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網上買夏威夷果,是某品牌進口的 1 公斤生碎果。價格 142 元,已經是精挑細選后發現最便宜的存在。同品牌一公斤的完整果,最小規格也要 225 元,作為熱愛夏威夷果的普通牛馬,我只能望而卻步。
夏威夷果貴,是公認的事實。這個被稱為“堅果之王”的滋味,因自帶奶香,油脂豐盈而被幾乎每一個人熱愛。然而哪怕在其原產地夏威夷,本地最大超市FoodLand里,一包280克夏威夷果仁的價格也達到了17.99美金(132元人民幣),還是會員價。
所以刷到中國云南打下了世界范圍內夏威夷果價格的新聞,我的第一反應是:我怎么從來沒聽過?是真的么?必須眼見為實。
多方聯系后,我來到了云南保山一個名叫香樹村的地方,見到了余林富。村里的人介紹他是云南最早一批種夏威夷果樹的人。當我把我網上最近一次購買夏威夷果的價格展現給他看時,他無奈地搖頭苦笑。
“我們這里,馬路邊全是,你9月份來,想吃多少吃多少!”
“1997年10月28號,我記得很清楚,我拉來第一批樹,900棵。”
余林富半瞇著眼睛,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回憶,旁邊的火爐噼里啪啦地響著燒柴聲音。不遠處是他種在院子里的兩棵夏威夷果,大冬天,綠油油的,幾顆去年沒摘的果,在枝頭曬裂了口子。我打趣他,“記這么清楚,不會是因為有記者來專程背過吧?” 他眼睛一睜,坐直身子,“沒有!我記得一清二楚,死的時候,我還要背給我的孫子聽的!”
旁邊的老余媳婦,笑著沒說話,專心烤著小鐵勺里的茶葉。她是最了解老余的,也是被老余坑得最“慘”的。老話說嫁雞隨雞,老余媳婦則是嫁了個“坑子”,被他“坑”了一輩子。
1997年的保山市香樹村,不過是雜草叢生的亂山頭。幾百戶傈僳族、傣族和漢族人散居在這里,種著最基礎的農作物,過著貧困縣以下的生活。老余那年31歲,瘦的跟桿兒似的,全部家當總計3萬塊。媳婦說,“好不容易有點錢,蓋個大房子吧”,老余沒理,悄悄拿著3 萬塊包下西頭的荒山,剩余的買了夏威夷果樹苗。
●老余當年開荒留下的唯一照片
在那個城市人普遍月收入也不到500塊的時代,云南山里人收入更是少得可憐,但夏威夷果樹苗一棵就要25塊錢。“拉回來,林業局說冬天不能種。我沒聽,直接全種了,是種完了才打電話跟他們說。他們電話里罵我,你這個瘋子啊,大冬天種什么樹。”
“我老母親知道我把錢花在包山上,沒睡著三四個月,老岳母也討厭我,媳婦要跟我離婚無數次。”
人人都在罵余林富,然而一個月后,夏威夷果樹苗發芽了。
“我做到了啊!” 老余很驕傲,“我記得特別清楚,11月15號種下去的,12月17號就有一棵樹發芽了。我打電話給林業局,沒人相信,他們說我喝醉了,說我大冬天種樹就算了,還騙他們發芽。我就逼他們過來看。星期六,那時候沒路,領導們都是走上來的,我還殺了2只雞,大家喝酒到半夜,興奮得不得了,說居然這東西在這里真的能發芽。”
發芽,意味著可能。冬天發芽,意味著更大的可能。
老余承包的山頭叫小團坡,荒山一片,沒有路,也沒有水源。97年開荒種樹那會兒,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跟媳婦兩人,四手四腳兩副肩,從山下的小河里挑著水。“一趟背25公斤,一天至少幾十趟。”
趁著陽光好,老余帶我逛自己的夏威夷果林,“這些路都是我后來鋪的。當時哪有路,都是我踩出來的路。”
● 老余如今種了145畝夏威夷果
沒有技術專家,沒有手冊指導,老余靠從小跟農作物打交道的經驗,種這個來自遙遠異國他鄉的樹。這棵花開得早,就嫁接到另一棵花開晚的樹上;這顆果子不夠大,另一棵又太稀,他就反復實驗,給不同的樹施不同的肥。“你看到我的牛圈沒?我養牛不是為了吃肉的,就是為了它的有機肥。有機肥的肥力,比那些化肥好太多。”
還有如何打植,如何修樹,老余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說出來你可能覺得我吹牛,我完全不理那些林業專家的。他們每次來跟我說怎么用肥,怎么嫁接,我就直接反問他,你種過多少畝的夏威夷果?不騙你,他們一畝都沒種過!”
種樹的前三年,老林所有的心思都在這900棵樹上。白天黑夜,栽樹修枝,開山鋪路。因為沒有收入,他就套種甘蔗,勉強維持生計,“媳婦和小孩是最委屈的,我還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兒子在旁邊玩,突然舉著手跟我說,爸爸,第二個太陽升起來了,我一看,他說的是月亮。”
●正值 1月中旬,老余的工人正在修建樹枝
云南春天來得早,一月已有花穗盛開,蜜蜂在其間飛舞采蜜。走在這樣的小團坡山頭,看著漫山遍野碧綠的顏色,我完全無法想象,眼前的一切,就是兩個普通農民夫婦,用雙手的力量,愚公移山似的,一點點,用30年搭建出來的。
“這個路也是我自己鋪的,” 老余走在一個可以容下一輛車開過的水泥路上。“買水泥花了幾千塊錢,我還特地打了瓦楞線,這樣大家騎摩托開車都會安全一點”。
那天的老余,身上披了件非常破的西裝。他肩很寬,個子不高,背著雙手走在自己包下的山,左右被如今種2700棵的夏威夷果樹包圍。他幾乎記得每一片樹栽種的時間,時不時還會指給我,哪棵樹附近曾經發生過什么事情。陽光散落在他身上,他的背影孤獨又驕傲。
夏威夷果,學名澳洲堅果,原生于澳大利亞原始雨林。數千年來,都是本地土著飲食里重要的能量來源。
“因為它的生長環境恰好適合人類居住,歐洲殖民者來到澳大利亞后,砍伐了包括全澳洲98%野生澳洲堅果樹。”澳大利亞人伊恩·麥康納奇(Ian McConachie)在書里寫道,“到19世紀末,只有極少被移栽到家庭庭院的澳洲堅果樹存活了下來。200年前,澳洲堅果樹一度成為澳洲本土瀕危樹種。”
●1948年,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路邊的一棵夏威夷果樹
能讓這種果樹存活,并在后來走向世界,得歸功這顆果子是真的好吃:超過七成的脂肪比,讓它擁有絕對柔滑的口感,少量的碳水化物,又讓它回味清甜。尤其烘烤過之后,奶香力全面爆發,脆香又讓體驗進一步升華,只要開始吃,就完全完全停不下來。
所以19世紀末,幾顆澳洲堅果種子隨著殖民者來到了美國夏威夷。之后的100年里,美國夏威夷逐漸成為世界上澳洲堅果產量最大的地方,歐美澳等國新鮮采收的鮮果,也會統一運到夏威夷進行下一步加工。再到今天,世界澳洲堅果的幾乎九成,都是從夏威夷這一個地方走向各地。我們習慣叫它夏威夷果,原因也正在于此。
那中國云南在夏威夷果世界生產的版圖里,又占據怎樣位置?
簡單搜索,你會發現兩個答案:截止2023年,中國的(果樹)種植面積達到整個世界的一半 (數據來自《云南經濟日報》) 。以及截至2024年上旬,中國的夏威夷果(果仁)產量占世界總產量的12% (數據來自美國USDA《世界樹堅果產量2024年度報告》) 。
用白話說就是:我們擁有能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夏威夷果種植基地的條件,然而暫時我們還不是。還需要一些時間。
云南是夏威夷果種植里的一匹黑馬。在澳大利亞澳洲堅果協會的手冊里,第一句就寫著:一棵夏威夷果樹,需要10到15年的時間才能成熟。
“你知道我的第一顆夏威夷果開始結果,用了多久么?” 老余那天停在一顆其貌不揚的樹跟前問我,“3年,2000年的秋天,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這一顆。”
云南的氣候條件,仿佛為夏威夷果樹量身定做。雖然老余的第一顆果子品相和大小都不夠好,但3年結果,放在世界也是罕見的。“所以我從2001年就開始小批產量了,當時的一斤果子我就能賣50塊,大家沒見過,只敢一兩顆的買。然后城里有個醫生不知道從哪里聽說,直接來村里就把我的全收了。”
這也是云南夏威夷果厚積薄發的真正實力:雖然我們比夏威夷第一座種植園晚了100年,但天時地利的環境,后來居上的管理,再加上不斷追加的種植面積,幾乎可以確保,再過幾年,我們將成為世界上夏威夷果第一生產大國。
老余在這件事情上,也是信心滿滿。“等我明年完全退休,就全身心來照顧這批樹。我要計劃把我的經驗都記下來,分給大家。這樣整個村的產量都能提高,大家就可以繼續共同富裕。”
是的,老余不是全職農民。
2004年,因為把種植夏威夷果的經驗帶給了村里其他村民幫助致富,他被推選為香樹村村委會主席,三年之后,又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連任至今。但我本是不知道這些的,我們聊天的話題全在夏威夷果上。
彼時恰逢中午吃完飯,我坐在他家院子里,刷到洛杉磯熊熊烈火燒過好萊塢標志,就提到了最近這個國際新聞。躺在躺椅上的他突然開口,“不應該啊,我93年開始上山撲火,最多一次我們撲了7天特大山火,洛杉磯這個地方,是不是沒有請有經驗的人?” 這才打開了老余另一個隱藏身份。
香樹村在云南緬甸之交的高黎貢山腳下,是全中國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也是山火頻繁爆發的地方。93年起,老余就志愿在村里組織的消防隊里進行山火撲救,至今參與撲的山火大小超過上百次。
“撲山火根本用不到飛機什么的,就是以火治火,弄隔離帶,迅速反應,發現了要第一時間上去,一般不會出太大問題”,老余的手指,仿佛跟著大腦回憶一樣彈動著,口中分享著救山火最實際的經驗。
突然,余姨站起了身,說去干下午的活了。老余才意識回彈一樣坐起,待余姨走遠后悄悄跟我說,“她不喜歡聽我說這個。”
原來老余當上書記后,最記掛的一件事,就是村里的防火隊條件太差。他要求村里防火隊24小時值班,卻沒地方讓人值班或者存儲消防器具。思前想后,他選擇再次“坑老婆”。他悄悄偷了媳婦的養老金,跟村民談下一塊地,施工起了香樹村自己的防火大隊基地。這一施工,全家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錢又沒了,余姨知道了以后差點又要離婚。
防火基地做好,老余還把自己兒子也拉進防火隊,準備讓兒子身先士卒,接替自己為山林防火。可惜老余的兒子有更大的夢想,覺得自己還年輕,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在村里防火隊干了兩年就去了昆明,做起了家鄉的農產品小生意。
“年輕人就只知道看眼前,你跟他們說不通的,綠水青山才是金山銀山,才是真正的財富。”
老余的兒子不時也會回來,探聽有哪些好的山貨可以拿去城里賣,老余也不時跟自己媳婦旁敲側擊地問,兒子還有沒有回山里的可能。1997年種下的,從大洋對岸遠道而來的夏威夷果樹,默默地看著所有故事的發生。
本期作者|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梅姍姍、《衛報》 部分圖片由余林富、余俊杰父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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