舊址啊。
因為,當地有一個鄉間俚語,叫做,清涼寺到段店,一天進萬貫,這是形容清涼寺到段店一帶的商賈繁榮,然而,如今的清涼寺村,清涼寺陶瓷廠,這都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啊。
所以,這個俚語和這個清涼寺村,會不會都是在描述900年前的北宋繁華,然而,又為什么繁華呢?
會不會是因為汝窯窯址,就在清涼寺村?
當時因為要向外販賣瓷器,才帶來商賈繁華?
聽著有點兒腦回路錯亂吧?
那就對了,因為,當王留現把這個想法向廠長匯報以后,廠長說,最近村里來了個賣核桃的,你要不去看看?
這是讓王留現補補腦子的意思……
然而,王留現的推斷有道理嗎?
其實,從后來來看,極有道理,因為,地形會被黃河沖刷,但地名不會,清涼寺到段店,這兩個地名之下,絕對藏著什么古代秘密,可是,當時的王留現勢單力薄,不可能靠自己的一雙手去挖。
于是,他就只能等啊等,一邊等,一邊工作、學習,靠陶瓷廠有限的經驗和書籍去一點點豐富自己的猜想和理論。
然后,時間一晃過去了8年,在1985年的一個暴雨之夜過后,清早,忽然有線人跑來跟他說,清涼寺村一戶村民的紅薯地窖塌了,他們挖出了瓷片,聽聞,王留現立刻趕了過去。
果然,和自己的猜想一致,村民地窖中,挖出了這樣一方天青色的盤子。
然而,王留現估計是為了發展線人,把自己的理論給很多人講過。
于是,這戶村民,竟然獅子大開口,要600元把瓷盤賣給王留現。
85年的600元,是王留現整整一年半的工資……
看來,想撿漏,還是不能到處張揚啊。
迫不得已,王留現東拼西湊,再一咬牙一跺腳終于花了600元,拿下這張青瓷盤,也算是為自己的理論埋單。
然而,當王留現把瓷盤拿到廠里,再次有圖有真相的跟廠長、領導們宣講自己的理論時。
大家都笑了,這就是沒色兒的碟子?
北宋皇帝用的?
哈哈哈哈,大家不過一笑了之。
王留現當然不服,1986年,他決定帶著自己的盤子,前往西安,去參加《中國古陶瓷研究會》,那會兒出趟遠門不容易,王留現也是省吃儉用好幾個月,終于到了大會上,他寫了一篇《試論寶豐窯的歷史成就和與汝窯的關系》向主委會提交,其中說,自己手里的出土青瓷盤,符合歷史記載的滿釉支燒,三支釘痕,香灰胎,天青釉,冰裂紋片,潤之如玉等特點……
這里補充一下,什么叫滿釉支燒和三支釘痕,這是一種宋徽宗的強迫癥審美。
還記得前面芒口的工藝問題嗎?
想要好揭取,就必須讓瓷器有一面沒有釉,不是底面,就是口面。
比如,我們看到的這個唐代瓷瓶,它整個下半部分沒有釉,為了好揭取,搞得像沒穿褲子一樣。
還比如,這個清代的大紅釉瓷瓶,細看底部,坑坑洼洼,這就是滿釉以后,硬給敲下來的痕跡,很難敲的啊,就像把瓷碗敲出一個平整的底部一樣,一旦失手,整件報廢……
所以,哪怕如此難敲,這種狗啃一樣的底部,不說過不過得了宋徽宗的審美,最起碼也過不了北宋昂貴的漆器桌面……
于是,汝窯工匠們發明了這種支釘燒,先做一個支釘臺子,將滿釉的瓷器,支在上面燒,燒完以后,在敲掉幾個支釘即可,我們如今所見,最極品的汝窯青瓷支釘可以做到如芝麻一般細小,十分好看,這樣終于能過得了宋徽宗的審美了,再說香灰胎、天青釉,這個是指從支釘處露出的胎色如香灰,釉面如雨過天青的顏色。
還有這個,冰裂紋片,和潤之如玉,這也是汝窯青瓷的兩大特點,那就是,神秘的天青釉,會在冷卻時發生兩個奇特的變化,一是變得如玉一樣剔透卻又朦朧,給人一種溫潤感。
二是,它會自然開裂,裂出一些十分好看的紋樣,有的像梨皮,有的像蟹爪,有得則像密集的芝麻花。
接著是這句,唯釉色稍有深沉,可能為揀棄之品……
這是王留現在說,自己這個唯一的缺點,就是釉色有些朦朧、發灰,可能是當時皇宮沒有選中的產品。
有傳說,從柴窯開始,一批批極品青瓷,就必須柴榮和宋徽宗這類藝術大師親自挑選,如果沒被他們挑中的,那么也不能流入民間,就地銷毀。
所以,王留現懷疑,自己這只,就是當年本應該被銷毀,但出于工匠愛惜自己的心血,陰差陽錯,讓它留下在工廠當中,一直到1985年重現天日。
然而,后來我們知道了,這種朦朧灰的感覺,可能才是天青色的最極品,卻為什么沒被選中?
也許那天徽宗在師師那邊,沒空,讓一個品味不高的宮人幫自己選了?
好了,我們不瞎猜了,繼續說王留現的故事。
論文提交上去,可現實再一次潑了他一盆冷水,組委會沒人在意自己的文章,他始終在會場旁聽……
直到大會臨近結束,王留現才鼓起勇氣,攔住了時任上海博物館副館長的古陶瓷專家——汪慶正。
汪館長只一掌眼就說,喲,哎呀,你怎么早不給我看?
這是終于碰到了識貨的行家啊,王留現有點想哭,可是,當汪館長驚訝過后,又把瓷碟還了回來,臉上波瀾不驚,就像見怪不怪一樣,王留現見狀,這次心,就像死了一樣,難道自己真的錯了?
1年后……
1年后,王留現忽然收到了上海博物館的來信,信中說,看到你的東西基本完整,希望你能將它帶來上海,與上海博物館館藏的汝瓷進行對照鑒別。
聽到這話,王留現二話不說,即刻擠上南下的綠皮火車,趕到了上海博物館。
到館以后,對方也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至于對照鑒別嘛,這天晚上,汪館長,忽然又來,一臉嚴肅地說,你這件已然確定為汝窯青瓷筆洗,以你的研究,你也應該知道它的重要性,它是國寶,可它略有缺口,不甚完美……
但是,我們還是決定給你頒發國家文物局的獎狀和5500元的獎金。
如此,王留現這方筆洗,就留在了上海博物館,我們至今依舊可以參觀。
而這背后更大的意義在于,王留現的理論得到了認可,開始有國家級的考古隊,進駐清涼寺村,調研、挖掘,似乎900年前的汝窯窯址,就要重現天日。
但是,陰差陽錯,考古隊一開始并沒有按照王留現的理論,挖掘清涼寺村,而是在周邊挖了整整10年,從88年到98年,考古隊總是挖出一些,汝窯民間款窯址,這里面燒得東西,沒有皇家貴氣,全是銷售民間的大路貨,那座專供皇家的窯口遲遲不肯現身。
接著,時間來到了99年,恰好又是一個暴雨之夜,恰好又是地窖塌方,恰好又是清涼寺村的村民,拿著瓷片趕來上報,考古隊長孫新民這才意識到,王留現真是神啊,難道皇家窯口,真的就在清涼寺村內?
一鏟子試掘下去,十幾個天青色瓷片出土,到了2000年,考古隊終于鎖定了一個500平米的核心區域。
上面住著四戶人家,在搬遷完畢以后,考古隊挖開地面,這底下,果然是層層疊疊的天青汝瓷……
最深處,達到了7米的厚度……
也就是說,這四戶人家,在一層層2.94億的現金之上,不知道睡了多少個年頭……
好了,不扯遠了,這里有一些,出土修復的瓷器標本,我們可以欣賞欣賞,它們的器型,多達四五十種,甚至比傳說中的器型,還要豐富……
就這樣,我們終于在新千年伊始,找到了汝窯窯址。
接下來,繼續破解,這種神秘天青色,究竟如何燒制?
1977年·活人祭窯?
時間回到1977年,幾乎與王留現同時,北邊汝州陶瓷二廠的一位年輕人也在思考,如何復活汝窯青瓷?
他叫做朱文立,首先是根據史書上的記載,嘗試用瑪瑙末制釉,可是,瑪瑙的成分是水晶,二氧化硅,這根本就是1200度爐溫燒不化的東西啊,古人在瞎忽悠什么?
接著,還記得我們先前節目里聊曜變天目碗,聊南宋的建州窯嗎?
很多古窯傳說中,都有活人祭窯,誘發窯變的情節,于是,朱文立就想,會不會是骨頭?
鉀、鈣、血鐵等元素誘發了窯變?
于是,從1977年開始,他就不停的用各種動物骨頭做實驗,一遍遍配制釉藥,一遍遍燒,可天青色從不出現,朱文立說,整整10年,我算是體會到什么叫燒天青釉難,難似上青天了,這是古代流傳的諺語。
如此直到1987年4月,朱文立決定燒最后一窯,要再不出現天青色,自己就再也不燒什么天青釉了。
然后,這一窯朱立文燒了三天兩夜,不眠不休,可停火一看,里面的瓷器還是豆青色,自己當場就泄了氣……
這里補充一點,豆青、冬青和天青,究竟有什么差別,如圖所示,天青溫潤而神秘,豆青溫潤有余而神秘不足,而冬青冰冷,似有輕薄。
從豆青到天青,這簡直比登天還難,朱立文在后來的采訪中說,五年,這一窯是自己五年的努力,相當于又白費了,失望透頂,當時扔下窯爐,回房倒頭就睡,那一覺睡了幾天幾夜的感覺。
然而,睡醒以后出窯,朱立文卻在這一窯中間,意外發現了四只天青蛇。
整窯大約100多件,為什么就這四件出現了天青色?
追本溯源,朱文立忽然意識到,二次窯變,對,這次自己睡過了頭,瓷器在窯內降溫時間很長,一定是降溫過程中,它又發生了二次窯變。
這簡直跟鬼一樣,燒窯的過程要根據火候、溫度、釉藥配方窯變一次,這個好理解,秘色窯、龍泉窯、鈞窯以及前面聊過的建州窯天目碗,這都是一次窯變的神鬼之物。
但萬萬沒想到,汝窯青瓷,竟然還要在冷卻的過程中,神鬼二次窯變。
有了破解思路后,終于,再燒一年,朱立文總結出,每下降60度,顏色就會窯變一次的經驗,從月白色,到天藍色,再到800度以下時,最關鍵的天青色窯變,這就是整個二次窯變的秘密。
但如何掌握它?
那就是朱大師密不外傳,或者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了。
從釉藥調制,到二次窯變,如今已經有很多汝州匠人們用自己的方法復活出天青釉。
但是,它們究竟有多高的還原度呢?
大概從2000年開始,日本專家們也走上了復活天青色之路,但他們決定用更科學數據和微觀結構去標定、還原神秘……
鉀與石英的結晶?
首先,日本專家們拿出了這樣兩幅真假天青釉顯微對比,他們發現,真天青釉的那種神秘、朦朧感,來自細微氣泡間的這些鉀與石英也就是二氧化硅的結晶。
這些結晶是在冷卻的過程中形成的,這或許就是二次窯變的秘密。
接著,他們破解釉面成分,發現,神秘的天青色并不來自氧化鈷。
本來,大明正德年間,大清乾隆年間,皇帝都下令過復活汝窯天青釉,但當時燒出來的釉色都偏藍,包括現在的汝州復活工藝,也偏藍,這是因為,當時和現在的工匠采用了氧化鈷的釉料,但化學分析卻證實,汝瓷天青色,不是氧化鈷的藍色,而是氧化鐵的綠色。
接著,為什么南宋再也燒不出天青釉?
因為汝州失陷了,只有用汝州這邊含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青干石,才能燒出它那種鐵元素的天青色……
另外,汝州瓷土中還含有微量的二氧化鈦和豐富的氧化鋁,這兩金屬氧化物,就是神秘天青色,那種光潔感的來源。
當它們在爐火中發生神奇孕化,第一次窯變后,你會看到宛如天空的青色。
但真正將這一抹天青色鎖住的,是二次窯變,是冷卻時,那極微妙的氣泡、鉀與石英的結晶,日本專家認為,它就像凍結時間的裝置一樣,將雨過天青的那一抹神秘,永遠凍結在釉色之上。
這種凍結甚至穿越時空,和古畫、古建筑的自然褪色不同,你現在看到的,依舊是900年前,徽宗看到的顏色……
青瓷之美,就是這樣這樣一種凍結并穿越時空的美感。
然而,究竟如何用爐火、溫濕度和科學數據來還原這些微觀結構和化學原理?
日本專家表示,且燒吧,這真不是一種物理色號,如果燒出來的東西,感覺不對,那用顯微鏡一看,也就果然能發現,它的微觀結構上,沒有那層朦朧的鉀與石英結晶……
這真是太難了。
完整的燒制流程
故事回到汝州這邊,這位寶豐清涼寺汝瓷協會會長,王君子,王師傅為我們展示了完整的燒制過程。
首先是在汝州山上采高嶺土,當地人稱之為青干石。
其次,是歷史上記載的瑪瑙入藥,這其實是汝州附近幾條山溝里的長石和粗瑪瑙石。
這片上山的原料,已經被證實,與考古挖出來的宋代原料相同,北宋人,也是在這里取土。
所謂的香灰胎,就一定要用這種青干石制作。
接著,是讓這些青干石自然風化,風化半年后,取那些最易碎的石料進一步研磨、沉淀,并反復水洗、過濾,最終得到了這樣一些泥漿,裝袋陳放。
等待陳放的水分散盡,這樣就練成了泥料,接著用泥料制坯,反復捶打、揉搓,去除空氣,然后,在轉臺上制作毛坯,當然,也可制造磨具,灌入泥漿,壓塑成坯。
毛坯之后是修坯,修好以后是用900度爐溫燒制素坯。
燒完素坯以后,就是上釉了,而釉藥的配方,這個,師傅們一般不說,但主料都還是汝州附近的一些白鉀長石、黃納長石、方解石、白云石、瑪瑙石和黃金土,等等等等。
等到釉藥制成,接著就是素坯上釉,汝窯和別的瓷器不同只上一遍釉,上完釉以后,就是入窯燒制了。
王師傅在這里透露了三不燒的古老原則:
1,天熱不燒;
2,天冷不燒;
3,刮風不燒;
總之,一年算下來,其實也就是汝州秋天短暫的兩三周特別適合燒窯。
為什么三不燒呢?
這可能與窯變的過程中的化學反應有關,天熱氣壓低、天冷溫度低、刮風氧含量不穩定,這可能都將嚴重影響冷卻時的二次窯變。
接著,入窯燒制,傳統的柴爐要燒4天,而現代化的燃氣爐,則只需要兩天,整個燒窯過程,師傅必須不眠不休,時刻通過爐內火標來掌握火候。
最終,何時停火,何時升溫,何時大火,何時小火,這全憑師傅的經驗掌控,這是一次窯變的關鍵。
接著,就是停火以后的神鬼二次窯變,據說,這個過程在夜深人靜時,我們都能聽到那種如玉器碎裂一樣的開片聲,這里還有一段收音、放大以后的開片聲合集,真的就是這樣一種空靈的感覺。
這是漫長的等待,把一切交給上天,人力毫無辦法,這就是第二次窯變的關鍵。
最終,當產品從窯爐中拉出,大概率1000只當中,是只有1只合格的天青色……
如果說,燒天目碗是抽中一次SSR,那么汝窯青瓷,就是連抽兩次SSR那么難……
然而,哪怕千分之一的抽中概率。
當我們將如今的這些天青色與古代真品對比,微觀結構,還是一目了然,并沒有那些朦朧的鉀與石英的結晶。
所以,哪怕是我們如今破解了一切,但依舊不知道900年前古人究竟如何,用爐火、釉藥和冷卻來實現那一抹鎖住自然的天青色……
也許,有人說,這就是北宋滅亡的原因吧。
從清涼寺的出土來看,他們也是燒了極大量極大量的廢品,為什么歷史記載,天青色一年也就多則十來件,少則一兩件?
因為,這對古人來說,也是連續兩次抽中SSR的概率啊……
為了那一抹青色,為了宋徽宗道之美妙的含蓄審美,我們把最富足的北宋,燒滅在了清涼寺的爐火之中……
回到現實
回到現實,如今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著這樣一方,底部刻有奉華二字的天青色瓷碟。
專家認為,這就是北宋之后,南宋第一個皇帝——宋高宗趙構的收藏。
是他的愛情信物,但同時,也是北宋的亡國見證。
何為奉華?
原來,這是高宗趙構,最愛的才女,劉貴妃的印信。
有可能,這方瓷碟,就是趙構當年還在北宋當康王時,好不容易獲得的一方天青色,送給了自己的愛人——奉華。
可后來呢?
康王作為出使北方而僥幸活下來的唯一個大宋王子,他東躲西藏,他被馬背震壞了器官,他甚至被身后的金兀術搜山檢海抓趙構,而他,卻始終沒有扔下這方奉華瓷碟,最終,將它帶到了杭州,帶到了南宋。
有人說,這是趙構對愛情的信仰,有人說,這是趙構對自己勿把杭州當汴州的告誡。
但也有人說,這不過是趙構為了證明自己名正言順,是皇族血脈,有資格建立南宋的信物。
然而,無論如何,這方奉華瓷碟一直被擺在南宋最顯眼的皇家收藏之列,趙構用它來明示大臣,謹記國仇家恨。
可是,不久以后,趙構卻決定用莫須有的罪名處死要北伐中原,迎回徽欽二宗的岳飛。
趙構也慢慢的重新點燃了建州窯、龍泉窯的爐火,一個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夢死時代又開始了……
也許,這就是汝窯青瓷背后真正的絕美之處吧。
除了那些外國人能讀懂的自然之色,樸素之美,我們還能從中讀出更多的歷史之美……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分享到這里,謝謝大家。
最后夫人說,燒10萬個,只留1個,原來這就是老錢低調而奢華背后的原理啊……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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