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盧曉旭

暮色漫過城市天際線時，我站在老城磚墻的陰影里，看最后一縷夕照在青石板上蜿蜒。爆竹碎屑如褪色的朱砂，順著風在街角聚散成某種神秘的卦象。外賣電動車的藍光劃過深巷，驚醒了沉睡在瓦當上的月光。這個被折疊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除夕夜，正在顯影出比煙花更復雜的文明年輪。

一、通訊錄里的消音革命

祖父抽屜底層的牛皮本里，還夾著三十年前的拜年電報。那些印著紅雙喜的電報紙排列成精密方陣，像被馴化的候鳥永遠停留在1994年的冬天。而今夜，當我的手機屏保自動切換成"恭喜發財"的動畫時，突然意識到那些曾在信號塔間穿梭的電子祝福，已如瑪雅文字般成為數字廢墟里的考古層。

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擔憂文字會殺死記憶，他若看見我們正在經歷的表情包退潮，或許會啞然失笑。那些精確到秒的群發祝福，不過是信息繭房里的人工降雪。直到某天，物業管家發來的機械式問候撞碎在門禁系統上，我們才驚覺：被算法校準的情感溫度，終究暖不了混凝土澆筑的心房。

二、空城記里的豐年祭

商業廣場的玻璃幕墻第一次完整映出了自己的骨骼結構。曾經被羽絨服填滿的中庭，此刻回蕩著自動扶梯的空轉轟鳴。奢侈品櫥窗里的射燈依舊虔誠地照亮虛空，像末代祭司守護著無人問津的神殿。轉角便利店的熱柜前，兩個外賣員用條形碼交流著各自老家的年俗——這或許是消費主義神廟里最新的祈禱儀式。

忽而想起敦煌壁畫上的《張議潮統軍出行圖》，那些穿越時空的喧嘩與此刻的寂靜形成詭異的對位。當集體儀式感被拆解成千萬個私人訂制的孤島，我們是否正在經歷某種存在主義的祛魅？就像古羅馬人在廣場噴泉干涸后，終于聽見了自己腳步里的回響。

三、火藥紋身下的集體記憶

子時的鐘聲撞開禁令的閘門時，整座城市突然開始燃燒自己的皮膚。煙花不再是垂直升空的抒情詩，而是貼著樓宇皮膚游走的狂草。九歲男孩在二十三層的飄窗邊記錄火樹銀花，卻不知自己的瞳孔正倒映著北宋汴京的燈山盛景。老人們說現在的爆竹不夠響亮，可他們顫抖的耳膜分明接收到了童年守歲時爆竹的基因頻率。

本雅明若看見朋友圈里的煙花直播，定會重新思考機械復制時代的靈光。那些像素化的光斑在云端重組為新的圖騰，每個點贊都是數字部落的篝火投柴。當禁放區的居民驅車兩小時去荒野點燃仙女棒時，他們追逐的或許不是硫磺氣味，而是普羅米修斯盜火時的原始戰栗。

四、禮物經濟學的黃昏

壓歲紅包正在經歷奇特的物種進化。家族群里無人問津的電子紅包，卻化身成steam游戲庫里的限定皮膚，在00后的社交圖譜中秘密流轉。姑媽寄來的五常大米擱在快遞柜三天，而游戲公會里陌生人送的復活甲正守護著某個少年的除夕夜。

這讓我想起瑪塞爾·莫斯在《禮物》中描述的原始交換法則，如今正在區塊鏈和元宇宙里借尸還魂。當00后用虛擬球鞋給長輩拜年時，某種古老的贈予精神正穿越數字蟲洞歸來。或許真如列維-斯特勞斯所說，所有的文化都是拼貼的秦俑，在永恒的破碎中保持完整。

五、靜默儀式中的新祭司

晨光刺破硝煙時，穿漢服的少女正在直播包餃子。鏡頭掃過她身后的智能料理機，不銹鋼攪拌盆反射出孔府家宴的青銅器輪廓。彈幕里飄過"傳統文化yyds"，卻無人注意她手腕上的運動手環正在監測卡路里消耗。這種后現代的蒙太奇，像極了博爾赫斯筆下交叉小徑的花園。

守夜的人們開始用另一種方式觸摸永恒。B站跨年晚會的彈幕墻取代了廟會人潮，孤獨的美食家們在外賣軟件里共享著賽博團圓飯。那些被解構的舊俗，正在重組為新時代的巴別塔——或許我們終將明白，所謂傳統不過是祖先們用時光寫給未來的開放式代碼。

天光大亮時，清潔車吞噬了最后一粒爆竹殘骸。我彎腰撿起半張褪色的福字，背面印著商場的促銷二維碼。這荒誕的蒙太奇讓我突然頓悟：文明的年輪從來不是同心圓，而是不斷增殖的異質晶體。就像此刻街角的老槐樹，皸裂的樹皮里正生長出抵抗熵增的新芽。那些我們以為消失的，只是換了密碼繼續存在；而正在誕生的，或許早已在甲骨文的裂紋里蟄伏了千年。

【作者簡介】盧曉旭，筆名鳳城白楊、大漠白楊、曉旭，男，籍貫陜西，現定居于寧夏銀川市，大學學歷，黨員；1992年入伍，歷任戰士、學員、司務長、中隊長、參謀、新聞干事、秘書、主任等職，2010年轉業到地方部門；現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寧夏作協會員、陜西省青年文學學會會員，曾于《解放軍報》《人民武警報》《中國稅務報》《寧夏日報》《三秦都市報》《蘭州晚報》《新消息報》《武警后勤》《中國稅務》《延河》《回鄉文苑》等報刊發表作品160多萬字，其中多篇作品獲得省、全國性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