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致敬尤今老師作品《鴨子的話》和《羅馬那雙陰陽臉》。
怎么一大早上就這么吵啊…
晨光熹微,床頭鬧鐘指針剛過七點,INTP就被ESFJ在隔壁衛生間里的動靜給鬧醒了。幸好身邊嬰兒床里的孩子睡得香甜,這讓他勉強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重新合上了。離營業時間還早,再瞇一會養養神吧,實在不想那么早就上工,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INTP,趕緊起來呀,不然來不及了!”不用看就知道,洗衣機已經在給兩個大人的衣服注水,妻子正在洗臉池中忙著清潔孩子的貼身衣物,“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呢,耽誤了日程計劃可不行!我這邊脫不開身,你先去看看廚房籠上的包子和粥蒸好沒有,不然待會水干起火可就麻煩了!”
沉默三秒鐘后,男人撓了撓自己一頭勝似雞窩的亂發,打著呵欠慢騰騰起身披衣,下樓去查看今日早餐情況。可供容納三十客的餐廳中針落有聲,廚灶蒸籠上正冒著騰騰白氣。五分鐘后餐桌上一切物什都已就位,正好妻子也忙完了活計,下樓來同他一起享用這頓不算豐盛的家庭早餐。
“待會記得多拿幾根薩拉米出來切片擺盤啊,再淋上我之前就做好在冰箱里存著的香草醬汁。老早就說過今天要做三周年店慶活動,給每個到店消費的客人都送冷盤,我估摸著客流量會有點大,光靠一個廚子恐怕忙不過來,耽誤了客人用餐可就糟糕了!反正大早上的你也沒事干,等會吃完飯就去活動一下,聽見沒有?”
“…再說吧。”
“什么叫‘再說吧’?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直白一點好不好,跟家里人哪來那套官腔可打?大早上起來就拉著個苦瓜臉,你干啥了都?一天天的又不跟人講話又不肯干活,飯不吃覺不睡,讓你出門買菜聊天跟上刑場一樣,腦子里成天就是那些虛頭八腦看不見摸不著的,咋滴,指望著飛天當神仙哪?呦呦嘴還癟上了,瞧你內德行,快憋吃咱人間飯了嘿!”
這位名義上的一家之主并未出言反對妻子的嘮叨,只是沉默著迅速扒完碗里飯食,推推眼鏡晃起鑰匙,慢騰悠哉地踏過后院中香草環繞的鵝卵小徑,挪進了儲藏室。自己并非粗鄙愚鈍之人,作為維也納大學哲學系本科畢業的高材生,對于ESFJ的每一句話他腦中都有成篇大套的哲學理論來進行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又覺何必,一家人間何苦把氣氛搞得這樣尖銳對立僵持不下呢!倘若句句較真,往后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正因如此,他在每次吵架拌嘴中都高舉雙手甘落下風。但此刻,他獨自一人面對著昏暗房間里滿滿懸吊的臘腸,只覺有口難言。
轉眼間已過而立,自己在這中歐異鄉漂泊十二年之久,從滿懷希望踏進夢想中的高等學府攻讀心愛專業,到畢業后蹉跎五年時光數度跳槽都沒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再到不得不在自家餐館中蒙上三年油煙塵垢,回想起來竟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妻子總說他眼高手低,或許真是如此吧。其實自己并非身嬌體弱似閨閣小姐,只是一味地進行重復體力勞動總覺著少了點什么,就好像...靈魂中那一團原本熊熊燃燒的靈性與思維之火被人為扔進了許多濕木頭,蔫巴巴的總也燒不暢快;大腦中每一根神經、身體中每一根經脈都淤塞堵積住了,但偏偏還沒到真讓人癱瘓不起的地步。更糟糕的的是,這精神上的痛苦卻絲毫無法在體表顯露出來,是故妻子不理解他、街坊鄰居背地里嘲笑他,他全都聽得清楚,就是無法出言反駁,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根筋搭錯了,為什么別人都做得來并且樂在其中的事他就做不來呢,還活得這么痛苦壓抑?
他不是沒想過往外倒苦水。可這深沉峻切、足以摧人心肝的憂郁苦悶又能對誰訴說呢,妻子嗎?她只會大驚小怪說自己不會來事,成天到晚盡想些莫名其妙有的沒的,有那時間糾結還不如去打掃餐廳和后廚;孩子嗎?總不能指望尚處于襁褓中、牙牙學語的孩子會懂些什么吧;昔日同窗的朋友嗎?同胞都回了國當人生贏家,本地人借著親屬依托混得風生水起,時不時去地中海邊上度個假、瑞士法國滑個雪,日子過得神仙一樣滋潤,誰叫人家趁著上學時候把一籮筐值錢證書收入囊中,現在已經實現豐厚的睡后收入。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讀書時成天做白日夢,滿以為前途一片光明,大把黃金時間都消磨在毫無用處的地方,只草草混張學位證便萬事大吉,活該落得如今這般一事無成的境地,外人看來溫暖貼心煙火騰騰的老婆孩子和熱鬧餐館與其說是港灣不如說是鐐銬。
雖然肉身受限,但跳脫飛揚的思維本性總是難以抑制,趁著四下無人他不禁想入非非起來:要是自己當年大學畢業時沒有選擇直接出來就業呢,而是讀碩讀博甚至博士后,不就可以從校門到校門,寫上幾十篇高被引量的論文直接進象牙塔當終身教授,醉心于最為新潮前沿的學術研究,永遠不用操心這襠子沒完沒了的塵務俗事了嗎?但如今想這些又有何用!須知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的,現在拋妻棄子去申研究生?開什么國際玩笑,自己可不是能棄家庭責任于不顧的家伙。罷了,還是先干活吧,不然等下她的嘮叨又夠自己受的。
趁著丈夫進儲藏室的功夫,ESFJ也把桌上空蕩蕩的杯盤碗碟扔進了洗碗機。真是個好天氣,生意一定會興隆的!她把窗簾全部拉開,讓久違的陽光灑進室內,將前幾日由連綿陰雨天氣帶來的壞心情一掃而空。克拉根福,這座位于奧地利邊境的小城當真好山好水好風光,窗外含苞待放的杏花與金合歡迎著初春微風招展,不遠處市中心廣場的石龍雕像四百年如一日忠實地向壇中吐著噴泉,陽臺上春夏秋三季花團錦簇,街上人人講究服裝配搭的款式色彩,近有鏡湖垂柳游鴨頑童,遠有雪山白云青天飛鳥,置身其中如行詩畫間。在這座與世無爭的小城里,生活是數年如一日的平靜無波安穩祥和,多么符合她的秉性,叫她打心眼里喜歡,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枕邊人的做事風格:不說吧永遠拖拖拉拉能懶則懶眼里沒活,說吧老不開心拉個驢臉影響工作效率,他又是把什么話都捂在心里的悶油瓶,光看著就覺憋得慌,難怪年紀輕輕頭頂就已經有了地中海的先兆。但又能怎么辦呢?人是自己當年看著喜歡選的,況且他不抽不賭不嫖也不犯原則性錯誤,訓上兩句也不頂嘴,凡事打個馬虎眼幾年日子也就這么平穩過下來了。為這點事去鬧離婚?拉倒吧,自己一個女人,還是以家庭為重的好,況且還有個孩子呢?盡管遠離故土,但千百年中華傳統文化的根基在她身上還是得以完美保留下來。哦對,趕緊打掃清潔衛生,餐廳上午十點開門迎客,準備工作得盡快到位才是。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正午,這棟二層尖頂小樓的一樓挨挨擠擠人聲鼎沸,服務生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這時就需要男主人穿梭于后廚與餐廳間,為顧客端出一盤盤裝點精致的菜肴。憑心而論,INTP一直是不喜歡,甚至很討厭這種場所的:自己從小到大都喜好安靜地搞文字工作、攝取抽象書面知識,暢游于精神與想象的精彩世界中,這種習性哪怕在脫離校園環境數年后也依然沒有改掉,反而日漸變本加厲起來:大腦總在瘋狂渴求索取著高字段高質量的抽象密集信息,偏偏店里環境嘈雜客人吵鬧,自己一刻也無法靜下心來,原本豐富的精神世界被物質擠占得沒有一點空間,違逆本性的憋屈困頓簡直難以言喻。廳堂里這些酒食肉菜之氣、杯盤碗盞之聲、高談闊論之語叫他打心底里煩厭透頂,這位注重精神世界的高材生向來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會對食物的造型品類如此情有獨鐘,攪進胃里不都一個德行?吃飯就不能不講話,非得飯桌上唾沫橫飛高談闊論一通才舒服?還有各種食物混雜在一起的莫名油膩異味,直射頭頂的明亮燈光,過于強烈的感官刺激,被顧客呼來喝去端水倒茶的毫無尊嚴感,所有這一切讓他只想速速逃遁此地,可他這半身黑漆如鐵的制服、鎖在抽屜里的兩本結婚證、嬰兒的成包紙尿褲、過去所選擇的一切一切,偏就把他將要展翅高飛直上云霄的自由思想鎖在籠里動彈不得,都逼著他放棄自己那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本性,對這充斥著雞零狗碎柴米油鹽的現實卑躬屈膝俯首稱臣。
不過,比他精神世界的不滿更為要緊的是,薩拉米冷盤不夠了。真見鬼,男人背后隱隱滲出了冷汗,早知客人這么多,上午干活就該麻利點的,失算失算。但也并非完全沒有對策——妻子上樓給孩子喂飯去了,店里來的都是老熟客,先委婉說明情況,用紙筆記下各人姓名,等他們之后到店消費時再補上——他的頭腦精密運算著,僅僅幾秒功夫便能給出這么一套方法,三十余年下來,運用內傾思維于他而言早已如呼吸吐納一般自然了。
等到ESFJ下樓來,店里客人也都散去了,丈夫將冷盤分發情況如實匯報完后,妻子的臉色也就當場晴轉多云:“有你這么干活辦事兒的嗎?哦,只發前頭幾十個,后頭的沒份,你讓別人心里怎么想?人家要是發東西沒你份,你心里頭什么感覺?”
“我能有什么感覺…很正常啊。東西確實是不夠了,又不是我不給,而且都跟他們說明情況了。況且這本就不是什么金貴東西,運氣不好排在后面,沒有也就沒有咯,我有啥資格來饒舌啊,還能管人去要不成?”
“欸我看你這個人是一直活在外太空里吧,有沒有點最基本的為人處世的概念?!都三十多了還這么不醒事,你之前都是在月球上過的嗎,這么不食人間煙火!要發你就一次性把所有人都顧及到位,要么就干脆不發,半半落落的非要顯出隔閡區別來,不是把好好的關系搞生分了么!“
“你這又是怎么了…又不是以后就見不到人了,都是老熟客,以后補發不就完事,至于這么大動肝火嗎?”
“分明是你做事讓人太不省心,把好好的寬路都給走窄了!你以為我想發脾氣嗎,還不是一天到晚幫你擦爛屁股給逼出來的!現在生意本就不景氣,再不把這幫老熟客的人心籠絡打點好,以后這日子可怎么過法?非得店鋪倒了,一家人通通跟你上街喝西北風,你就高興了是吧?!”
又來了,又來了,INTP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還能怎么辦呢?論以言服人與世俗生活的功力,自己永遠是妻子的手下敗將;況且她又有什么錯誤?一心一意為這個家、這間店著想,要沒了她的操持苦勞,不開玩笑,家里真會垮掉的。他也知道自己在書齋故紙堆里那套咬文嚼字的本事在社會上不頂屁用,況且與人直接起尖銳沖突又相當耗費精力情緒,還不如暫且隱忍以待風平浪靜,所以他也就沉默著,任由ESFJ的數落指責包圍他的耳膜與大腦。總是這樣,他憑著自己的見解與論斷悄悄干了某事,想為這個家盡心出力,而迎接他的永遠都是妻子諸如“不通人情” “不會來事”的詞句,再不由分說地以指責的形式送給他一套社會經驗大禮包。盡管拋開個人情緒來看它們確乎很實用,但這般送出方式讓他只想速速逃遁九霄云外。
妻子看他一臉生無可戀,語氣也不由輕軟了許多,“不是批評你,只是你這么想不代表人家這么想,知道不?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云淡風輕萬事不掛心頭,有些家伙小肚雞腸得很,但凡好處沒沾到,背后指不定怎么編排你、給小鞋穿呢!行了,你晚上站前臺收銀去吧,我下午多切點香腸出來。對了,早上忙忘了沒說,你這一身是怎么搭的,真沒有一點審美可言!年過三十的人了連個衣服也不會穿,上頭襯衫毛衣西裝,底下居然是休閑褲配運動鞋,鞋幫還沒刷干凈,丑得要死,顧客的好胃口盡讓你這副尊容倒沒了!”
“嗯,你說得對,我這就更衣。”
他又一句話都不愿多講了,ESFJ看著丈夫消失在樓梯拐角處的背影嘆了口氣。與其說是天生的沉默寡言,不如說是毫無心靈共鳴可言吧,所以話才這樣少?和留洋深造的丈夫不同,自己念完高中就開始幫著給家里餐館做事,加之天生的心細如發會來事,對社會上的人情往來早就無比流暢練達,所以哪怕身在異國他鄉也能混得如魚得水。異國謀生,說起來易做起來難呵!當年被大學畢業的丈夫接過來時除了遠離故土的不安,剩下的就是高興,滿以為身邊人終于混出頭面,能端多金洋鐵飯碗,自己也再不用擔負餐飲行業的苦辛操勞了,可結果呢,兜兜轉轉到頭來還是做回老本行,命啊,都是命!原本還打算直接在維也納開張的,但實地走訪后發現那里競爭太激烈、生活太急促、物價也高昂,只好退而求其次,轉到比較平和穩定的鄉鎮地方來求生活,三年下來雖不算大富大貴可倒也不愁溫飽,手里甚至還握了筆盈余資金。算了,還指望什么呢,過日子最重要不就圖一個穩字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利益最大化,沖突最小化,和氣方生財,這是她在塵世中摸爬滾打三十年總結出的一套屢試不爽的秘籍,可惜高材生丈夫永遠學不會。
伽達默爾曾言“一切意見都是偏見”,所謂“美”與“丑”的觀點是在無數先人的‘前見’基礎上層層建構起來的,當然也是由當代資本推動的文化霸權主義在社會層面上的延伸。INTP的身體慢騰騰扶著欄桿上樓,腦子卻早已滾開了鍋。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不同的人出于自身視角和利益需求,自有不同答案罷了。你當然也會被主流觀點所束縛,因為不費腦子就可以獲得談資啊,而獨立思考、得出自己的結論又是多么消耗能量、多么不為世俗所認可的舉止啊!被法律和習俗所確認的一套無非是出于統治階級規訓最大化的利益需求,豈不見北美地區為了助力資本大亨的烘衣機銷量和維持地塊價格,還特地出臺法令曰戶外甚至自家陽臺都不準晾衣?況且字面意義上的“丑“難道就意味著真正的”丑”?這個讀音在我心中難道就不能指代”美“?說到底,單詞的發音和意義根本就沒有捆綁在一起的必要,它們完全是可以相互分離甚至截然矛盾的,外界怎么評判一點兒也無所謂,因為這就是我心中的定義,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改動半分!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瞬間涌上了他的識海,在精神世界暢游的電光石火間,他飄飄然欲乘風歸去羽化登仙了。
說到底,妻子到底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呢?她在南國家鄉作學生時發鬢常別著一朵清晨采摘下來、興許還帶著露水的玉蘭花,清秀雅致富于女性化氣息,見到午休放學時的他會禁不住掩嘴偷笑,眼波中滿是蕩漾而出的女兒情意,身上撒一層從梧桐樹蔭間漏下的細碎光斑,簡樸校服也掩蓋不住纖細柳腰與豐滿胸脯帶來的青春曲線美,十根纖纖玉指個個嫩如蔥管,與如今這個整日只知嘮叨,腰上還圍了兩層游泳圈的黃臉婆簡直不是一個人。但也難怪,畢竟年輕時光景不好加上家教嚴格,讓她養成了見不得浪費食物的習慣,后廚每天剩下的食材全成了員工以及夫妻二人的盤中餐,其中又以她自己吃得最多。西洋吃食本就肥甘厚味,天長日久下來,縱使日日都在塵煙中操勞,也不免生出一副珠圓玉潤的豐腴身材,雙眼皮雙下巴,臉圓眼也圓,再加上一副好脾氣的笑容,任誰見了都得夸句富態。移民移民,難道真是移走之后便再不能承故土之恩澤,唯有食洋土洋水洋空氣以至于變形走樣串味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了嗎?他想要反駁這一觀點,但一貫靈光的大腦這次沉默良久,也沒能給出答案。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轉眼已是晚飯時分,客人都在用餐,INTP坐在收銀臺前無事可做,唯有看著妻子穿梭于成排餐桌間長袖善舞談笑大方。他知道在那如火熱情背后有著頗重心機,ESFJ同他講過不止一次食客在結賬時自然流露出的種種國別:西班牙人豪爽大方,英國人干脆利落,德國人小氣別扭,中國人外熱內冷;還有根據顧客的服飾、動作、語言來判斷:誰家逢喜事出手闊綽、誰摳摳搜搜不會多點,菜也必定吃得點滴不留、誰賊眉鼠眼鬼鬼祟祟也許會逃單,要格外留心。她就沒一會兒閑空,男主人暗中感嘆道,不停地動著、說著、想著,不管身體還是腦筋總要忙得不可開交才舒服,莫非閑暇自在于她而言是一種懲罰么?反觀自己,成天到晚的又在做什么呢?無非打雜,發愣,被妻子訓話這老三樣:看著成批客人來了又走,忍受著他們嘴里身上的飯菜味兒直噴到自己頭臉上,做著毫無腦力勞動可言的重復無意義活計,只能眼睜睜看著昔日最為寶貴的凌云壯志與璀璨理想就這樣在油煙中消磨殆盡,敏銳纖細的感覺一天天被挫得圓鈍光滑,自己卻無能為力。說真的,這樣活著——或者說僅僅是呼吸著——又有什么意義?維持著肉體層面的生存,難道就那么重要嗎?尼采的強力意志追求自我超越與自我完善,以達到更高層次的存在,他曾在課堂上對這種超人哲學嗤之以鼻,覺得斗爭性太強太尖銳,人這一輩子就該安逸自如地放松享受生活才是,但以此為道路,得來的生活卻讓他煩厭透頂。難道不斗爭、不進取、不爭強好勝、不去做所謂人生贏家,這樣的人是注定就要滅亡的嗎?人類文明直至今日還是這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至上嗎?那人類發展的前路又在何方?讓人自由自主地成為人的道德與價值在于何處?我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就是為了沒完沒了地踩那個名叫“成功”的該死倉鼠滾輪嗎?
幸而他不是個喜歡在嘴上抱怨連天的家伙,所以,他只是按照妻子的囑托沉默忠實地履行自己的本職工作,拉得老長的面龐在枝形吊燈過于強烈的照耀下更顯愁苦萬分心事滿腹。
在經歷整整十二個小時的操勞后,最后一位客人也走出了店鋪,ESFJ關門閉戶落鎖后先是催著丈夫去收拾滿桌殘余酒菜,嘴也不帶消停:“天天拉著這副驢臉做什么,搞得這個家是有多虧待你一樣!你坐那里發呆,我可看得清楚,外頭有好幾個打算進店的客人,一看到你那張臉就拔腿走人了!”
女人不發話的時候,空氣里總會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廳堂里的鐘表走針在不知趣地咔噠作響。而后,INTP聽到自己說:“難道,我就沒有不開心的權利嗎?”
“好,你有,你有!我看到時候餐館倒閉,你是要領全家老小去當叫花子還是怎樣!就不能指望你干一丁點活,家里家外都要我來操心著急,把我累死你就舒服了,畢竟沒人嘮叨呀,對不對!上學時候也就算了,怎么都成家立業好幾年了還不醒事?!看清現實吧,哥哥,脫脫那股書生氣,這里不是書齋學院啦!”
INTP沉默著,看眼前一片杯盤狼藉:造型漂亮結實的冰鮭魚已經變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粉紅色惡心物質,香橙烤鴨上艷麗芬芳的橙片像在地下埋了幾百年的裹尸布一樣萎靡不振,香郁醇苦的咖啡味冰淇淋化成了高腳杯里一灘棕色的粘膩糖漿,不知哪位仁兄打翻了杯子,紅寶石般的酒液潑得桌布上開出一大片暗花,還有幾滴綠色蛋黃醬點綴其上,目之所及的杯盤碗碟全都閃著一層惡心粘膩的油光。這般狂醉放蕩毫無節制的狀態,莫不是人人都被狄俄尼索斯附體了嗎?那些邊飲酒邊大笑的婦女簡直跟邁那得斯沒什么兩樣,果然,生于德意志的尼采之所以輕日神精神而重酒神精神,就是因為感受到了這種表面壓抑嚴肅、私下重樂縱欲的民族性情吧?
他又無數次地懷念起那早已逝去的校園生活:一切都是那么安穩平靜富于書香禮節氣息,沒有人會隨便對他指手畫腳大呼小叫,就算有事,他也可以提前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表,事是隨著人走的。而在這間店鋪中,人必須時時隨著事走,每當他想要長時間沉浸在精神世界中,構思一些富于質量與深度的作品時,客人或妻子的隨便一句話就足以打斷思路,讓他不情不愿地與油膩骯臟的碗碟抹布打上半天交道。原本高深的思想體系就這樣日漸被瑣屑日常錘得零散四碎,時至如今,書架上那些從學校里帶出來的大部頭已經落上了一層灰,只有頭腦中那不為外人所知的神秘世界還在作著并無所謂的活躍運動。
十一點,忙活了一天的夫妻倆終于得以回到二樓臥室,孩子在他們進門的那一刻不偏不倚開始振聲嚎哭。ESFJ邊給孩子換洗尿布,邊支使丈夫拿本憑著熟絡交情新從鄰居家低價購來的童書講睡前故事。INTP看了幾頁連環畫冊,上面都是大片大片的鮮艷插圖,一頁上面才一句話甚至幾個單詞。他草草翻完便嫌單調無味,一天里都沒能出口的滿腹心事在此刻終于按捺不住了。
“娃啊,咱今天不看故事書了,爹爹同你講些別的:我高中讀書那會兒正值出國留學熱,之前在國內時總覺著束手束腳,到處都是送禮、走后門和剪不斷理還亂的體制內人際關系,實在不甘心一輩子就這么庸庸碌碌下去,想著要遠走高飛去外頭闖闖,感受下自由開放的氣氛,腦一熱心一橫就出來了。結果呢?花老大力氣繞了一圈,才發現世界是多么荒謬,人生又是多么痛苦!當年對西洋文化的憧憬簡直就是陽光下的肥皂泡,甚至不用碰都自己碎掉了。我厭惡國家推廣普通話打壓方言、強制讓生完孩子的體制內母親在子宮里上節育環,到了奧地利再一看,簡直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嘛!不光工作性質不合我胃口,那些膀大腰圓的警察仗著身份,訛起錢來從不手軟,還有高昂的物價,或明或暗的種族歧視,難啊,難啊!他們嘴里的‘對’,我看未必也就真對,自由都是相對的,哪里都是擺脫不了的規矩教條和話語壓制,福柯曾言‘話語即規訓’,知識自誕生的那一天起便與權力同謀,所謂‘真理’無不是被人為制造出來、打著濃厚時代烙印的官方規訓。娃兒,知道存在主義不?你娘聽不懂,嫌煩嫌沒用,爹爹也只有同你講了:其先驅薩特主張‘存在先于本質‘,這就是說,人即使在最為荒誕絕望的境況中,也依然保有個體精神自由與自由選擇的權利。話是說得挺好,可實際上呢?我已經跑過一次,在這兒扎了根,哪怕生活得再不情愿,也不能繼續效仿尤索林當逃兵了。不然永遠沒完啊,永遠都在流浪,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家呢?”
“行了行了,看你一天到晚都給孩子灌輸些什么東西!對了,關于孩子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沒有?“妻子推門進來直盯著他,眼神不大客氣,”我覺著孩子將來還是得學中國話,而且要學好,一個忘了根本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是流民,很可憐的!這教育就是要從小嚴抓,心似平原野馬易放難收,到時散了攤子想要再支棱起來可就不好辦了。我說,你聽見沒有呀,聽見就說話!一天天的凈裝啞巴,語言能力都退化沒了!”
“只要孩子活得幸福快樂就好了…我沒什么想法。既然生在奧地利那就入鄉隨俗唄,能夠和本地人一樣成長就好,我自己一路混到現在已經夠辛苦了,不希望孩子將來也活得很痛苦很糾結,隨他去吧,畢竟人各有路啊!”
“那怎么行?你這個當爹的不管還能有誰來管?!我看這里幼兒園都教什么彈琴唱歌畫畫配色之類的,國內同齡孩子都能認好多字了,這要是落后了怎么辦,責任誰來擔?噢,孩子長大跟你一樣難道就好啦?你要真有那個逆天而行的板眼也就算了,很可惜你沒有,如今竟還想把孩子也給帶歪!反正好習慣是從小就得培養,你老娘當年不盡責任,如今我這個老娘就得負責給你爺倆殿后!”
對于丈夫撒手不管的教育方策,學業成績倒還是其次,最讓ESFJ擔心的是孩子的品性可怎么辦?她不敢去想一匹完全活在個人自由主義中的脫韁野馬會是個什么樣子,這個小小的、苦心孤詣營造起來的家將來還管得住它嗎?焦慮,焦慮,遏制不住的焦慮與恐慌,她的兩彎秀眉又深深蹙起了。她總忍不住要多想,想眼前事物脫離既定軌道后會發展成什么翻車飛天的鬼樣子,最后總是得出那套結論:原來的才是最好的。跟著丈夫漂洋過海、作為移民來到異鄉討生活已經耗盡了她此生全部的勇氣,再也賭不起了,沒資本了,她怕,怕得要命。ESFJ曾聽過鄰家正值叛逆期的少年與爹娘頂嘴,發音本就重硬帶刺的德語在憤怒語調和公鴨嗓加持下簡直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體自帶加特林,語意又是那樣冰冷扎心毫不留情,吵到后面還傳來清脆響亮的耳光聲與器皿碎裂聲,光是聽著都心驚膽顫,更別提讓她直接面對了。她總是盡可能回避實質上的矛盾、回避尖銳鋒利的沖突斗爭,都是一家人么,搞得像以命相搏的生死仇敵一樣是在干什么?日常跟丈夫拌嘴歸拌嘴,可他從來舉手投降讓著自己,也從來沒有觸及到根本性問題,家里要將來也像鄰居那樣…不行,絕對不行!既然她還是這兩百多平之內的女主人,就絕不能允許脫離軌道的事情發生,尤其還是像孩子教育這樣的頂天大事!再沒有別人可以交托此等重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頭來只能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此地教育觀下成長的娃兒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隊伍,從不懂得未雨綢繆,不會為自己的人生做計劃安排,這如何得了,將來日子還過不過了!
表面上是東方實用主義與西方唯美主義的差別,但根本在于中西方語言文字的復雜程度不同——中文是象形文字,德語是表音文字,對于學齡前兒童,掌握幾百個筆畫各不相同的漢字跟掌握三十個字母大小寫的難度可不是一個級別,所以國內當然得提前了,不然根本學不動啊。雖然這么想著,但INTP也沒能開口,他曉得按自家妻子秉性,不把事情掰成她想要的樣子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要是不遂她的愿,沒準人都進棺材了還要在頭七夢里還魂念叨呢,所以也只好隨便應付兩句就舉手投降,把孩子的教育大權全部交給枕邊人處置。
INTP長嘆一口氣,靜臥在床看窗外明月破云而出,將萬丈清輝照耀大地。他無法責怪妻子的選擇與做法,正如油墨香和油煙氣本就應當各自存在于書房與廚灶間彼此獨立互不干擾,不過偏巧一陣穿堂風將二者混淆起來,這才叫人分不清彼此,直呼哪來的怪味。但生活中哪有什么涇渭分明不容顛倒的黑白對錯?
只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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