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家和(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資深教授)
(編者按:陳垣校長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達45年,他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史,深愛了91年自己的祖國,結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國史里面動人的篇章。
既是“國寶”,當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共享。陳垣圖書館(江門市蓬江區圖書館)整理陳垣校長各類資料,委托梅明顧問作公益發布,以方便學術研究,推動教育進步。)
我想談的是陳援庵先生的治學傳統,以及這個傳統在北京師范大學的繼承和發展,只是談一點粗淺的體會。
陳老的學問,在我們看起來是很偉大很崇高的,可是他入手的地方看起來卻很平凡。陳老十二三歲的時候,讀的書是張之洞的《書目答問》。《書目答問》這部書,陳老的高足、最優秀的學生柴德賡先生作了批注,邱居里老師又加以標點,還有孫文泱先生也作了一些補充。
左一白壽彝,左二劉家和
我覺得從這部書就能看出陳老是從目錄學入手。其實做學問從目錄學入手,這很平凡啊,大家幾乎都是這樣的。可是他的不平凡之處是什么呢?為什么陳老在十二三歲的時候,一讀這部書就讀了兩年?
我早年也讀過《書目答問》,但沒有讀進去,一直到1963年讀了柴德賡先生寫的序之后才開始認真讀,當時我已經35歲了,可是陳老在37歲的時候就寫了《元也里可溫教考》。他連續兩年讀《書目答問》,不是把這部書當成隨便查一查的書;很多人認為《書目答問》就是用來查一查的,但陳老反復閱讀,我覺得這個是非常在行的。這是我覺得他不平凡的地方。
一個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為什么把這部書一翻再翻?張之洞的這部書是從略例講起,僅僅一兩頁,就完全指示了治學的門徑。所以這部書是要讀的,是要研究的。我們讀書恐怕就是要多讀略例,讀序,讀前言。現在我們一般的習慣是讀書不讀序,其實序是最根本的,要讀。一本書不讀序,將大大地降低閱讀效果。
所以張之洞在略例中講,讀書不得要領,勞而無功;讀其書,合適的書,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這話非常重要。“不得要領”是指,你對這本書不了解,怎么能夠很好地把握它呢?這就是問題關鍵所在。所以我覺得陳老一讀到這些內容,就讀下去了。
《書目答問》這部書尤其妙在內容結構分成兩部分。前一部分是講分類的,是經、史、子、集四部。其實這個分類,細看同《四庫全書》的分類并不完全相同,很有意思,譬如子部和《四庫全書》就不一樣,是將“前秦諸子”單列出來,大有道理。這些都是張之洞當時為了指導年輕人,而做的很有心的事。他把學科的各門各類分四部以后,再分成各個小類,綱舉目張。再加上叢書全書主要涵蓋了2000多種書,門類很齊全。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的人查一查就完了,但其實不然,它是告訴你學術的部類,你要在頭腦里形成一個大概的印象,然后再來讀書。這是前一部分。
后一部分是附錄,特別是其中有篇《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把人一個個分類。比如經學家,經學家包括漢學經學家,漢宋兼采經學家,等等。這是什么意思?其實張之洞是留了個讓學生做的大作業,我覺得陳老認識到了。這作業現在由柴德賡先生完成了,把每一個人名,他有什么著作,都完成了。這篇《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我直到看了柴先生的書以后才知道。過去孟子就講過,要尚友古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讀書一定要知道人,有人才能知道書,書是一個網絡,人是一個網絡,書跟人之間得有網絡,這是非常重要的。
1925年4月陳垣在故宮發現《四庫全書薈要》后留影
陳老后來就把這個網絡給構成了。他花了兩年時間,一邊讀書一邊買書。他家里還是比較富裕的。
他的父親問他,你買那些書能看得完嗎?他說書有不同類,有些是要精讀的,有些是要泛讀的,有些只是備查的。這話說得非常地道。我經常說書架上的書有兩種,一種書是我用錢買的,從法律上說我有它的財產所有權。但嚴格來講,這本書不是我的,因此我要對這本書進行了解。我到書店去看也是為了了解,這本書的特點是什么,在什么時候會用得上,在哪一類問題上是非常重要的書,在哪一種情況下又不是重要的書。
如果能夠了解到這樣一些情況,那么這本書就是你的,即使是從圖書館借來讀的,這本書也是你的,因為以后你要做研究的時候,你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
就這樣,陳老一邊買書,一邊把這樣一部小書研究了兩年,在非常平凡之間可以看出非常不平凡。他入手點很高,這樣有了兩年的功夫,實際上就知道了一個書的譜系,也看到了一個人的譜系,這是什么呢,其實就是真正的目錄學。
目錄學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劉向、劉歆父子天祿閣校書、作《七略》的時候。后來《漢書·藝文志》把《七略》編了進去。《漢書·藝文志》把書分為各個門類,是橫向的;又講學術史,講哪個門類里有哪些書,是縱向的。所以它像數學坐標系似的,有縱坐標和橫坐標,不是同一個層次的坐標值,實際上形成了一個網絡。所以,《漢書·藝文志》的方法,就是我們現在的目錄學。用章學誠的兩句話、八個字來說,就是“辨章學術”--這是橫的分類,“考鏡源流”這是縱的分類。
陳老就是這樣進入了目錄學,用的是活的方法,如同畫一張大地圖。比如說我是個郵遞員,要在海淀區投遞,那么我知道這個地方就行了;可是不僅如此,我還要知道海淀區附近的路是什么,北京市的路是什么。我能到海淀區,也能到另外一個區,這樣之后就變成了活的網絡,想到哪兒都行。這就是陳老做研究的方法。例如他寫《元也里可溫教考》,當時的元史老前輩柯劭忞先生就很佩服他;有些地方恐怕搞元史的學者,就像錢大昕,也沒有注意到。
當然《書目答問》主要講清代的書,更早的書還要讀《四庫提要》。在1906年,文津閣的《四庫全書》到了北京,陳老就開始讀《四庫全書》了。他每天去,早上去,晚上回,中午就吃帶去的干糧,然后他就做了人名索引、書名索引。他考證出《四庫簡明目錄》實際上跟文津閣的《四庫全書》有所不同,看中間是怎么抽改的,作了一篇考異,這樣陳老對《四庫全書》就有了全面的把握。陳老作了一個表,要找材料的時候就非常順手、非常順暢。陳老人手目錄學,包括考據、校勘等文獻學,都為今后打下了堅實的活動新基礎。
1924年馮玉祥發動政變,把溥儀趕出故宮,這個時候大量的故宮檔案材料就都出來了,讓誰去整理啊,讓陳老去。當然我們現在沒法跟陳老相比,陳老能看到的書不是我們能看到的。在座諸位,咱們能看的書能跟老先生比嗎?不能比。要知道如果是我們突然看到這么多新見的書,就傻眼了,沒法對付。可是對陳老來說,得其所哉,游刃有余。所以他能做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的館長,后來又成了京師圖書館的館長。陳老的學問基礎是一切考據學的基礎,有這個學問基礎才能搞史源學,所以這是我覺得陳老的學問對我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
后來柴德賡先生主要繼承了陳老的學問,我覺得現在恐怕要做到像柴先生的《史籍舉要》這樣不會太容易。柴先生把《書目答問》中《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里的人一一作了簡介,就是《四庫提要》式的。
舉一個人來說,比如顧炎武,經學家里邊有顧炎武,小學家里有顧炎武,史學家里有顧炎武,金石學家里有顧炎武,校勘家里也有,一個人兼了多少家,哪些是大家,哪些是專家,看看《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就知道了。
比如《史記志疑》的作者梁玉繩,就只是史學家,沒有兼其他家。所以《書目答問》實際上告訴我們好多好多的問題,現在柴先生都給做出來,邱居里教授給整理出來。我是直到35歲才知道用功看這部書,而陳老在35歲時已經成大家了,我現在等于在作檢討,但諸位年輕的朋友可以從現在就做起,把《書目答問》當作學問來讀、來研究。在這點上,陳老的學問不平凡在于他把目錄學當作學術史來做,這是我講的第一點。
第二點是,當陳老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開始讀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這是陳老治通史的一個基礎。陳老為什么在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和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這三本書里選《廿二史札記》呢?
要說精,是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最精,為什么陳老選《廿二史札記》?因為只有趙翼這本書從《史記》開始,涵蓋了二十四史。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才到《五代史》,缺少宋、遼、金、元、明五個朝代,如果加上這五個朝代就是二十二了。
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沒有《舊五代史》,陳老后來有《舊五代史輯本發覆》;它也沒有《明史》,清人對明史很敏感,錢大昕比較小心謹慎,所以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也沒有真正完全涵蓋。
陳老選趙翼的《廿二史札記》,一方面是因為它全,的確涵蓋了二十四史一算上新舊《唐書》、新舊《五代史》就是二十四了,求其全;另一方面是因為這部書是陳老讀了一輩子,也是他后來給學生作史源學實習的一部教科書。
陳老發現這部書一部分叫作“史法”,另一部分叫作“史事”,于是他就把《廿二史札記》分成兩部分,講“史法”的實際就是分析介紹這部書,也就是史學史;講“史事”的就是講歷史過程。這樣一分有什么意義呢?從我們今天來講,這其實就是辯證法認識的開始。
辯證法,我們通俗地講叫一分為二,就是統一體分為兩個對立的部分。本來只有一個,就是史。只有到產生史學的時候,所謂的歷史才存在。史學本身作為學問來講,一邊是歷史事實,另一邊是歷史書寫。有了文獻和歷史書寫以后,就可以反觀歷史,所以兩邊是相得益彰的。史學史對歷史是有影響的,歷史對史學史也是有影響的,它們互相影響,互相促進。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留下一個傳統,我覺得這個傳統在陳老這里沒有用通史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實際上就是通史。他帶學生作史源學實習的時候,做的實際上就是通史。陳老沒有寫過一部通史,也沒有寫過一部史學史,但《史學名著評論》不就是史學史,柴先生的《史籍舉要》不也是史學史?
后來柴先生在北師大當了3年系主任就到蘇州去了,那么陳老的學問是不是就斷了?我覺得不是,陳老的學問還有白壽彝先生繼承。白壽彝先生兩手抓,一手抓通史,一手抓史學史,我覺得這就是陳老的學術傳統,在陳老的學術路徑中存在著,只是沒有顯示出來。套用黑格爾的話講,原來是自在的,現在變成自為的,而白先生繼承了這些。
白先生想做通史,當時在系里是很困難的,但白先生認為年輕人一定要做通史,這也是陳老讀《廿二史札記》的原因。我自己沒有讀過二十四史,但是我讀了《廿二史札記》也就對中國通史有概念了。
右一白壽彝
改革開放后,白先生干脆建立了史學所,我也被白先生調到史學所。史學所有兩個研究室,一個是中國史學史,另一個是中國通史,兩者是相通的。我在中國通史教研室,也參加了白先生編寫《中國通史》的一些工作。白先生認為這個時代需要理論,他的理論思維比較活躍,比較先進,白先生的學術傳統也是我們應該繼承的。
時代在變化,我們也面臨著國際化。我早年是做世界史的,改革開放后才又來做中國史,其實我本身是做中國史的,但因為我研究過世界史,所以我深深知道,我們國家不僅100多年以來受到歧視、壓迫,史學在世界上也受到歧視,比如黑格爾對中國歷史的看法。
所以到我們這一代的時候就開始做一些比較研究,比如之前我們做了一個集體的項目,叫中西古代歷史、史學和理論的比較研究,雖然成于眾人之手,但是有一條主線很清楚,就是批判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歷史哲學”是過去的譯法,這我們都知道;其實真正的原文應該是“世界歷史哲學”,它不是歷史本身的哲學,是世界史的哲學。
我們為什么要做歷史、史學和理論的比較研究呢?
因為有3個層次存在(黑格爾就是這么做的):講歷史、講史學、講理論。這個情況也不稀奇,《孟子·離婁下》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很有意思。
有個地方要解釋一下,“其事則齊桓、晉文”,齊桓、晉文是人啊,怎么是“事”呢?其實它是省略句:“其事”則齊桓、晉文之事;“其文”則史官之文,“史”是官,“史”最初并沒有作為書,司馬遷的《史記》最初叫《太史公書》;“其義”就是義。
中國人很早就已經有事、文、義的三分,因此我們對黑格爾的批判也符合我們中國的傳統。但這個工作相當相當艱巨,我希望在北京師范大學能夠繼承這兩代前輩的研究啟示和成果,希望能夠有點滴的進步。
謝謝諸位,請各位多多指教。
北師大風景攝影 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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