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歷史文獻研究》第53輯

摘要

《御製周顛仙人傳》成文於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元璋撰寫《御製周顛仙人傳》的目的在於通過講述周顛的神話故事，論證和宣揚自己受到神仙的護佑，是天命真主?？疾煜嚓P文本可知，周顛這個人物在現實中并不存在，完全是朱元璋向壁虛構，捏造出來的?！邦嵪伞毙蜗蟮乃茉熘饕７铝嗣耖g流傳的陳摶和濟顛的傳説故事。但由於朱元璋無上的權威以及對周顛敘事話語權的壟斷，周顛的神話故事最終進入明代官方史書繫統，周顛及其事跡的真實性也被後來的史家接受。

作者簡介

吳夢潔(1994-)，女，山西永濟人。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21級博士研究生，師從楊永康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史學史、明清史研究。

朱元璋在洪武年間曾撰寫過《御製周顛仙人傳》一文，記載了元末明初道人周顛的神異事跡，該文在明代廣爲傳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不少官方文獻、野史小説轉引或改編此文記述周顛事跡，因而周顛被當作真實存在的人物爲人所熟知。深入分析和解讀該文的撰述背景、撰述動機以及文本內容，就會發現周顛的形象是朱元璋精心虛構出來的，他的相關事跡也是朱元璋有意捏造的，其目的在於通過講述周顛的神話故事，論證和宣揚朱元璋受到神仙的護佑，故江山穩固，洪福齊天。借助周顛事跡，強化朱元璋統治的正義性和合法性，愚民色彩濃厚?！队u周顛仙人傳》的主要內容雖然是虛構的，但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此文蘊含著豐富的政治寓意，發揮著重要的輿論功能。爲了維護和鞏固自己的統治，朱元璋不惜虛構人物，編造史實，可謂處心積慮。

一、朱元璋《御製周顛仙人傳》的撰修過程及政治背景

《御製周顛仙人傳》撰成於洪武二十六年（1393）。根據朱元璋的説法，這一年他曾身患熱癥，幾乎去世，赤腳僧覺顯借周顛名義前往南京獻藥，朱元璋服藥後很快痊愈，於是親自撰寫文章感謝和紀念周顛。龍虎山道士傅若霖曾撰寫《神異記》專門記載朱元璋與周顛之間的因緣?！笆悄炅缕呷?，宣詣奉天門，上額手言曰：比朕病時，感廬山周顛仙送藥，以濟我難。”這是朱元璋首次向傅若霖提及周顛送藥事跡?！爸潦瞧咴率呷?，召詣奉天門，賜觀顛仙詩所進藥，一曰溫涼石，一曰辟瘟丹?！边@一次召見朱元璋向傅若霖展示了周顛所獻之詩和藥?！熬訑等眨僬僦练钐扉T，定選八月朔遣使詣廬岳行謝禮，以九月朔致祭，因賜觀御製祝文，并顛仙傳，及詩?！钡谌握僖姼等袅乜吹搅酥煸八茴崅鳌Ｓ袑W者認爲傅若霖親眼看到周顛所獻丹藥，因而周顛獻藥之事基本可信，對此筆者并不認同。根據《神異記》的記載，朱元璋將周顛獻藥與其他神仙護佑的故事相提并論，例如，道士給朱元璋母親贈丹，道士對朱元璋的父親説家有異人，朱元璋夢見自己在道士的引導下面見上帝，“今茲朕病，後有顛仙進藥，凡此數事，皆爾道家效靈於國家，爾其識之?！憋@然這些故事都是朱元璋捏造出來的，目的是爲了宣揚朱元璋爲道家護佑，乃天命真主。這樣看來，朱元璋給傅若霖所展示的丹藥和詩作也應當是僞造的，目的是爲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朱元璋向傅若霖講述周顛獻藥故事的目的是讓道教人士做好心理上的準備，便於日後正式宣傳和傳播周顛的故事。傅若霖當然知道周顛的故事是假的，但是爲了依附和利用皇權，他是不會説破的，反而積極附和朱元璋，假戲真做，論證周顛所獻之藥爲仙藥。

關於患熱癥的時間，朱元璋的説法比較含糊，御製文并沒有明確的交代，只是説“又四年，朕患熱癥，幾將去世。俄赤腳僧至，言天眼尊者及周顛仙人遣某送藥至。朕初又不欲見，少思之：‘既病，人以藥來，雖真假，合見之?！雠c見，惠朕以藥?！卑辞拔南嚓P時間推斷，這一年是洪武二十六年（1393）。但是其他官方史書有不同記載，根據《天潢玉牒》的説法，周顛進藥的時間大約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冬天，“皇太子薨，諡曰懿文。九月立皇太孫。冬，上患熱病，危甚，俄赤腳僧詣闕下，言天眼尊者及周顛仙遣進藥至。上初不欲見之，病，進藥來，未辨其真僞，合見之?！薄睹魈鎸嶄洝放c御製文的説法一致，繫之於洪武二十六年（1393）七月辛未日，在立碑諭旨下達之日，追記周顛事跡，“洪武癸亥秋，有僧名覺顯者，自言廬山巖中老人使來見，上以其虛誕卻之。至是，上不豫，飲藥未瘳，前僧復徒跣至，云周顛仙遣進藥。”官方對周顛獻藥時間的矛盾記載，也從側面説明了這件事是朱元璋捏造出來的，并不靠譜。

御製文中關於朱元璋用藥情節的記載，暗含著重要的政治隱語，反映了御製文撰修的政治背景。“藥之名，其一曰溫良藥兩片，其一曰溫良石一塊。其用之方，金盆子盛著，背上磨著，金盞子內吃一盞便好。朕遂服之。初無甚異，初服在未時，間至點燈時，周身肉內搐掣，此藥之應也。當夜病愈，精神日強一日。服過二番，乃聞有菖蒲香，盞底有砂丹沉墜，鮮紅異世有者。”吳國富解釋説：“朱元璋説兩種藥一名‘溫涼藥’，一名‘溫涼石’，合起來就是‘溫涼藥石’， 諧音‘溫涼（代指藍玉）要死’。又菖蒲如同劍，也稱菖蒲劍，‘盞’諧音‘斬’，所謂的‘菖蒲香盞’，就是‘以劍斬之’的意思?！彼麑⒅茴嶉_的藥方與藍玉案相聯繫，很有見地。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皇太子朱標突然去世，九月，朱允炆被立爲皇太孫，成爲皇位繼承人。爲了掃清朱允炆繼位後的威脅，洪武二十六年（1393）二月，朱元璋發動了藍玉案，牽連者超過15000人，五月，朱元璋作《逆臣錄》，昭告天下，藍玉案告一段落，六月，朱元璋開始宣揚周顛獻藥事跡，從時間脈絡來看，兩者之間存在關聯。御製文對朱元璋服藥情節細緻的描寫也令人生疑，吳國富的聯想是有依據的，對隱語整體的解讀是合理的，但有一處斷句存在問題，‘乃聞有菖蒲香盞，底有砂丹沉墜’應該斷爲“乃聞有菖蒲香，盞底有砂丹沉墜”。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菖蒲不僅可以入藥，還有驅邪的功能，如端午節門口懸掛菖蒲（劍），以驅邪卻鬼。此外，丹砂也有特殊寓意。丹砂又稱朱砂，諧音“誅殺”，在道教觀念中，可以入藥煉丹，也可以畫符，以辟祟惡。結合朱元璋誅殺藍玉的背景，御製文的這一段記載，確實有隱喻藍玉案的用心。朱標去世，打亂了朱元璋對接班人的部署，對他而言，可謂人生的重大打擊，也可以視爲朱元璋晚年所面臨的一場重大政治危機，自己已經進入暮年，身體狀況不佳，皇太孫又年輕，缺乏政治上的歷練，老謀深算的朱元璋一定對明朝的未來憂心忡忡，最終他使用嚴酷的手段消除了心頭隱患。劇烈的政治鬥爭必然伴隨著社會動蕩，爲了避免人心浮動，亟需利用迷信活動維護和鞏固自己的統治，宣揚大明政權爲神仙所護佑，國祚長久，朱元璋《御製周顛仙人傳》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臺的。

爲了向天下宣揚周顛的故事，朱元璋特命人前往廬山立碑刻石，舉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禮。洪武二十六年（1393）七月，“辛未，遣禮部員外郎潘善應、司務譚孟高往祭廬山，爲周顛仙立碑?！本旁?，“從事郎中書舍人詹希原奉敕書丹拜篆?！苯Y合《神異記》的記載可以推斷：洪武二十六年（1393）六月，朱元璋開始對外宣揚周顛獻藥的故事；七月，朱元璋撰成周顛傳，并下達立碑的諭旨；八月，使者啟程前往廬山；九月，碑文書丹刊刻，御碑落成。此碑保存至今，漢白玉材質，高3.6米，寬1.3米，厚0.2米。御碑的落成儀式盛大而隆重，到過現場的呆庵普莊禪師説：“是年秋，函命至廬山祭祀立碑。感格聖靈，騰光現瑞，神燈映射，祥靄氤氳，碑壇下上，蕩眩萬目。陪祀官僚，僧道士庶，稽顙歸依，同聲贊嘆。禮成復命，喜動堯眉，賜衣一襲，褒錫甚隆?！毙\多的官員僧道士庶皆參與其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宣德、正統年間，官方不斷對御碑進行加固和維護。此外，朱元璋還在御碑附近修建聚仙亭，藉以紀念周顛、天眼尊者、徐道人和赤腳僧。經過朱元璋的大力宣揚，周顛與廬山建立密切聯繫，廬山成爲周顛修道的場所，只要去過廬山的人都會聽說周顛的故事。

二、神仙護佑：《御製周顛仙人傳》的撰述宗旨與主要內容

朱元璋編撰《御製周顛仙人傳》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講述周顛的神奇故事，論證和宣揚自己是天命真主，被神仙所護佑，大明政權國運長久。其實質就是神道設教，借周顛來神化自己，建構自己統治的合法性，愚民色彩濃厚。這篇御製文的性質與圖讖、祥瑞別無二致，只是故事性更強，更容易被老百姓接受，因而也更具傳播性。御製碑文分爲兩部分，碑陽刻有《御製周顛仙人傳》，碑陰刻有《御製祭天眼尊者周顛仙人徐道人赤腳僧文》《天眼尊者詩》《周顛仙人詩》《群仙古詩》《御贊赤腳僧律詩》，其中《天眼尊者詩》與《周顛仙人詩》分別爲天眼尊者與周顛仙人歌頌朱元璋統治之作，其餘三篇詩文均爲朱元璋所作，意在感激廬山群仙的護佑利濟之恩。如前所述，朱元璋最早向傅若霖説起周顛時，僅僅提及其獻藥的事跡，經過《御製周顛仙人傳》的進一步建構之後，周顛的形象豐滿起來，其神奇的事跡也越來越多。

朱元璋通過御製文塑造了一個亦顛亦仙的奇人形象。周顛，元末明初建昌人（今屬江西永修）。無名字，因自幼患顛疾，故時人以顛稱之。周顛十四歲進入南昌城，以乞討幫傭爲生，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快三十歲的時候，周顛的言行舉止開始顯現出神奇之處。一方面，時常口發異詞，未卜先知。另一方面，身懷異能，有金剛不壞之身?！敖K日被此顛者所煩，特以燒酒醉之。暢飲弗醉，明日又來”，飲酒不醉。“是後顛者日顛不已，命蒸之。初以巨缸覆之，令顛者居其內，以五尺圍蘆薪緣缸煆之。薪盡火消，揭缸而視之，儼然如故。是後復蒸之，以五尺圍蘆薪一束半，以缸覆顛者於內，周遭以火煆之。煙消火滅之後，揭缸而視之，儼然如故。又未幾時，以五尺圍蘆薪兩束半，以缸覆顛者於內煆煉之。薪盡火消之後，揭缸視之，其煙凝於缸底若張綿狀，顛者微以首撼撼，小水微出，即醒無恙”，焚火無恙?！懊氖踌妒Y山寺，主僧領之。月餘，僧來告，顛者有異狀，與沙彌爭飯，遂怒不食，今半月矣。朕奇之，明日命駕親往詢視之。至寺，遙見顛者來迓，步趨無艱，容無饑色，是其異也。因盛殽羞，同享於翠微亭。膳後，朕密謂主僧曰：‘令顛者清齋一月，以視其能否？’主僧如朕命，防顛者於一室。朕每二日一問，問至二十有三日，果不飲膳，是出凡人也。”禁食無礙。在鄱陽湖之戰中，周顛惹惱了朱元璋，朱元璋命人將周顛投入湖中溺死，周顛卻溺水不死。朱元璋極力捏造和誇大周顛擁有的神奇力量，根本的目的在於論證自己受到神仙的加持和護佑，受命於天。

御製文所述周顛護佑朱元璋的事跡主要有三。

其一，預言朱元璋統一天下。周顛經常對朱元璋説的一句話就是“告太平”，“太平”一詞意指百姓安居樂業，被視爲天下大治的理想世道，東漢道教經典《太平經》便以“太平”命名，將“致太平”作爲政治理想，闡釋了一套構建太平社會的學説。周顛對朱元璋“告太平”，意在宣告太平盛世將要到來，暗指朱元璋將是平治天下的真主。周顛還曾以手畫地成圈，對朱元璋説：“你打破個桶，做一個桶?！鳖A示著朱元璋即將統一天下。他還對年輕人説：“噫，教你充軍便充軍?！蓖ㄟ^鼓勵年輕人充軍，預示朱元璋軍事上的勝利。他還對著朱元璋唱歌：“山東只好立一個省?！鳖A示朱元璋攻取元大都，設立北平行中書省。所有這些異詞都在宣揚朱元璋是受命真主，得到了上天的認可。

其二，預言和幫助朱元璋戰勝陳友諒。陳友諒是朱元璋統一天下過程中最大障礙，爲了打敗陳友諒，朱元璋耗費了極大的精力，經過應天之戰、洪都之戰、鄱陽湖之戰等一繫列激烈的戰爭，朱元璋纔最終戰勝了陳友諒。其中，鄱陽湖之戰尤爲關鍵，經過此役，陳友諒兵敗身死，朱元璋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周顛第一次見朱元璋，就對他説出了句隱語“婆娘反”，“又鄉談中常歌云：‘世上甚麼動得人心，只有胭脂胚粉動得婆娘嫂’”。吳國富對此有獨到的解釋，他認爲“婆娘反”爲“鄱陽反”的諧音，意爲鄱陽湖之戰；“胭脂胚粉”指“南京”，因南京有胭脂崗與胭脂河，所以胭脂可以代指金陵；“動得”延伸出“攻打、動搖、征服”等意義，隱喻只有占據金陵的朱元璋纔能夠吃掉占據鄱陽湖的陳友諒。朱元璋在西征九江前，特意詢問周顛是否可以征戰，周顛認爲可行。彼時陳友諒已稱帝，朱元璋又問周顛：“今與彼戰豈不難乎?”周顛仰面而視，回應到：“上面無他的”。“上面無他的”暗指陳友諒雖已稱帝，但他并非真命天子，真主另有其人。朱元璋詢問完畢後準備返程，周顛攔在他馬前托舉拐杖，“搖舞之狀若壯士揮戈之勢，此露必勝之兆”。當朱元璋大軍行至皖城時，因無風而難以前行，朱元璋便派人詢問周顛，周顛説：“只管行，只管有風。無膽不行，便無風”，建議朱元璋繼續前行風自然而來?！办妒侵T軍上牽以舟泊岸，溯流而上，不二三里，微風漸起，又不十里，大風猛作，揚帆長驅，遂達小孤?！敝煸奥爮闹茴嵉闹甘纠^續前行，果然起風?！爱斀薪鄳蛩?，顛者曰：‘水怪見前，損人多?！敝茴嵾€預言朱元璋的軍士死傷衆多。在周顛多次的預言與指引下，朱元璋最終戰勝了陳友諒。

其三，爲朱元璋治療疾病。周顛曾兩次爲朱元璋治療疾病，第一次是在鄱陽湖大戰之前，周顛曾爲朱元璋治療腹疾?！半抟曨嵳吲f裙腰間藏三寸許菖蒲一莖，謂顛者曰：‘此物何用？’對曰：‘細嚼，飲水，腹無痛?！藜毥溃讨??！陛牌芽梢匀胨帲挚杀傩膀尮?，這段記載雖然表面上講周顛爲朱元璋治療腹痛，也暗喻朱元璋除掉陳友諒這個心腹大患。朱元璋戰勝陳友諒之後，周顛便隱居廬山。第二次是周顛爲朱元璋治療熱癥，如前文所述。這次獻藥也暗喻朱元璋除掉藍玉。只是這一次，周顛沒有親自出現，而是委託赤腳僧覺顯獻藥。朱元璋病好之後，曾派人到廬山尋訪周顛，但沒有找到。爲什麼周顛在第一次現身，第二次卻沒有出現？周顛是朱元璋虛構出來的，如果最近一次親自獻藥的話，朱元璋身邊應該有很多人看到，謊話容易被人戳破，朱元璋打敗陳友諒發生在三十年前，朱元璋捏造自己曾與周顛見面的故事，由於時間久遠不會有人懷疑。虛虛實實，這樣編造出來的故事更讓人相信。

《御製周顛仙人傳》所記載的周顛事跡顯然比朱元璋最早跟傅若霖所講的周顛故事豐富詳細了不少，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首先，增加了周顛預言和護佑朱元璋打敗陳友諒，統一天下的故事。這一段的篇幅甚至超過了周顛獻藥的情節，成爲周顛事跡的主體。其次，增加了群仙的角色。獻藥的神仙除了周顛之外，還有天眼尊者、徐道人、赤腳僧，意在宣揚朱元璋得到了群仙的護佑，而天眼尊者、徐道人生平事跡不可考，應該也是朱元璋捏造出來的。最後，周顛被塑造成亦僧亦道的形象。在朱元璋與傅若霖的對話中，稱周顛獻藥是“道家效靈於國家”，但在御製文中，周顛的形象變得模糊起來，既像道人，又像僧人。御製文後所附周顛和天眼尊者的詩，以及朱元璋的詩文，頗有稱頌佛法的意味，意在宣揚朱元璋既得到神仙的護佑，又得到佛法的加持，也反映出元末明初佛道合流的趨勢。

三、陳摶與濟顛：周顛亦仙亦顛形象的原型

朱元璋大力宣揚周顛事跡，提到周顛曾在南昌、建業一帶活動，還在廬山隱居修道，按理説如此有名的神仙人物，民間應該流傳他的故事，就如同張三豐一樣，元明之際的文獻應當有所記載，但是如果檢索明代衆多記載周顛事跡的文獻，就會發現朱元璋御製文是它們最早的、唯一的史料來源，換而言之，朱元璋是記載周顛事跡的第一人，御製文之前的各種文獻中并無周顛的隻言片語，人們只能從朱元璋的御製文當中獲得周顛的相關信息，朱元璋壟斷了周顛的敘事。此外，對比和分析相關文本就會發現，朱元璋在塑造周顛的形象時，有意模仿了道教人物陳摶和佛教人物濟顛，這也基本上坐實了周顛是朱元璋虛構出來的人物，歷史上并不存在。

陳摶，字圖南，號希夷，他是宋初名氣最大的道人，人稱“希夷先生”或“陳摶老祖”，曾隱居華山。在正史之中，陳摶只是一位修身養性的隱士，後經民間傳説不斷附會神話，兩宋野史記載了不少陳摶跟宋太祖交往，并預言趙匡胤稱帝、平定天下的故事。例如，“初兵紛時，太祖之母，挑太祖、太宗於籃以避亂。陳摶遇之，即吟曰：‘莫道當今無天子，都將天子上擔挑?！标悡灰宰徶{預言趙匡胤、趙光義將要當天子。又如，“祖宗居潛日，與趙韓王游長安市。時陳摶乘一衛遇之，下驢大笑，巾簪幾墜，左手握太祖，右手握太宗曰：‘可相從市飲乎？’祖宗曰：‘與趙學究三人并遊，可當同之。’陳睥睨韓王甚久，徐曰：‘也得，也得，非渠不得預此席?！热刖粕幔n王足疲，偶坐席左，陳怒曰：‘紫微帝垣一小星，輒據上次，不可！’斥之使居席右。”祖宗指趙匡胤、趙光義兄弟，趙韓王即趙普。陳摶在趙氏兄弟微時，就已經看出他們具有帝王之相?！瓣悡?，字圖南，有經世之才，生唐末，厭五代之亂，入武當山，學神仙導養之術，能辟穀，或一睡三年，後隱於華山。自晉、漢以後，每聞一朝革命，則嚬慼數日，人有問者，瞠目不答。一日，方乘驢游華陰，市人相語曰：‘趙點檢作官家?！瘬惑@喜大笑，人問其故，又笑曰：‘天下這回定疊也?！媸轮軤懙钋岸键c檢，摶嘗見天日之表，知太平自此始耳?！标悡徽J爲趙匡胤是天命太平之主，可以結束五代亂局，平定天下。對比陳摶的故事不難看出，周顛“告太平”“隱居廬山”事跡背後應該有陳摶的影子，都是借神仙道士的故事宣揚天命在茲，愚弄百姓。關於這一點，朱元璋的兒子朱椿是十分清楚的，他説：“夫自生民以來，未有不得異人而有異聞異見者也。若黃帝之於廣成子，張良之於黃石公，曹參之於蓋公，漢文帝之於河上仙翁，宋太宗之於希夷先生，以至於我皇上之於周顛仙人，古今具載，班班可考?；蛞灾虑屐o之化，或以之而成將相之略，或以之而開太平之運，或以之而輔聖體之康，是皆有大功德於國家者也?！敝齑粚⒅茴嵟c陳摶相提并論，他對朱元璋的心思是很瞭解的。

胡適曾敏銳地覺察到濟顛的傳説與周顛的神話有關，但沒有進一步考證説明。濟顛的原型是南宋初僧人道濟。道濟俗姓李，天臺臨海人，曾先後在靈隱寺和凈慈寺出家，得臨濟宗傳承。道濟的事跡在宋元史料之中僅有寥寥幾條，但是關於他的神異故事廣泛流傳於民間，并被保留在話本小説和野史之中，經過民間不斷的加工和塑造，道濟瘋癲的活佛形象深入人心。明隆慶本《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是現存“濟公”題材小説中最早的刊本，經過一些學者的考證，此刊本的始作者應該是宋人，從內容而言，這基本上是一個宋話本。朱元璋曾爲佛門弟子，應該對濟顛的故事十分熟悉?！跺X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將道濟塑造成一個游走於市井之地，具有神奇法力的瘋癲僧人。首先，話本用濃厚的筆墨渲染了濟公瘋癲的特點。道濟在靈隱寺出家，拜遠瞎堂長老爲師，道濟感到寺中的生活苦不堪言，便來到長老面前訴苦，長老聽後給了他一巴掌道：“此人必悟！”長老的一掌棒喝點醒了道濟，從那以後他就變得瘋瘋癲癲。道濟每日在寺內喝酒吃肉，搗亂發瘋，僧人們無可奈何，去長老處告狀，長老卻説：“禪門廣大豈不容一癲僧？”從此，僧人們都叫他“濟顛”。其次，話本著力凸顯了濟公的神奇法力。濟公并非真癲狂，他所做出的種種瘋癲舉止是爲了掩蓋自己的神異，以便更好地教化衆生，濟世救人。濟顛出生時，紅光滿室，瑞氣盈門，話本説他是羅漢投胎。凈慈寺要修福海藏殿，長老命濟顛化緣籌錢，濟公暗中顯神通托夢太后，化到太后三千貫脂粉錢。他可以通過佛教的“下火”儀式，清除死者生前的罪孽，確保死者脫離輪回，轉世投胎。他有未卜先知的法力，有一天晚上，濟顛喝醉了，在寺院中大喊“無明發”，衆僧莫名其妙，結果沒有多久，寺院發生火災。濟顛還有死而復生的神奇能力，濟顛去世之後，有兩位行腳僧曾在六和塔遇到過他，授書信一封，鞋一雙，請他們帶給少林長老。其後，又有錢塘縣走差役人遇到濟顛，托他帶給少林長老兩首詩。再次，話本小説中的濟顛很有文采，喜歡作詩。濟顛曾兩次自比李白，喜歡酒後作詩，他的詩文幾乎穿插於每個故事情節之中，占據了很大的篇幅。最後，濟顛游走於市井之間，與社會各階層的人物都有交道，十分接地氣。濟顛除了與佛門高僧交往之外，還非常受當地士大夫、貴戚、武官、財主、平民等人群的歡迎。他利用法力爲各色人等排憂解難，深受人們的喜愛。濟顛傳説顯然對朱元璋塑造周顛形象、捏造周顛事跡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周顛游走於市井的瘋癲形象，未卜先知、死而復生的神奇法力，嗜酒作詩的愛好，甚至捉虱子的舉動，都有模仿濟顛的痕跡。周顛與濟顛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只是護佑朱元璋，而後者則爲百姓排憂解難。朱元璋在建構周顛形象時有意模仿濟顛，也讓周顛這個“道人”具備了別樣的“僧人”特質。

周顛故事中的重要配角赤腳僧覺顯也有人物原型。赤腳僧首次出現在洪武十六年（1383），受周顛委托向朱元璋言説“國祚”之事，“俄有赤腳僧名覺顯者至。自言於匡廬深山巖壑中見一老人，使我來謂大明天子有説。問其説，乃云：‘國祚’?！敝煸耙誀憽疤撜N”不與相見。第二次出現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元璋患熱疾危在旦夕，赤腳僧再次受周顛委託爲朱元璋獻藥，朱元璋依舊不願相見，但考慮到病情願意一試，服過藥後便病愈了。朱元璋兩次借赤腳僧之口敘述周顛匡助自己的事跡?！洞筇苿摌I起居注》早有類似的故事情節。隋煬帝大業十三年（617）七月，唐高祖李淵自晉陽起兵南下攻取霍邑，行至賈胡堡，因秋雨連綿，道路泥濘，無法前行，一籌莫展之際，有白衣野老奉霍太山山神之命謁見李淵，給他指路。門人因李淵“不語鬼神”不敢通報，白衣野老便在道旁拜見李淵，對他説：“某事山祠，山中聞語：‘遣語大唐皇帝云，若往霍邑，宜東南傍山取路，八月初雨止，我當爲帝破之，可爲吾立祠廟也?！崩顪Y後來按照山神的指引前行，最終順利攻下霍邑。對比兩則故事不難發現，赤腳僧的形象很有可能借鑒了白衣野老的形象，神鬼之事本就荒誕無稽，但是通過他人之口講述出來，既可以添油加醋虛構故事情節，又可以讓故事有見證者，增加故事的可信度與傳播度，周顛故事中的赤腳僧顯然發揮著這樣的作用。

周顛亦仙亦顛的形象是陳摶和濟顛的結合體，陳摶賦予周顛神仙的特質，有利於論證朱元璋爲上天護佑；濟顛賦予周顛世俗的人格，接地氣，這樣的人物設定更容易被普通老百姓接受，更有利於神話故事在民間的傳播，神道設教的效果也更好。爲了建構周顛的形象、編造周顛的故事，朱元璋可謂煞費苦心。朱元璋的努力顯然得到了回報，“語云：‘神仙有無何杳茫，天下豈有神仙，盡妖妄耳?！裼^國初周顛仙之事，則又歷歷皆實，有不可盡以爲誣者。要之天地間自有一種仙風道骨，但仙凡隔路，不可力致而強爲也?！贬醽淼氖芳覍χ煸熬幵斓闹茴嵐适率巧钚挪灰傻?。

四、從神話到史傳：《御製周顛仙人傳》的傳播與影響

朱元璋製造周顛神話的目的是爲了神道設教，論證自己被神仙護佑，是天命真主。周顛在歷史上根本不存在，但是因爲朱元璋擁有至高無上的皇帝身份，他的文字自然是金口玉言，《御製周顛仙人傳》被史官當作信史記錄在國史之中，因爲國史有明確的記載，後來的史家也很少懷疑周顛的真實性，紛紛爲之立傳，朱元璋虛構的周顛故事也就弄假成真了。

永樂初期解縉所撰的《天潢玉牒》首次將周顛的事跡記載於明代官方史書之中。周顛的事跡分爲兩部分敘述，繫之於至正癸卯（1363）和洪武二十五年（1392）之下?！肮锩颜弿拖菽喜?，太祖往援，撫定其民。將歸，有顛者隨來，曰：‘告太平。’或醉或蒸，或不與飲食，大飽復納。一日，又曰：‘爾打破一個桶，爾做一個桶?！耸钱愌?。是歲秋，太祖親帥舟師千艘，甲士十萬，由九江往征友諒，顛者隨之，越摐之陽，召問曰：‘此行可乎？’應曰：‘可?！^曰：‘蓋以難乎？’以手拂曰：‘上面無他的?！种^：‘你可偕行乎？’曰：‘可。’有風，諸軍牽舟泊岸，顛無正語。至湖口，意在棄溺水中又復生來謁，鞠躬舒頸曰：‘你殺之。’謂曰：‘且未殺，縱爾去?！煨?，莫知所之。時與陳兵大戰彭蠡，以夜繼日，縱火茷焚舟，風急火烈，湖水盡赤。其梟將張定邊遠走，友諒中流矢斃，士卒皆降。”這一段描述周顛在鄱陽湖之戰中發揮的作用，突出其預言朱元璋勝利的神奇能力。“二十五年壬申……冬，上患熱病，危甚。俄，赤腳僧詣闕下，言天眼尊者及周顛仙遣進藥至。上初不欲見之，病進藥來，未辨其真僞，合見之，出與之見，進藥二等，一曰溫涼藥二片，一曰溫涼石一塊。其用之方，金盆內盛水，背上磨之以服。上從而服之，初服在未時，間至點燈時，遍體搐掣，藥之效也，是夜病愈，精神日強。其藥香味若菖蒲，丹砂鮮紅色，沉墜盞內?！边@一段記述周顛爲朱元璋獻藥治療熱病的情節?！短熹暧耠骸菲婚L，記載軍國大事往往一筆帶過，敘述周顛事跡卻不惜筆墨，足見朱元璋《御製周顛仙人傳》重要的影響力，史臣們對其神道設教的作用是十分清楚的。

永樂三修《明太祖實錄》記載周顛事跡更爲詳細。除了於癸卯八月之下記載周顛襄助朱元璋在鄱陽湖大戰中取勝之外，還於洪武二十六年（1393）秋七月辛未之下繫以周顛生平小傳，放在“遣禮部員外郎潘善應、司務譚孟高往祭廬山爲周顛仙立碑”之後，其內容基本上節錄了《御製周顛仙人傳》，略加增改，篇幅之長超過了《明太祖實錄》中絕大多數明代開國功臣的傳記。實錄小傳較御製文增加了周顛外貌的敘述，“身長，壯貌奇崛，舉止不類常人。”在講述周顛水火不侵的神奇事跡時，御製文的説法是周顛惹朱元璋生氣，朱元璋將他焚之於火，投之於水。這樣的表述令朱元璋有妄殺之嫌，對其形象不利，實錄改爲“自言入火不熱”“自言能入水不濡”，表明是周顛自願的行爲，這樣的改動顯然是爲了維護朱元璋的形象。周顛神話被載入《明太祖實錄》對周顛故事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實錄作爲明代的國史，地位尊崇，敘事權威，朱元璋所編造的周顛神話也由此變爲信史，不斷地被後來的史家引用和傳播。

明代私家著述也紛紛爲周顛立傳，講述周顛神異事跡。祝允明《野記》、陳建《皇明通紀》、鄭曉《今言》、徐學聚《國朝典故》、何喬遠《名山藏》、張岱《石匱書》等衆多史籍對周顛事跡進行了記載，陸人龍的話本小説《型世言》第三十四回《奇顛清俗累 仙術動朝廷》進一步演繹了周顛的故事，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百姓，均對周顛的故事耳熟能詳，充分表明周顛在明代是家喻戶曉的知名人物。明清易代之後，清代官修《明史·方伎傳》也爲周顛立傳，周顛名列正史，成爲確實不疑的歷史人物，“明初，周顛、張三豐之屬，蹤跡秘幻，莫可測識，而震動天子，要非妄誕取寵者所可幾。張中、袁珙，占驗奇中?！笔饭亠@然也意識到周顛的行蹤事跡很難考實，可是朱元璋卻言之鑿鑿，無法否定。經過折中，《明史》的撰修者對周顛的事跡進行一定的取捨，保留了周顛“告太平”“水火不侵”以及襄助鄱陽湖之戰等事跡，刪去了周顛獻藥爲朱元璋治病的事跡。這也反映出撰修者顯然意識到《御製周顛仙人傳》存在著誇張妄誕之處，採取了更爲嚴謹的態度。

近現代學者大多數人認爲周顛這個人物是存在的，只是朱元璋對他進行了神話，誇大了他的法力。例如，卿希泰主編的《中國道教史》就説：“這些道士是否真有如此神異本領，自當別論，但表明朱元璋在行軍作戰過程中曾讓道士參與其軍事決策，當屬事實?！惫P者認爲不僅周顛的神奇法力是虛構的，周顛這個人物也是朱元璋捏造的，最大疑點在於朱元璋之前，根本沒有任何人提到過周顛，周顛是在朱元璋筆下橫空出世的，他是根據陳摶和濟顛的故事虛構出周顛這個半顛半仙的人物。

朱元璋十分善於利用神話故事論證和宣揚自己是天命之主，有時候是授意他人，例如，鐵冠道人張中的故事就是委託宋濂來講述的。張中，字景華，江西臨川人，元末明初道人，擅長預言禍福，輔助朱元璋打天下，也曾預言朱元璋鄱陽湖之戰的勝利，平常喜歡頭戴鐵冠，故人稱鐵冠道人。不同於周顛，鐵冠道人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只是他的事跡被有意誇大，宋濂曾親眼見到張中，并與之共事，“濂數與中游，見其人類陽狂玩世者；與之語稍涉倫理，輒亂以他言，竟莫測其故……上嘗親疏十事，命濂作傳藏金匱中。後六年，睹遺稿於故篋，因繕錄之，而并紀所識之事云?！庇纱丝梢?，宋濂所記張中的神異事跡都是朱元璋告訴他的，并非他親眼所見，宋濂自然明白朱元璋神道設教的苦心，看破不説破。宋濂撰寫的《張中傳》後來也被《明太祖實錄》採錄。除了授意他人對自己神話之外，朱元璋還親自上陣，進行自我書寫，自我神話，《御製周顛仙人傳》就是最好的例證之一。早在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就通過撰寫《御製紀夢》來神話自己，他説自己當初投身紅巾軍是因爲卜問伽藍殿，得到了神的啟示；又説自己稱帝之前，夢到自己上天拜見道家三清，并被賜予真人服，以此來宣揚自己爲天命真人。《明太祖實錄》將這些情節都予以採錄。朱元璋崛起於社會底層，對於皇權具有深刻的危機意識，他十分重視利用神話故事建構和強化自己的天命真主地位，捏造和宣揚神話故事貫穿於朱元璋政治生涯的始終，而這些神話故事通過官方修史繫統最終成爲歷史的一部分。

編者注：原文刊載于《歷史文獻研究》第53輯。出于排版需要，本文在編輯時省略了注釋，如有需求，請下載原文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