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琴琴
頤和園攝影/張曉蓮
中國人有為尊者諱的慣例,也有死者為大的傳統,所以很多拿不上臺面的事情一般替逝者遮掩起來,所以很多事情被抽去了部分真相和細節,變得難以理解。
王國維作為清華國學門四大導師之一,在沒受運動沖擊的情況下,居然去頤和園投湖自殺,令青少年們百思不得其解。殉清一說更是荒唐,1912年沒死,何苦1927年死?
翻閱《勵耘家書》時,沒想到陳垣先生在被兒子胡鬧氣急了的情況下,無意間說出點細節。“王先生月入四百元,僅夠支家用及自己買書之費。他兒子死了,他親家要他三千元交他寡媳,逼得王先生投昆明湖也”,言下之意,兒子若再胡鬧、若再逼爹,我可能就是和王國維先生一個下場了。后附的信件原文里一大段這個意思的話。
《勵耘家書》三聯版21頁
他的親家是誰呢?
翻閱歷史,發現真不簡單。
王國維(左)與羅振玉
在溥儀的回憶錄中講述王國維早年家里貧窮,得到好友羅振玉的不少賑濟。留學回國后,羅振玉推薦王國維擔任晚清末代皇帝溥儀的帝師。可以說,王國維顯赫的學術地位,都是羅振玉提攜的。羅振玉長王國維11歲,1918年把女兒嫁給了王國維長子王潛明。
王潛明在天津海關工作,捧上了金飯碗,可惜1926年去世了。親家公羅振玉就把女兒帶走了,而且是不辭而別。王國維內心非常不滿,難道我連兒媳婦都養不起了嗎?莫說是知識分子,就是對普通人,羅振玉的做法,怕是都讓人難以接受。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里面可能有幾點歷史沒有也不便記載的細節:
一是羅振玉侄子回憶,羅性格強勢,脾氣急,做事稍欠冷靜,可能在情急之下,說了一些傷人的話,何況遇到了這樣悲慘的事?但事后他可能忘記了,只記得給王國維的恩,否則也不好意思主持王國維的葬禮。
在中國社會,娘家婆家吵架混戰時發些飆,放些狠話,那是常有的事,一會好了的時候又都忘了。但王國維不同,知識分子臉皮薄,大知識分子臉皮更薄,記性又好,估計生了好多悶氣,內傷淤血。
另外,羅長期強勢,王與之長期相處,用現在人的說法,是否有些贅婿的感覺,難言之隱郁結于胸。
知識分子怕言錢,但心不狠,嘴也笨,不擅吵架。吵架一般是哪痛往哪戳,羅振玉學問不如王國維,肯定只能在錢上戳王國維的痛處,只是為了吵贏,估計也不是真逼王國維的錢,否則以前資助他干嘛。
但對于王國維來說,三十年的交情,兒女親家,一句惡言,足以致命。
生逢亂世,王國維的內心確實不皮實。
羅振玉的結局也不太好。他也是大學問家,早年為敦煌學研究出了不少力,后面跟隨溥儀成了漢奸。大是大非面前,才能看透一個人,王國維是堅決與日寇斗爭。雖然羅振玉1940年去世,自身未被清算,可想他的后人會是什么下場?
當然,我這只是一家之言的猜測,但這3000元錢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是激起了第一個求死解脫的念頭。
在1924年11月,當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不顧北洋政府的皇室退位《優待條例》,帶兵把溥儀趕出紫禁城。王國維作為帝師,無能為力,為了表達自己是溥儀的臣子,只能隨車坐在溥儀左右邊駕出宮。
出宮之后的王國維悲憤不已,幾次要跳神武門御河自殺,但都在家人的勸阻下罷休。
在長子去世以后的半年間,北伐軍快要打到北京了。時局動蕩,江河日下。當時,章炳麟(太炎)的家產在浙江被抄沒,消息在中國知識界引起了震動。緊接著梁啟超計劃出國避禍,吳宓等人非常彷徨生怕災禍落到自己頭上。
王國維因為曾經溥儀國文老師的身份和腦后一根滿清的發辮,感到大難臨頭了。1927年6月北伐軍攻占鄭州以后,《世界日報》刊登的《戲擬黨軍到北京后被捕的人物》一文中就有王國維的大名。在他的遺書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這句話也足以印證。
當然了,王國維畢竟是個大學者,國民黨方面的朋友也不少,國民黨元老蔡元培還在北大,陳垣先生和另一元老李煜贏交情匪淺,如果要避風頭的話,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只是愛子早死,溥儀被驅,文化衰亡,風波不斷,早有想死之心。
不知道誰引爆誰,一代學術巨星,就此隕落。
我們現在回看王國維的著作,幾乎可以組成一個星陣。如果他也活到九十歲,那能將中華文化闡釋構建得何等燦爛?華夏大地不缺天才,缺少能圍繞天才保護天才用好天才甘當綠葉的團隊,缺少如圍繞梅西的阿根廷國家足球隊一類的團隊。
時代沒有呵護好上一個天才,期待悲劇不再重演,期待下一批天才不再凋零!
附一、(勵耘家書)一九三0年十一月三日陳約來函,十四日陳垣批復(加粗的部分)
以此二十元為九公之意,且為暫時的,須有父親信,限定多少便多少,然后易造事。并知三宅欠公家錢甚多(九公來信云二萬八千元。我自民國二年后未嘗由粵匯平一文,這些錢皆粵中用去者也),不怪,加以制限。
最好父親每年能寄兒六百馀七百元(非要逼死我不可。你替我想,我是干甚么的,月入有定,月出有定,非同做買賣可以發財,打工人如何能應付此?你知王國維先生是如何死的?就是為錢逼死也。你開口亦可以,難怪你說無膽,我覺得你膽不小也。奈何!我本欲逃世,不與家人通問,因為你來幾次信,情難過,故回你,豈知又創出大禍,你知到近來薇三姑要三千元,鋪中云無錢,九公叫我設法。這就是王國維先生死因了。王先生月入四百元,僅夠支家用及自己買書之費。他兒子死了,他親家要他三千元交他寡媳,逼得王先生投昆明湖也),不然呢,懇請去信九公、彥叔,提及此事。兩年后此身定賣與人者。
前信所言,一時之火氣矣。賣定賣,值不值另一件事。至怕賣而沒處買(此等話太糊鬧),兒為前途懼也。二姑姐鄉中居住,暫中有出省。兒欲訂閱《燕京學報》一類之刊物。對于布白,得父親指示始得明白。然不覺間便又亂,須得相當練習。祖母以次各人均好,勿念。四姑姐前日下港,下月大姑姐娶媳婦。京〔“京”圈改為“平”〕中各位諒都平安,念念。專此,即請金安。兒約謹稟,十一月三日。
(你們這些思想,已又無本事,太不對了!動不動說賣身,自又不肯下氣于人,孟子所謂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也。試一細想,天下人境遇不如己者何限,人家飯都未有得食,何況其它?今對這樣又不滿足,那樣又不滿足,開口動要六七百元,成何說話。試問錢何由得來,是偷的是騙的,是敲詐的,不然是賭博的,不然,何由說得六七百元這些容易?難怪給人看小了。不安分之人,最無法也。不要得寸入尺,若再來些糊鬧話,恕我不回信,我又要同你等再絕往來也。九公一函可交利一看。十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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