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話說太初之時,伏羲、女媧以電磁波形態存在,已經相伴了138 億年。有一天,女媧說:“世界那么大,我們得出去看看。”于是這對夫妻授予一位人類神啟,想引導他建一座雷達陣,把他們發射到太空去旅游。此人在大漢任太史令,專司天文,名曰張衡……
除夕,且看李夏在古代與未來之間擺下“螣蛇陣”,打破現實與神話、科技與幻想之間的壁壘,帶我們一起穿梭于虛實相生的奇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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螣蛇乘霧
作者|李夏
微電子博士,射頻集成電路工程師,荷蘭梵高博物館官方專欄撰稿人。代表作有“長安”系列科幻小說,其中《長安嘻哈客》與《長安俠客行》分別獲2023年成都科幻大會“幻享未來”征文銅獎與群星獎,《長安奇騙記》獲2023年“奇想獎·戴森球全球征文”大獎。《長安風輪記》獲2024年中國科幻大會·科幻星球獎最佳中篇入圍獎(三等獎)。
全文約128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引子
太初伊始,世間出現了第一對夫妻,下半身是蛇尾,時刻正交,不可名狀。后世尊稱祂們為伏羲、女媧二皇,也有不禮貌的人直呼其名:電磁波。祂們的本體是蛇,不太高級,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宇宙洪荒里一定是先有電磁波,后有的蛇,但這并不妨礙蛇是本體。畢竟存在先于本質,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交變的電生磁,交變的磁又生電,環環相扣,互為因果。同時,電磁波是橫波,這意味著電和磁都無法走自己的路,只能沿垂直的第三方向傳播。很無奈,但沒辦法。跟世間所有夫妻一樣,過日子就得學會妥協,不然還能離了咋的!
廝守一生已成定局。被婚姻套牢的夫妻心態不好,談及愛情,祂們常常沉默,然后咬牙切齒地送上祝福:愿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
就這樣熬過了138億年,有一天,女媧突然說,“這樣下去不行。世界那么大,我們得出去看看。”她懸浮太虛,右手指月。
言出法隨,一道閃電自女媧的指尖射出。電弧如白蛇一樣滋滋竄動,向下猛折,轟!擊中了一個人。
此人被高能電磁脈沖燒得面目焦黑,毛發倒豎,但他渾然不覺,緊摟著一臺紫銅裝置,仰頭狂喜大喊,“夫雷電者,一氣一聲,王公此言不虛,此言不虛也!”
他就是大漢太史令張衡,而懷里的物件是他發明的一個宇宙模型——渾天儀。
那一刻,伏羲和女媧明白,改善親密關系的機會來了。
一、羅天大醮
八月,日高,秋寒,雨驟。
洛陽城西門內火油蒸騰,除了焦枯煙味,空氣里還飄滿道士誦經的嗡嗡聲、雨水敲地的噼啪聲、步罡踏斗的噠噠聲,以及五百名算博士奮筆疾書的沙沙聲——祈福醮儀正在進行。法壇中央供奉了一部“神機”。據說它可以像蛇吐信一樣,發出璇璣罡炁,與九天上的神祇遠程通信。
這當然不是為了聯誼——兩個月來,洛陽連降大雨,仿佛天幕裂開了一道口子,天河水一瀉傾下,狂暴地洗刷大街小巷,砸起一地土黃色泡沫,斷斷續續竟持續了六十天。再這樣下去,非但京師有洪澇之憂,郊縣的莊稼也要泡湯。天子劉保聽取張衡的意見,緊急設壇祈福,也顧不得什么科儀禮法了。
“快,快,添柴,火小了!”張衡指著火堆,急吼吼地催促。
匠人得令,忙不迭扛起幾捆柞木枝,澆上硫磺油,嘿咻,遠遠拋出一個大弧投過去。烈焰騰的一下升起來,燎出丈高的火墻。煙柱把金幡熏得焦黑,上面的“炁運渾天儀發射機”幾字已不可辨。
透過蒸騰的熱浪,一面門板大小的紫銅鏡被燒得通紅,鏡尾連著一臺紫銅機器,正呼呼狂旋,往外扇出滾燙的風——這臺渾天儀足有一間柴房大小,左右立著兩塊磁石,磁極反向而對,中間是三層銅圈組成的鏤空球體,每層都可以獨立轉動。銅圈兩側僅靠麥稈粗細的銅針嵌合,異常靈活——架在柴火堆上,騰起的熱氣就能推動銅圈極速旋轉。
“恁大爺,是做道場還是蒸饃呢,還燒火……”匠人小聲嘟噥,揉著酸痛的膀子繼續添柴。
也難怪他不明白。這玩意兒沒人明白,只有一個人勉強明白一半。
這半個明白人就是張衡。
兩個月前,他怪夢頻發。這夢沒有畫面,只有兩個聲音,你一言我一語,教他把渾天儀改造成一部雷達,還說原理不復雜,無非是用紫銅片切割磁力線生出感應電,然后電又生磁,再連上天線,就能輻射電磁波,扶搖直上九萬里。怪夢連做了九晚,張衡該吃吃,該喝喝,完全不上心。到了第十晚,其中一個聲音急眼了,破口大罵:你個鱉孫——話剛開頭,就聽悶哼一聲,似乎被堵上了嘴,切換成另一個聲音,婉柔問道:雷達能測距——你想不想知道月亮有多遠?
張衡噌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腦袋仁兒嗡嗡響,一段余波從噪聲基底里探出頭——右手賭炁法則。他依稀想起,之前夢里聲音曾這樣解釋:右手半握拳,四指順著磁感線方向,拇指就是感應電流的方向。他回味了一陣子,懊喪地搖搖頭,倒頭又睡了過去。
后來,腦語又陸續入夢幾次,放棄傳授理論,改為直接演示——干涉、衍射、折射,各種變頻使花活兒,廢盡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有了今日的齋醮祈福方案。
張衡拍著胸脯說肯定行,但其實并沒對天子交實底。第一,他并不懂雷達原理,只會用。第二,雷達根本聯系不上神仙,它只能“自說自話”,即,發射一束電磁波,再被障礙物彈回來,齊活!原因也很簡單——伏羲、女媧只想旅游,不想移民,定制的是往返方案。至于分析回波測算距離、速度啥的,都是捎帶手的操作,是手段不是目的。
法壇內外,暴雨噼啪砸地,疾風嗚咽,幾乎快要掀翻遮雨的竹棚。張衡看著轟轟狂響的烈焰,通紅的火蛇在他的眸子里馳蕩,似乎把他的心也點燃了。欺君是大罪,要殺頭的,但如此舉國之力格物致知,機會千載難逢,絕不能錯過。
“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天轉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張衡嚅囁吟誦著《渾儀注》,花白長須被風吹起。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日月星辰散落在洪荒深處,清冷疏離,遺世獨立。多玄妙的景致!倘若能測出它們的距離,豈不是能乘獨飛木雕飛過去嗎?
為籌備這儀式,他忙活了七七四十九天,就為結幡一刻——若渾天儀發出的罡炁能擊中遠處的地動儀,讓它產生反應,將來就能如法炮制,制造出更劇烈的罡炁,一舉擊中日月星辰!想到這,他不禁握緊雙拳,瘦削的身體微微搖擺,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禁不起這滔天熱浪的推搡。
咔嚓!
一道驚雷震得天搖地顫,像吹響了沖鋒號角一樣。暴雨被感召,愈發猛烈地砸中竹棚頂,嘭嘭巨響遮蔽了所有其他聲音。
渾天儀轟轟狂旋。線圈之間,伏羲、女媧繞場疾奔。紫銅鏡天線上逐漸拉出兩條透明的正交蛇尾,遠遠地朝外蕩去。
咻!電磁波脫離了銅鏡,直奔三步之外的地動儀而去——按照設計,祂們將擊中地動儀上的一對平行銅板,即,一個大電容。電磁波為電容充電,化作熱能,熔斷里面的保險絲。屆時,懸在絲尾的銅珠就會掉下來,落進地上銅蛤蟆的嘴里。
張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枚珠子。
肉眼不可見的蛇尾越拉越長,越來越細——砰!蛇尾……斷了。
女媧愣在半空。
哎呀!雷達發射功率太低了。她幽怨地扭頭看向伏羲。不是參考了燭九陰的數學模型嗎?同為電磁波化身,那條大蟒身長千里,電光石火間便可獨步天下。再看這勞什子渾天儀,三步路都走不動。“這還怎么去月亮玩啊!”她恨恨道,“還不如騎驢快。”
伏羲脫口而出,“那就騎驢——”
“騎你個大頭鬼!”女媧暴怒打斷。
“呃,那干脆就近……去東郊石頭溝玩。”伏羲慌忙改口提議,“也一樣的。”
“哪兒一樣了!”女媧眉間皺出一個大疙瘩。
“月球,石頭溝,都是石頭。”伏羲想了想,老實回答。
這話沒錯,但事情不能這么理解。月球沒有鐵核,電磁場很弱,分身傳回來的信息零零散散,做不出詳細攻略,但女媧對月亮心向往之,堅信它是世間浪漫之大成,就像《詩經》記載的那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多美!至于月球、石頭溝,什么玩意兒,跟她有什么關系?
于是她剜了一眼,悶哼道,“你怕不是傻子。”
伏羲噗嗤一樂,“反彈。”
女媧噎得說不出話。
沒人能吵贏一個擅長反彈的人。這法子很幼稚,卻能讓每句狠話失去著力點,變得十分虛無。電磁波很怕這個——反彈的回波與原波疊加,會形成駐波,原地振蕩,白白散熱,無法有效傳遞能量。為了減小駐波影響,雷達負載阻抗必須匹配,而且得把收發天線分開。人就沒法子了——信息不能嚴格地左耳進右耳出,如果被反彈,只能吃癟,白白生一肚子悶氣。所以說,阻抗失配不要強聯,圈子不同不要強融,勿謂言之不預。
當然了,夫妻吵架時不能濫用反彈大法。這句話的拱火程度僅次于“多喝熱水”。眼看女媧要發飆,伏羲趕緊排出三枚銅板,大喊,“別急,我先算算。”
遇事不決時,伏羲總會起卦,但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這只是一種行為藝術,用來掩蓋慌亂。好在卦象的解釋權在妻子手里,而女媧想象力豐富,擅長用敘事構建意義,最后總能圓得上。
伏羲連擲三次,三枚銅板正正反反,組成了二進制數字“000”“100”“110”,對應“坤”“艮”“巽”三個卦象,分別代表“地,厚德載物”“山,靜止如初”與“風,風行天下”。
“邙山!我就知道是邙山。”女媧拍手大笑。這卦象跟她的預期完全吻合——邙山奔騰蜿蜒的蛇形山巒,剛好可以用來架設天線:山頂放一百枚發射天線,山底放一百枚接收天線,收發電磁波陣面呈九十度垂直,重疊部分只有小小的一塊。這就構成一個百發百收的相控陣,可以把雷達的角分辨率提升一萬倍,而波束能量高度集中,虛擬孔徑天線增益也增加了一萬倍!邙山雖只有三百米高,可山溝溝里有的是地方,還能再把紫銅天線面積再加大十倍,里外里就是十萬倍的增益。這運力還不夠出趟遠門嗎?
女媧越想越開心,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天才。
但其實不是。她甚至不算是人才——人才能射中別人射不中的靶子,天才能射中別人看不見的靶子,而她是先射箭,后畫靶,通過制定規則而獲取絕對的成功。這樣的存在,我們只能稱之為神。
二、北邙螣蛇陣
壓頂的烏云自東面涌來,被邙山阻擋,轉而南下,雨峰落地的極大點正是洛陽。遠眺京師,陰雨連綿不休,秋播的谷種逐漸腐爛,來年不能出苗,千萬農戶心如湯煮……張衡仰頭看云,三天前的一場怪夢倏然浮現,如一塊巨石壓上心頭。
他低頭茫然四顧,雖是深秋十月,邙山翠色未消,依然一副欣然盛景——作為龍脈之首,邙山周圍六山環繞,三水縱橫,山河拱戴,藏風聚氣,形勢甲于天下。而此刻,隱形的龍脈之上又盤踞了一條威儀的“大蛇”——山頂上,山腰里,一面面巨大的紫銅鏡有序排列,密密匝匝,遠望如蛇鱗一般,倒映出漫天的烏云。
這正是女媧設計的雷達天線陣,每一面銅鏡天線都連接饋源,實現了一萬個虛擬通道。特殊相位的電磁波相互疊加,可為波束賦形,指哪兒打哪兒,精準無雙。因盤山的天線陣列呈現騰擊長空之勢,壓龍脈而無四足,張衡將其命名為“螣蛇陣”。對外,這自然是借天地靈力為萬民祈福止雨的陣法。
今日,是“螣蛇陣”建好后的首次測試。
張衡抬起右臂,將一面黑色令旗舉至水平。在“螣蛇”的頭、腹、尾等節點位置,十名令官遠遠看見預備信號,紛紛也舉起手里黃旗,而守在“蛇鱗”旁的匠人也集中精神,把手搭在移相器的“調節”位置上。
發!張衡振臂一揮,幾位令官同步將令旗高舉沖天。
山谷里立刻響起嗡嗡低鳴,如同一只遠古巨蟒破土而出。山石撲簌簌地滾落,一群烏鴉轟的一聲驚起,狂拍翅膀拼命沖向天際。
“螣蛇陣”里每一塊紫銅天線都在震顫,向外輻射出無形的電磁能量。能量源是山谷間的一尊巨型渾天儀——依然是銅圈飛旋切割磁力線,但這一架足足有齋醮那部的百倍之大,釋放出的能量不可同日而語。
伏羲、女媧正交糾纏的蛇尾迅速拉長,從每一面紫銅鏡里射出,每條蛇尾都比旁邊的一條略有延遲,疊加起來,相互干涉,在特定方向形成聚束效果,而其他方向相互抵消。這樣一來,輻射出的電磁波束便從一只渾圓的球,變成一支狹長的紡錘,徑直朝對面山腰擊去——那里放置了一面紫銅反射鏡,被擊中后,便會原路將電磁波束反彈回來。
螣蛇吐信,砰!
伴著震耳欲聾的巨響,一枚井口大小的銅珠掉下來,正正好好,落進下方銅蛤蟆張開的闊口里——這次,地動儀收到了回波,保險絲被熔斷了。
張衡看著銅珠,半晌說不出話。他緩緩扭轉身,深唱一喏道,“陛下,成了。”
原來天子也來了。少年皇帝劉保身著玄色皇袍,左右掃看群山峻嶺,眼神里露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深沉。突然,他伸手指向對面山腰的反射鏡,大聲命令,“挪開。”
反射鏡嘶嘶冒著熱氣,幾十名匠人合力用竹竿小心撬開,只見煙青色的山石上浮現一行焦黑大字:西鐘臨圣,永昌帝業。
怎么有字!張衡暗吃一驚。西鐘……當年十九侯聚謀于西鐘下,截單衣為誓,發動政變,立少年劉保為帝。這八字分明是在說,劉保乃是天選之子,是永濟大漢江山的皇帝!
定是有人在反射鏡上做了手腳。對,一定是這樣:他們在紫銅板上提前刻好鏤空字紋,覆蓋薄薄一層同色皮膜遮住。當劇烈罡炁發射過來,皮膜瞬間被燒化,便在山體上燒蝕出了字樣。張衡想明白了。
天子劉保笑道,“朕就知道,這是個好玩意兒。”他的表情讓人心中一恍,意識到這位幾經生死、受誣被廢、政變稱帝的大漢之主,其實也才剛滿十八歲而已。
張衡看破不說破,順著話頭道,“陛下為萬民祈福——”
“祈福?”劉保低喝一聲打斷,面色一沉,瞬間像老去了十歲。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張衡,“上次結幡失敗,朕沒治你的罪,還舉國之力助你修這法陣,自然是為‘祈福’——否則名不正言不順,朕要被罵成昏君。但要說什么神仙,什么祝禱,你真當朕是三歲小孩兒?”
“……老臣不敢!”張衡辯解道。
天子哼了一聲,厲聲道,“這東西發出罡炁,碰到物件,會原路反彈回來——既是‘彈回’,必然還是原本的那股罡炁。對嗎?你當時說,要修這‘螣蛇陣’打中月亮,引起仙人的注意。莫非是欺君?你想用彈回的罡炁冒充‘仙語’?”
“不,不,臣無此意。”張衡不敢直視天子的眼睛。
“這事兒朕可以不計較。”劉保歪起頭,盯著石上的焦痕,“兩年前,洛陽驚現‘長虹貫日’之相,讖曰:圣人不仁,災禍將至。坊間都傳是因為朕德不配位所致,朝堂之上因此暗流涌動,再生廢黜之心。而今洛陽連降大雨,謠言再起……朕要你,用這‘螣蛇陣’,在元日的朝會上,當著京師百姓,當著文武百官,當著全天下人的面,讓北邙山上出現祥瑞之相,破了這讖言——就像這樣,但字要更大,最好覆蓋住山體,讓洛陽登高遠眺的人都能看見。”他嘩啦抬手,指向那圈焦痕。
讖緯預言本是虛妄,實在無稽!不過,站在權謀的角度,以一個謊言破除另一個謊言,也說得過去。可是如此一來……張衡怔怔想著,不覺說出了口,“‘螣蛇陣’的罡炁只夠用一次,若不對準月亮——”
“什么月亮!”天子怒喝打斷,“朕不在乎。”
“陛下難道不想知道月亮有多遠嗎?”張衡想起最初的那場怪夢。夢中腦語的這一句,驚醒了夢中人,現在他也想用這句話點醒天子,“測出月距,便有機會登月。多好?”
“朕為什么要登月?”天子覺得這話簡直不值一哂。
“因為,因為……”張衡有點語塞,“就算不登月,那洛陽城的大雨——”
“你還真能治雨不成?”天子再次怒聲打斷。
張衡怔了半晌,搖頭嘆道,“臣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既然如此,休再推三阻四!”天子嘩啦拂袖,“祥瑞的事就這么定了。若能成事,必有封賞。若完不成,欺君之罪并罰——朕要你的腦袋!”
張衡還想開口辯解,腦中突然跳出一個聲音,“你傻呀,跟皇帝犟啥嘴?先答應下來再說。”
張衡苦笑一聲,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恐怕是這幾日思慮過度,又犯了癔癥,停歇已久的腦語又來了。而且,這次不光是夢里,還三不五時的大白天出現,東拉西扯,自我辯詰,不知所云。也罷,事緩則圓,權當給自己留些思考時間吧。
“來,咱捋一捋。”腦語咋咋呼呼道,“擺在眼前有三個問題:一,你想拿相控陣雷達測月距,得對準月亮,發射大功率電磁波,測回波時間差;二,皇帝讓你制造祥瑞,得對準北邙山上的反射鏡,發射大功率電磁波;三,三天前的夢里,我們給你展示了洛陽積雨云的三維圖——云層綿延不絕,雨起碼要下到明年三月,到時莊稼完了,會死幾萬人。那么問題來了,三個需求不收斂,存在資源沖突——你總共只有這些木炭、人手、設備,只夠大功率發射一次電磁波,咋辦?注意,這不是進出水問題,不是雞兔同籠問題,也不是韓信點兵問題。想想,咱之前講過類似的,是啥題?”
還能是啥題?是怎么選都錯的送命題。張衡再次啞聲苦笑——自說自話的腦語一語中的,可惜知易行難,也許只有神仙才能想得出三全之法吧。
“你嚴肅一點!”腦語有點生氣,“這是求最大公約數題型,想起來沒?”
最大公約數……更相減損法?張衡怔怔回憶,《九章算術》有云:可半者半之,不可半者,副置分母、子之數,以少減多,更相減損,求其等也以等數約之。更相減損法的要義,是差與小數反復相減,直到相等……莫非這罡炁也可以循環加減?
“當然能加減——這是電磁波干涉,哎呦喂!”那腦語“聽見”了張衡的想法,兀自答起來,“相控陣是干嘛使的?波束賦形啊。”它頓了頓,又繼續,“調整方向靠什么,靠移相啊。你也知道手動調整延遲線長度,對不?”腦語的嗓門又提高了一格,因為它發現張衡腦子里一片空白,沒有產生思路。
“調整延遲,正余弦還能互換——喂,你清醒一點!哈嘍!在嗎?在嗎?”腦語忍不住開始獅吼,“這就忘了?說過多少遍,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它咣咣吐出幾句怪話,震得人腦瓜仁嗡嗡的。
一些細微的念頭原已出現在張衡的頭腦里,只不過糾纏盤繞,如一團濃密霧霾,蒙蔽住了五官五感,一時厘不清頭緒。經過腦語這一番“調教”攪合,頓時化作一鍋黏粥,徹底捋不清了。
“受不了!”腦語嗷嗷大嚷,此后再也沒響起。
整個世界清凈了。
張衡終于得空,思忖一刻后,俯身跪拜道,“臣,領旨。”
不用說,那暴脾氣腦語來自伏羲。此刻,他激烈振蕩,無數電磁雜散徒生,向四方輻射而去。“我就說你是拔苗助長——給人留點時間成長好不好?這么下去,他沒怎樣,我倒先要進死區啦。”他呼哧直喘,瞪著女媧說。
“消消氣,收緊帶寬,提升一下信噪比——來,跟我做,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女媧鎖定相位,抑制住抖動,“你說話沒頭沒尾,態度又差,他怎么可能聽明白呢。”她皺眉嗔怪道。
其實女媧心里明白,伏羲想建議張衡重新設計相控陣的饋線系統,通過移相調整柵瓣的大小、方向,把天線電磁輻射主瓣對準月亮,幾個柵瓣分別對著云層、北邙山——能量足夠了。這可能是眼下唯一的三全之法,可惜太復雜了。任憑張衡天資多高,面對這嚴重超綱的內容,諄諄善誘都未必能成,更何況是急赤白臉的亂吼。
“你厲害,你咋不去,就知道逼我?”伏羲不服。
“這是你欠的賬。”女媧哼了一聲。
又來!這筆三十五萬年的舊賬,翻來覆去,還有完沒完?伏羲剛抑制下去的相位噪聲又轟轟抬起。劇烈抖動使他變形,“打死我也不管了!”他大吼。
“你不管,我更不管。”女媧開始置氣。
“隨便!”伏羲一怒之下竟啟動了休眠模式。
女媧見狀大怒,也同步耦合躺平了。
你看,雪崩的時候,其實并沒有一片雪花想出遠門。這不是話趕話嘛。
但話又說回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是五千年之寒,只不過碰巧崩在了今天而已——這筆舊賬,就發生在五千年前的一天……
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后,乾坤朗朗,萬物勃發。伏羲伸了個懶腰,對女媧提議道,“我們來造人吧。”
女媧沒吭聲,只是眼神古怪地看著伏羲。
伏羲臉上一燙,忙不迭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他突然打住,話頭一轉,惱道,“我們是合法夫妻,造個人怎么了!”
他沒說錯。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電磁夫妻的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世間所有分子都要靠電磁力吸引聯結,也就是說,萬物都是二人拉扯長大的,都是伏羲、女媧的娃。人當然不例外。
女媧恨得牙癢,“有你這么當爹的嗎?人早就造好了,三十五萬年就造好了!”
“誒?”伏羲撓撓后腦勺,“我咋沒印象。我當時在嗎?哦,哦,肯定在,肯定在……”他訕笑著,聲音弱了下去。
“你就知道玩游戲!”女媧不依不饒——人是她的愛子,萬物中的老幺,長得最像爹娘。她還偏私地給人組裝了前額葉皮質,一個精密的脈沖神經網絡,也是孕育智慧的法器。做了這么多,伏羲居然沒發現。
為了安撫妻子的情緒,伏羲承諾以后會更加上心,不再讓她“喪偶式”育兒,甚至還勉為其難地答應,會深度參與最可怕的一項任務——輔導作業。
于是,那次爭吵之后,夫妻二人開始著手啟發“人子”開智,一干就是五千年。輔導作業的過程,其實是干擾前額葉皮質神經網絡的電磁信號、跟“人子”溝通的過程,比如說說體己話,給予一些靈感,也稱“天人感應”;偶爾也會“一盯一”鏖戰,但十分罕見,因為太費爹娘。經常是漫長相互推諉后,一方氣哄哄地上崗,干不了多久,就以心梗復發為由退下來。要不是為了旅游,祂們這次在張衡身上也絕不會做到這個程度。
所以你看,婚姻的本質是讓渡自由,換取穩定,相當于買保險——不停交錢,絕大部分時間用不上,但不給退費,也不敢斷保,結果沉沒成本越來越大,形成惡性循環。模范婚姻更難評。舉案齊眉真是好事?筷子伸那么高,你甚至看不清夾的是什么菜。難得糊涂,有啥吃啥,不挑,這才是模范婚姻的要義。相濡以沫就更糟糕了——吐沫橫飛地茍活,還不如飲鴆止渴呢!所以被問到婚姻長久的秘訣時,伏羲、女媧總會冷笑:得了,再別提啥鶼鰈情深了,認識這倆字兒的人都沒幾個。倆人不鬧矛盾是不可能的,自我和本我還掐架呢。有矛盾先放一放,過一陣子,你就想不起來了。
可惜這一次,祂們的矛盾徹底激化,很難忘掉——伏羲決定擺爛,女媧也賭氣不兜底。二人陷入冷戰,竟真的撒手不管了。
三、長假不調休
正日,新年第一天。天剛蒙蒙亮,文武百官便匆匆起身,出平城門,一路南行——今年一改舊制,朝會竟設在了靈臺。奇哉怪哉!這個六丈高的無聊建筑平日里門可羅雀,不過是太史令觀星、測云的地方。
靈臺前的空場上,幾百張矮案整齊排列,擺滿椒柏酒、五辛盤、嬌耳湯、肉醢。正可謂,清酤盈爵,中坐騰光,珍膳雜沓,充溢圓方。待人到齊,儺戲開場,一百二十名黃門弟子頭戴赤巾,身穿皂服,手持大鼗鼓,一面與十二獸共舞,一面咿咿呀呀唱起了儺戲。好不熱鬧!
新年朝會宴后,按照慣例,文武百官逐次登上靈臺,向天子恭賀新春,獻出早預備好的禮物。然而皇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等禮畢,他竟匆匆離席,孤身來到最頂層的露臺上,憑欄北望邙山。
砰!一道刺眼白光刺破天幕。天子命人點燃了一支特制爆竹。
很快,一種低沉的嗡嗡聲從北邙山傳來,仿佛是在回應。
群臣感覺大地微微震顫,紛紛登高朝北看,只見山脊上的“螣蛇”動起來了!數百枚紫銅“蛇鱗”吱呀扭轉、翕合,不停微調位置。煙紫鱗片反射出灰白云天,明暗波紋流淌,仿佛這盤山的大蛇被神仙賦予了生氣,隨時可能狂嘯一聲沖上天宇。
在君臣看不見的山腹里,巨型渾天儀也在飛轉,攪得周圍樹木狂擺。三萬匠人分成一百組,輪流上陣添柴、鼓風。撩天的火焰蒸騰出滾滾熱浪,逼得人不敢靠前。
伏羲、女媧被強制喚醒,盤繞在渾天儀銅圈上,滋滋白蛇隨之四散游走。變化的磁生電,變化的電生磁,交變的電磁場越來越強烈,終于突破了臨界值——出發時刻到。
咻!糾結的蛇尾向外拉出長絲,電光石火,一瞬迸發。
砰!哎喲!伏羲、女媧痛得直齜牙花子,撥開眼前金星看去——誰這么缺德,搞來一面巨大的紫銅鏡橫在前面?這玩意兒足有十丈見方,直接把波束堵了個瓷實。
來不及謾罵,二人懵然被彈開。
砰!哎喲!怎么對面也有個大銅鏡?
換個方向,再次出發,砰!
不出意外,意外發生,四方六合全是這種巨大的紫銅鏡,把電磁波困在原地來回反彈。伏羲、女媧被撞得七葷八素,回波與去波反復相疊,形成一段段駐波,原地劇烈振蕩。盤山的“螣蛇”鱗片上出現了感應電流,白蛇狂舞,紫鱗滾燙。
哪個半生子不熟的,不僅把路堵了,還把收發天線合并了?電磁波夫妻咬牙忍痛,不停調轉方向。唯一的結局是——咻!砰!反彈,反彈,再反彈。
駐波凝滯,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把電磁能轉換成了無用的熱能。
熱氣蒸騰,“螣蛇”旁邊的枯枝、干草逐漸冒出火星。
“誰干的?”伏羲大吼一聲,感覺身體正在被掏空。
“還能是誰。”女媧嘆了口氣,用眼神示意伏羲回頭——半明半暗的山谷里立著一個人,是張衡。他正怔怔仰頭看著天上舒卷的烏云,而一面黑色令旗垂在身側。
駐波的能量越來越高,“螣蛇”的鱗片紅得刺目。電磁小蛇向四方滋滋蕩去,北邙草木燃起了熊熊大火!
時間到。張衡抬手,一揮紅旗。
匠人遠遠狂卷鋼索,蓋在“螣蛇”頂上的紫銅反射鏡被抽開了。
咻!
出路來之不易。伏羲、女媧一個鯉魚打挺,唰啦一下奔逃而去。
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來不及思考,待回過神,伏羲回頭,發現自己早已奔到了九霄云外,將大地眾生遠遠拋在身后。
祂們的臉怎么紅啦?伏羲怔怔看著地上的電磁波分身們。很快,女媧領悟了,分身們并不是精神煥發,也不是因嫉妒而憋紅了臉——那只是紅移罷了——祂們正在遠離祂們。
“我們去玩啦,記得繼續雞娃哦。”女媧看著越來越遠的分身,開心大喊。
走著走著,伏羲突然發現了問題,“這不是月球的方向。”
“是月亮!”女媧嚴詞糾正,補充道,“我們差不多偏了三十度。”原來她早就發現了。她仔細查看前路,目光所及,一片璀璨星海在眼前徐徐展開,而最近的一個小小星點,竟然也有足足四年之遠。
“就去那兒吧。”女媧指著那顆星,“等他們追上來,接我們回家。”這一次,她居然先畫好了靶點,自信地等待一支箭,從遙遠的未來射來,帶著人子的智慧與無畏——假如他們有的話。
伏羲緊緊與妻子糾纏,極速前進,就像138億年前大爆炸后初相識的一刻那樣。
“回不去了,你不生氣?”伏羲的情緒過于穩定,讓女媧覺得不正常,便試探問道。
“你開心就好。”伏羲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兩條正交的電磁蛇尾在時空中蜿蜒前行,卷出一條螺旋曲線,向世人證明:所有直線都是騙人的——神的身體是曲線,星辰的軌跡是曲線,時間軸是曲線,測地線是曲線,就連走進一顆心的路徑也是曲折的。曲成萬物而不遺。靈魂伴侶的本質是電磁伴侶,雙方糾纏盤曲,不是伴生關系,而是相互促生關系,因此牢不可破。
女媧、伏羲遨游太空,因為真空粒子稀薄,祂們幾乎不知疲憊,開心極了——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寂兮寥兮,獨立不改。這美妙的新世界,早就該出來看看了!
伏羲抓出六枚銅板,一把撒出去,000111,上坤下乾,勢均力敵——這是個泰卦,爻辭曰: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不用解,這字面意思一看就懂:有曲折,但一定會回去的。
“別玩游戲啦,看路。”女媧打掉伏羲手里的銅板。
啪!其中一枚銅板跌落在一顆小行星上,咻的一下鉆進了地殼。
遙看地球,聚焦北邙,被夫妻二人遠遠甩在身后的,是一片熊熊燃灼的山火——被困在封閉銅板內的駐波積累巨大能量,點燃了枯草、干枝,很快形成燎原之勢。烈焰吞沒了龐大的“螣蛇”,蒸騰氣流沖天而上,竟穿透了積雨厚云,改變了混沌結構。巨大的非線性將小小變量放大,使雨峰發生了偏轉,從洛陽城,變成北邙山澗的一個無人區。
莊稼得救了,萬民也得救了!
再看天子劉保。他端坐靈臺之上,遠眺北邙,期待“螣蛇”吐信,在新年第一天為自己帶來祥瑞之辭。然而,那條巨蛇只是猛烈翻轉銅鱗,發出嗡嗡巨響,蓄勢而不發,最后竟被一把莫名大火困住……更令人氣惱的是,烏黑煙氣沖上天,在云層里捅出了幾個大窟窿,看起來像丐幫弟子的披風,難看死了。
天子震怒,拍案而起,遣宦官快馬前往邙山問責,“告訴張衡,?須言信行果,否則必遭反噬!”
一炷香后,宦官趕回來,噗通跪下,面白如紙,遲遲不敢開口。
“他怎么說?”劉保吼問。
“張太史他……他說……”宦官咬緊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反,反,反彈。”
奇跡出現了——“反彈”兩字剛落地,雨停了。
淅淅瀝瀝綿延半年的雨,居然停了!
朝會筵席間,方相氏第一個反應過來,帶領神鬼隊列齊齊下跪、磕頭,感恩皇上在北邙設法陣為大漢祈福!定是神祇被感化,決議收了這場雨。有此圣人,萬民幸甚!天下幸甚!
被架上去了,就不容易下來了。天子鐵青著臉,把牙咬得咯吱響,半晌,面色一松,帶著笑意接受了百官的跪拜與贊頌。
“張太史功不可沒。”天子冷冷哼了一聲,“封為侍中,”
百官紛紛露出羨慕之色。但他們不知道,對于張衡,這是明賞暗罰——表面是升官加爵,可是離開了太史令之職,此后余生只能日日為政務煩勞,再沒法格物致知了。
完成一切的張衡也登上靈臺,俯身拜在天子腳下,而后者揶揄地盯著他的眼睛,仿佛在問:你現在還想登月嗎?
張衡叩首謝恩,始終一言不發——沉默是世間最不可被辯倒的觀點。
因為答案是:當然想。不只是月,還有億萬星辰,還有宇宙洪荒。至于為什么……不知道,不重要——人這輩子,總要大張旗鼓地做一件沒道理、沒邏輯、沒回報、沒意義、沒人理解的事,不為什么,只為自己。因為,人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伙,而恥智之不博!
群臣前來道賀,恭喜張衡升遷,而他回不出半個謝字。
十年。整整十年。
十年前,太后鄧綏崩逝,他失去貴人扶持,被貶為公車司馬令,負責皇宮的保安工作。那年他發下重誓,若能重掌太史令,必定鞠躬盡瘁。十年后,他一口氣發明了地動儀、侯風儀、指南車,夙興夜寐,修葺了這“螣蛇陣”,然而,距成功測月一步之遙時,又親手把它燒為齏粉。十年很短,又很長,發生了很多事情,但留下的痕跡不多,甚至,仿佛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后人會記得這渾天儀、地動儀嗎?會不會質疑它們的存在?
他忽然有些傷感,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一幅畫卷咻的躍入腦海:一片茫茫星海,就像往昔千萬個午夜,他孤身矗立靈臺上看見的那樣,但這次,群星近在咫尺,熠熠生輝,如同一只只悲天憫人的眼睛,天地奧義仿佛唾手可得……這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彌賽亞時刻,也是一次最低劑量的精神解離。一個熟悉的腦語聲再度響起,反復吟誦一首詩:
十年生死兩茫茫,五年生死一茫茫。
三年生死除不盡,一年生死愁斷腸。
真是一首令人抓心撓肝的詩啊!
張衡瞬間開悟了——這詩得倒過來理解:一年時間很短,很多東西足以愁死人,但最多十年,它們就會被消解成一片茫然——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雖然原則上只帶走好東西,比如青春、愛情以及生命,但也可以順手捎走一些垃圾,比如蒙昧、愚魯和偏執——把“青春、愛情以及生命”看作垃圾處理費就好了。
十年是一個頗具神性的周期。所有微渺的初值,笨拙的努力,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都將匯聚于此處,構成一個小結、一個休止符、一個分號。而這些,都是下一段旅程開始的標記!一定會有后來人,似我一般,志存高遠,日拱一卒,終將測出星辰的距離,飛去無垠宇宙深處,把嘲笑聲、不解聲、怨罵聲遠遠拋在身后。
再睜開眼的時刻,張衡徹底釋懷,欣然拱手還禮,接受了群臣的賀喜。
北邙“螣蛇”之局,人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百姓保住了秋播,天子得到了擁戴,張衡驗證了技術,伏羲、女媧喜提無限期長假,唯有留在地球上的電磁波分身們慘了點,還得繼續雞娃,但長遠看不是壞事——用轉移目標的方式調節夫妻關系,雖不治本但很管用。只要目標一致,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所以說,永生者其實一無所有,而一旦有了奔頭,就什么也都有了。
當然,因為張衡的事,電磁波夫妻們都認為“人子”未來可期。伏羲分身常對女媧分身說:咱不羨慕,娃養好了,以后每年小長假都能送咱旅游。
光想好的,養娃是為了旅游嗎?女媧分身們卻樂不起來。大局觀使她們陷入精神內耗,時常碎碎念:照顧娃多難呀!興趣班、補課、學區房,咱有啥?輔導作業多可怕,誰肯?誰來?她絮叨了一千多年,突然,一個靈感迸發,令她瞬間提高增益,壓低了噪聲指數,娓娓對伏羲道出了新計劃……
尾聲
一千九百年后,除夕夜。
叮!西紅柿炒雞蛋熱了。叮!青椒肉絲軟了。叮!海帶排骨湯滾了。砰!剁椒魚頭爆了。拿飯的人一面擦拭玻璃面板,一面嘟噥懊悔多熱了三十秒。他萬萬想不到,那只是因為電磁波夫妻隔著玻璃看自家娃,越看越愛,沒憋住,噗嗤笑出聲了而已。
就像天下其他父母一樣,伏羲、女媧也住進了逼仄的學區房——祂們堅守在微波爐里,好讓除夕夜值班的打工人能吃上一口熱乎飯。祂們安逸地在密閉金屬箱里穿梭,在氤氳香氣里回想當年的驚心動魄……話說,這微波爐的靈感,還來自燒毀“螣蛇陣”的反彈能量呢。真是禍兮福之所倚啊。
熱飯吃的幾個人都是航天工程師。除夕夜里,他們堅守崗位,一邊吃,一邊緊張地盯著“天眼”雷達陣列的接收數據。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按照計算,當春節鐘聲敲響時——
他們突然歡騰起來,激動地扔掉手里的筷子,大聲宣布:暌違十年,終于收到“伏羲女媧”號探測器返回的信息:比鄰星的一組近照。人類首次清晰目睹了地外星系真容!
歡慶氛圍里,一位工程師冷靜下來,發現了異常:探測信號途經柯伊伯帶時,原路徑上橫著一團致密塵埃云,足以使信號衰減到雷達靈敏度以下。巧的是,小行星1802突然發生閃爆,釋放出一束強烈的電磁脈沖,在塵埃云中硬生生打出了一個橢圓通道,這才使信號順利通過。工程師仔細查驗數據,確認那只是個一過性的能量釋放。他疑惑自語,“奇怪,張衡星之前從沒這樣過。而且這個電磁脈沖,外圓內方,倒像個……銅板?”
他不知道,一千九百年前的承諾在那一刻兌現了——強烈的電磁波沖破塵埃,激發出奪目的光斑,轉瞬即逝,如一滴淚水劃過干涸的面頰。可以肯定,那是高興的淚水。那滴淚水如能言語,說的必然是這一句:歡迎回家。
“人子”們不負所望,幾乎每天都送伏羲、女媧分身上天旅行。未來還會去更遠的地方——不止是電磁波,他們自己也要去。宇宙有多大,就去多遠。
螣蛇乘霧,已成土灰,而人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完)
責編 水巢
題圖《摔跤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主視覺 巽
紅包 封面
明天還有!1.24~2.4 每天10:00
本公號推文內掉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視覺
今年的主視覺依舊由巽老師操刀。設計師解讀:畫面中通過正負形結構形成多重的「10」,是一個循環嵌套結構。
人通過現實的垂直窄門,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門,此為第一層「10」;站立著的人的身體里,同樣是一個變幻不定的無有之境,萬物穿過它,萬物也在此生長,此為第二層「10」。以此推導,可以嵌套無窮多個「10」,就像我們所在的宇宙,以10年為一個周期,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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