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李明在除夕的前一晚回到家，像往年一樣，他先去衛生間把浴缸放滿水，熱水器調到最熱的溫度，抖掉西裝上的冷氣和灰塵，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

妻子小芳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李明出差或者加班回家，無論多晚，小芳都要讓他徹底洗干凈才能上床睡覺，所以李明也養成了回家就洗澡的習慣。

這個習慣也給李明帶來了一絲好運氣。李明洗完澡，剛躺到沙發上，小芳就拿著一只小木棍又敲腦袋又戳背地逼他趕緊去換衣服，小木棍是他們家“家法”，總是由小芳來執行。

李明被戳得受不了，趕緊停止了裝死，一個鯉魚打挺躥起來，躥得太猛，放在西裝內兜的信封飛了出來，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飄飄揚揚，最后落到小芳腳邊。

小芳撿起信封，看到信封上寫著幾個大字：年終獎金。

小芳剛才還橫眉冷對的臉，立刻變得溫柔似水，她一面戳著李明的背，一面小鳥依人地蹭到李明身前，說，討厭，有獎金怎么不早說。

李明當然不能說自己忘了，趕緊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說，我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小芳沒等李明把話說完，就把信封里的錢全掏了出來。

一沓嶄新的紅色百元鈔票，6小沓，共6萬塊。

小芳一張張數著，臉上的笑容逐步消失了。

怎么才這么點？小芳問。

李明剛想解釋，小芳把錢揣進口袋，氣哼哼地扭頭回臥室，砰的一聲，重重地帶上了門。

李明嘆了口氣。

這是李明的第二份工作，也是他到上海的第五年，工作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卻一直運氣不佳。第一份工作干了三年，公司倒閉，老板跑路，李明一分遣散費沒拿到，還被拖欠了三個月的工資，因為長期加班，身體也熬垮了，大病了一場，住了半個月的院。

第二份工作，李明做得還可以，但是因為今年整個行業都不景氣，公司業績不怎么好，所以年終獎也比去年少了一些。

李明追到臥室，想跟小芳好好解釋解釋，小芳卻整晚都沒搭理他。

第二天是除夕，小芳一直悶悶不樂，李明盡力地討好她，她也高興不起來，兩個人看春晚，李明笑得像個傻子，小芳也面無表情，李明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親愛的。

小芳說，你笑點怎么這么低？

李明說，我就是想帶你一起開心啊。

小芳冷笑一聲，說，你就那么點錢，我怎么開心得起來？

李明說，那錢確實是少了點，但我會努力的。

小芳又冷笑了一聲，說，你知道人家小薇的男朋友拿了多少年終獎嗎？

小薇是小芳的閨蜜，兩個人形影不離。

李明問，拿了多少？

小芳伸出四根手指頭。

李明問，四十萬？

小芳說，四萬的兩倍，四十萬的五倍，整好——四百萬。

小芳瞪著李明，眼睛里快噴出火來。

李明也無話可說。

雖然李明知道自己的收入不高，但小芳以前還從來沒有嫌棄過他，反而一直很支持他，在朋友面前也給足他面子，今天這是怎么了？

小芳看李明不說話，更加生氣了，說，我當初就應該聽我媽的話，我媽說得對，你就是個窩囊廢，就是沒出息。

李明聽小芳這么說，也急了，胸口塞了一團濕棉花似的，又悶又堵，他大聲說，我怎么沒出息了，我為了讓咱們過上好日子，沒日沒夜加班，三過家門而不入，我怎么沒出息了？

小芳說，別人家的男人都能拿幾十萬上百萬的年終獎，你就拿幾萬塊，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沒出息。

李明說，我是沒有別人家的男人能耐，不能讓你像別人家的老婆那樣，住大房子開豪車，但我們這些年也過得挺好的，我談不上多有出息，但也沒讓你受委屈吧。

小芳冷笑著說，我跟著你，本來就受委屈了。

李明青筋暴起，氣血上涌，他指著小芳，一個“你”字堵在嗓子眼，剩下話怎么也說不出來。

小芳不再搭理李明，躺到床上，背對著李明，肩膀一抽一抽，哭了起來。

李明把手收了回來，握成一個拳頭，渾身顫抖，臉上的肌肉像一條條雨后挖出來的蚯蚓，他想罵人，想摔東西，想把這個家給砸了，這個他親手一點點建立起來的家。

過了好半天，李明走到床邊，他蹲下來，把臉輕輕貼在小芳的背上，他輕輕抱住了她。

小芳立刻把頭扭過去了。

李明溫柔地說，老婆，原來你這么嫌棄我啊。

小芳背對著李明，一言不發。

李明笑了笑，說，我確實沒有本事，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了，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過了年，我們就去辦離婚——你再找個有本事的男人，別再跟著我受委屈了。

小芳聽到“離婚”兩個字，立刻轉過身來，在淚水的浸泡下，眼睛變得通紅。

小芳說，李明，你個王八蛋，你說什么呢？

李明瞪大眼睛，說，不是你嫌我沒本事嗎？

小芳說，我嫌你沒本事，我就要跟你離婚??？

李明說，那不然呢？

小芳不再哭了，她像個男孩子一樣，捶了李明一拳，說，李明，你就是個王八蛋。

李明也不再生氣了，他笑了笑，抱住小芳，親了親小芳的臉頰，小芳又把臉扭到一邊，李明再次親了親，小芳不再掙扎了。

小芳說，還不是怪你，我都跟小薇打了包票了，說你肯定拿的年終獎比她男朋友多，沒想到……我牛都吹出去了，你讓我的臉往哪里擱。

李明說，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芳說，以后我再也不這樣了。

李明說，你放心，我會好好努力，我會讓你比小薇過得好的。

小芳說，我知道。

小芳伸出胳膊，緊緊地抱住了李明。

窗外爆竹聲聲，煙花四起，舊的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