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聲的回鳴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溫度

我摔倒的地方，撫仙湖水邊

骨折記

文/張慈

撫仙湖就在我面前，這個中國最深的淡水湖在下午3:00點的陽光下呈現著云南高原湖的大美。我從一個小山坡上一邊向湖水走去，一邊想象著自己的手伸進冰涼的水里，摸到一條滑溜溜的多腿魚……突然＂啪＂地一聲，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左腳筆直朝前，右腳彎撇著擱在了旁邊，錐心刺骨的痛，從右腳傳上來，我移動不了身體，坐在那里，四顧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跟我一起走下來的一個朋友在遠處打著電話，她看見我跌倒了，但不明白為什么我坐著不起來。另一個朋友在公路上停好車，從小山坡上正好也走下來，她走到我跟前問我怎么了，我說不知道。她和我都同時看了一眼我跌倒的環境，既沒有土坎子，也沒有絆石。一小撮松動的紅土讓我下滑而已。她試圖拉我起來，我疼得叫了一聲，無法站起來，我坐了10來分鐘，才慢慢把右腿抬起來，這時候才發現這只腳是晃蕩的，腳踝那里杵出了一根骨頭，我一按，它就縮回去了，疼得我要命。腳跟小腿之間只有皮膚連著，里面的骨頭已經脫臼。

兩位好友一邊一個攙著我，我渾身冒汗，用左腳一步一跳地跳回了公路，挪上了汽車。他們迅速地開到?？冢谀抢镎裔t院，甚至在街道上找那種老中醫骨科門診。尋找無果，看一下地圖，離建水很近了，只有一個半小時路程，就開向了建水的方向。我躺在后坐上，感覺疼痛難忍又十分不真實，絕望又抱著一絲僥幸。我在手機上聯系了一個建水的作家朋友老李。他立刻從外地趕回建水，聯系了紅河州中醫醫院骨科，并跑到醫院去叫醫生等著，千萬別下班。就這樣，在1月18號下午5:30左右，我隨著汽車進入了滇南臨安古城建水，坐上了老李準備在門口的輪椅，被推進了醫院。

臨安古城建水

X-光、CT 片子半小時就出來了，右腿腓骨斷裂，腳踠脫臼， 碗環三塊骨頭粉碎性骨折，需要手術。我被安排住進骨科住院部大樓10層43床。

第一天

“傷筋動骨100天，要好好修養了。剛好建水是個好地方，草芽米線、汽鍋雞，你可以保持目前的好心態，家鄉留你過個年。” 微信上的一眾朋友與親人都這樣說。除了疼，我就是焦慮。住院費用、手術費用總得七、八萬吧，醫生告訴我，手術與住院費用，回洛杉磯后，看看醫療保險能不能報銷。我焦慮的實際與這些事情無關，而是洛杉磯那邊的工作，我們Avo Media 公司20號就要開機拍今年的第一部短片，28號開拍第二部，直到2月6號，然后是后期的各種事情。

醫生說，目前主要任務是消腫。不消腫動手術的直接后果就是皮膚縫合不了，骨髓的的脂肪粒會形成血拴從腿部隨血流進入心臟、肺、或腦，造成梗塞，肺血拴巨痛無比，嚴重時會心梗、腦栓死。

出于恐懼，我往微信的同學群里發了我受傷的消息。知道我受傷的一些大學同學開始詢問：可否臨時處理疼痛，之后轉院去昆明？“ 昆明43醫院的骨科專家全省最好，我可以給你安排住院，我認識院長，我們老朋友啦。” 親戚更是具體的教我怎么做：“馬上叫一輛120送你去昆明工人醫院，骨科醫生是給省長的母親做胯關節置換的醫生，他己經答應親自給你做，你只要來這里就行。我們就住在醫院旁邊，方便照料。”

我堅決不動搖。如果紅河州的人在這里接骨頭，我也可以。我本來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從護士到醫生，全部手術流程講紅河話，我聽得懂！

晚霞消失了，天黑下來。我從剛受傷帶來的震驚中，慢慢接受了自己受傷的事實。意識到這種狀況不是短暫的“意外”。我吃了止痛藥，欲將自己受傷的消息告訴家里。這個醫院住院部沒有wifi, 我打開囯際漫游，給家里寫信：

親愛的馬克與女兒們，

我有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們。今天下午大約3點，我在云南澄江湖邊摔倒了，右腿摔傷了，broke my fibula, 小腿腓骨斷裂和腳踝脫臼, 腳環骨折。我被送往建水的一所骨科醫院，進行了CT和X光檢查。結果顯示我需要進行手術。我已經住院，但小腿腫得太厲害，醫生擔心手術后皮膚無法縫合，我必須冰敷七到八天等消腫再說。手術后我還需要觀察10到15天，所以我無法在23號飛回美國。除了疼痛，我手術和住院的總費用現在還不知道是多少，明天我會聯系我的保險公司California Care，看看他們管不管我？我對發生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今天就這些，我已經吃了止痛藥，要睡了，你們放心。

第二天

醫生將我叫醒，他們查房來了。我一醒來就發現自己的右腿腫起來了，劇烈的疼痛讓我動蕩不得。老實說，我仍然處于震驚當中（in shock ), 并沒有意味到情況的重要性。

護士來給我輸液。我三十多年沒有打過吊針了，血管很細，她們化了很多功夫、化了很長時間才打進去。第一瓶是注射用氯諾昔康，英文名, Lornoxicam for Injection，護士告訴我是止痛用的；第二瓶是奧美拉唑（Omeprazole），說是護胃用的。因為第一瓶止痛液可能會傷到胃壁胃液，這一瓶用來抵消前面那一瓶可能對我造成的傷害；第三瓶是甘露醇注射液（Mannitol injection），是消炎消腫用的。每次打完了一瓶，就要按鈴把她們叫來，她們會來換一瓶新的，時間并不長，好像一個半小時左右就能打完。因為召喚護士的鈴聲是建水的花燈小調，所以每次我一按鈴，就能聽到一次建水的花燈，挺有文化情調的是吧！她們還發了六顆止痛藥給我，每天服2粒，一天3次。我看了一下，是云南白藥。

就在我盯著腫脹的右腿和腳茫茫然的時候，美國的家里沸騰了，馬克突然在一夜之間學會了多少年來都學不會用的微信，給我發了微信視頻，我打開了。他詳細地問了情況，然后他說：“把他們給你用的所有輸液的東西、給你的藥拍照片發給我，最好是翻譯給我，我要開始搜索并打電話去問寶娜（北卡心臟中心主任）這種情況要怎么處理?！钡撬Ｍ夷軌蚧孛绹ブ委?。

我的回答仍然是：Not a good idea to go back, I can handle it．

夜里，我第一次起來上廁所，病房里有衛生間，但我只有一只腳，我跳不過去，我更怕再摔一跤。我只能用醫院給我提供的一個小小的塑料便盆。我不知道怎么用，我一只腳站著，蹲不下去。我把它塞到我的兩腿之間，結果我尿得到處都是，尿到了地上，看著滿地的尿液，我哭了起來。

第三天

綠色幕簾從高高的天花板垂下來，隔開了我與另外三張病床上的病人。上午11:00點左右，靜謐之中，一個人從綠色幕簾后面走進了我的病床區，我欣喜萬分，弟弟來了！

弟弟精神狀態很不好，說女朋友出了醫療事故，在昆明治療。本來只是切出一個腹腔腫瘤，結果把腸子給弄通洞了，腸子化膿又重新劃開腹腔重新做手術，整個人都變形了，腿細得像手一樣，頭發一夜變白了。他說：“就算她活著出院，也是一個殘疾人。” 然后是兒子的外公摔傷了背，躺在床上下不來，萬萬想不到的是，本應該在美國的姐姐，怎么突然出現在老家之外的一個縣城醫院里，等待照顧。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他我在這里住院，他是經不起考驗的。但我非常愛弟弟，所以不管他說什么，我都不生氣，然后弟弟去打了一份水給我，幫我洗臉刷牙，我才想起來三天來第一次洗臉刷牙，然后他下樓去給我買了豆漿油條。

今天是川普總統宣誓就職的日子。夜里我躺在床上，打開國際漫游，用星鏈在油管上看完了三個多小時BBC的現場報道。然后我給硅谷的女友Le?i寫下了這段話：

人總是不斷地以各種形式夸張自己，而川普正是這個“夸張”的活化石。但美國再怎么樣也是一個正向的國家，它的價值觀和人的基本素養是世界最棒的。我也喜歡第一夫人的帽子和行頭，時尚高貴，美國的第一夫人終于不土了?？匆姼笨偨y萬斯在就職之前俯下身去親吻他的三個孩子，特別有人情味。這些點點滴滴讓我覺得幸運，我們之所以幸運是我們在去國之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認知，那就是我們的混文化家庭，及美國給予我們的安全感，和對中國的永恒的感情。

第四天

弟弟昨夜睡在我旁邊的病床上。

昨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翻到左邊也疼，翻到右邊也疼，疼得要死，是我住院以來最熬不過去的一天，我心情低落抑郁。我把弟弟叫起來，叫他幫我捏一捏五根腳趾頭，他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反復捏著我的五根腳趾頭，直到我昏沉沉睡去。

弟弟幫我按摩腳

天亮后來了一個警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蹩姐, 她帶來了拐杖、椅子坐式便盆、臉盆、一套粉色的睡衣、一個回民蛋糕，一袋蘋果。那個便盆徹底解決了我上廁所的難題，用塑料袋套在便盆上，大小便拉完了扎個結扔進垃圾桶，原始解決。

第五天

六天沒有洗頭，我實在太難受了，就請朋友彭彭去街上給我找個人來洗頭。結果，根本沒人愿意來。彭彭找了五家理發店都根本叫不動人，打了兩個電話，也沒有人愿意到病房里給病人洗發剪發。找到一個哈尼小哥的時候，聽到我朋友說她走了五家理發店都沒有人愿意，他想“這個病人一定相當難受”，所以他就說他來！這態度這同情心，這人道關懷，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哈尼帥哥跪著在病床上給我剪頭，我說實在抱歉啊，讓你在這么艱難的環境里施展才華。他怎么說的你知道嗎？他說：“強者永遠不在乎環境！”。

他不但給我洗頭洗了四盆水，還給我剪發吹發，走的時候還給我留下了洗頭的香液和很多毛巾。他只要我180元，我給了他500元，他值！

第六天、第七天

我被7:00點那個拖地的阿孃拖把的咔嚓咔嚓聲弄醒。她每天都是這個時候來，我們所有的人也都這個時候醒。她打開燈抹地板，后面跟著一個大叔來收垃圾，然后他們離開，關了燈，走了。

黎明大約是在7:12分從窗戶顯現。到7:30分天就亮了，此刻我心流飽滿，渴望手機上那永不止歇的信息與數據。于是我把手機從充電樁上拔下來，打開國際漫游。不算針藥、器械費用的話，這個病病及護士服務每天才57元，但國際漫游互聯網服務費每天是86元。

剛剛在Youtube， X， Ins， Google 新聞的各種信息中穿梭著，即將給我主刀的肖醫生及科室負責人王醫生來查房了。肖醫生的手手指短小非常有勁，話不多，給人很有專家氣勢的印象。他逗留幾秒鐘就走，一言不發。他走后，王醫生提到我第四片掉落的骨頭，其實要打螺絲釘，也許應該做一次核磁共振來決定。但這個醫院沒有核磁共振設備，我們要去州二院做。我表示自己一定要做一次核磁共振，我給他講了女兒的故事，女兒在高三的時候打排球一只腳被崴。去照X光和CT，打了石膏，六個月后石膏拆掉了，仍然疼痛到孩子無法走路。去照了核磁共振才發現有一片骨頭脫落了，孩子再次做手術，打石膏。我不想重蹈覆轍，我在手術前請求做 Mammogram，他說他去爭取要救護車。

我非常想知道我手術的好壞結果。如果是成功的，結果就是恢復正常了，不影響以后的生活。不成功的，會有什么后果呢？我知道手術不好的結果就是做手術的過程當中傷害到韌帶，以后腳踝關節松動，會非常容易導致再次受傷。那健身運動就談不上了，爬山也不行了，只能游泳。這就是我應該恐懼的事情。這也是大家叫我去昆明做手術的原因。

我正在打著吊針閉眼休息，突然來了四個人，書記、副院長、科室主任，主治醫生，他們抱著鮮花來看我了。他講了這間中醫院建立起來的過程，講到自己從瞧不起中醫的一個西醫醫生，到最后成了中醫院書記的過程，談到李時珍、華佗、孫思邈藥王，張仲景醫圣…

他安慰我：“你這個傷算什么！那些得癌癥的病人，腸梗阻的病人，半生癱瘓的病人，他們皮包骨頭，在床上打滾。吃什么吐什么，渾身發黃、疼痛難忍。你看你骨折躺在床上，還能寫小說，多幸福！人是在突破一個又一個難關的過程中，漸漸擁有了強盛的生命力，你罷難過，我們會治好你，謝謝你信任我們。”

上午很快過去了，甚至，連下午也很快過去，在意識到腳疼與忘卻疼痛之間，時間到了傍晚。

我這個病房是混住，一間住了我，又住了一個男的，中間隔了個大幕簾。昨天的夜里，這個農民疼得嚎叫，從10:00到1:00都在罵臟話，對著他的腳趾頭罵：“狗日的，你無法無天，我日你！” 因為那幾個腳趾頭把他疼死了。我叫他按鈴叫護士來給他打止痛針，護士來了三次才給他打了。醫院跑了十幾家，花了七、八十塊錢也治不好這病。有的醫院說是脈管炎，有的醫院說是痛風。給他吃藥，把他的胃給吃壞了，肚子疼得要命這腳也不好。醫保呢，本地這里可以報80 ％，昆明的醫院只能報40%，現在這個醫院準備把他腳掌的前半部分給鋸掉，他不愿意。今天我讓他給我開下燈，他就跑到我這邊來講他的痛苦和絕望。他說他八歲父親就死了，非常苦，他們是農村的農民，一直在地里干活，沒有上學，是文盲，一輩子沒享過福。去年八月突然腳底板痛，然后腳趾底下痛，然后是腳趾的中間有一顆非常小的白點，不碰沒關系，碰到會把人疼死，然后腳背上有黑點，這些黑點再經過去醫院打針以后消失了，那些白點還在，現在已經發展成10個腳趾頭干掉、壞死。他望著他的腳跟我說“生不如死”。這個53歲的農民，他有兩個兒子，一個24歲，一個18歲，他說非常的不放心這兩個兒子，他要看到他們結婚，才放心。可憐天下父親的心。

第八天

王醫生和黃醫生來拉我去州二院做核磁共振，他們將我放在擔架上，推出病房，進入電梯，下到一樓，再推進救護車。王醫生在救護車里陪著我，我抓緊這難得的時間望著天空，一路上我看到云南那特有的高原陽光，它將一切顯現給你：明亮的樓房陽臺、工地上的一臺紅色大吊車、一臺黃色大吊車，經過了一棵枇杷樹時，我看到幾顆歪瓜裂棗的黃枇杷，我熱淚盈眶，骨折讓我不再是一個急匆匆的過客，它讓我以心來得到故鄉的歸屬感與祝福。十多分鐘后我們就到了州二院，交費、做核磁共振，然后回來。

第九天

昨夜是萬年不遇的七珠連線，七顆恒星與太陽齊刷刷對齊成一線。刮大風，非常不尋常的妖風，是我住院以來風最大的一夜，平時7:12黎明到來，今天7:46分才天亮, 整個云南降溫十度，昆明下雪。

艾灸及消痛治療

我今天做了腿部超聲波，檢查動、靜脈；頭部與肺部CT掃描，這些全身檢查，都是為了明天的手術做準備。明天星期一（27號）早上，8:30分我做接骨手術。接下來就是大年三十，初一。我將在病床上過春節。謹此向所有紅河州中醫醫院骨科住院部的醫生護士拜年，向來到病房看望我的親人、朋友們致謝！

也向讀者拜年！

作者簡介

張慈，現居洛杉磯，作家，紀錄片制作人，多次獲美國和國際影視作品獎，文學獎。出版有長篇小說《浪跡美國》、短篇小說集《慰籍》、散文集《我的西游記-從云南到加州》、紀實文學《1968，硅谷的口袋》《美國女人》等。

平臺原創文章均為作者授權微信首發，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與本平臺無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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