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與賈寶玉這對父子,是紅樓夢里也是古代比較典型的父子關系,就是父親一直都是嚴肅正經的,不管兒子做的多好,他總是瞧不上。
作為父親,賈政有天然的嚴父優勢,無論古今,這都是社會所認可的,誰讓他是老子呢?他總能找到各種理由來潑兒子冷水,甚至當眾踐踏他的尊嚴,無情地冷嘲熱諷,絲毫不顧兒子的感受。
這一點,作為兒子的賈寶玉,可以說是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也因此,本就不愛讀書的他,一聽說要見父親,頭頂上就響了一個焦雷,心里極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去。
其實我們今天的父子關系又何嘗不是這樣?尤其在不少農村,十幾二十歲的青少年,跟自己的父親往往沒什么話可說,父子關系也一直有隔膜,總是很難相處。
就說賈寶玉難得要去學堂讀書了,按照當時的禮儀,他去向父親請安,并回說上學一事,這原本是件好事,可你猜賈政怎么說?
他冷笑著說:“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說,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看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
賈政為什么對自己的兒子這么大的敵意呢?兒子來給你請安問好,要去讀書了,你就頂著父嚴的帽子,不夸他就罷了,也不能上來就劈頭蓋臉一頓嚴厲的批評吧?
賈政這么沒來由的批評寶玉,其實是有原因的,自從寶玉抓周起,他就瞧不上這個兒子,覺得他將來是個酒色之徒,所以只要一提到寶玉,他就自帶三分怒氣了。
而大約也只有在自己的兒子跟前,賈政還能發發火罵罵人,找找存在感。在其他人面前,其實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兒,尤其在本族的兄長、侄子跟前,更沒人聽他的。
賈政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的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的,所以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是先一頓辱罵,然后再各種訓教,畢竟這樣的機會并不多。
不少人可能覺得賈政不近人情,對兒子未免過于嚴苛了些,而且還是當著一眾清客的面,完全沒有顧及兒子的感受,傷了孩子的自尊多不好啊。
但作為父親,我們也很難去苛責賈政,他對寶玉之所以如此厲聲責罵,是因為他對兒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寶玉卻從來沒有讓他驕傲過,反而一次次讓他失望。
如果把賈寶玉從紅樓夢里拎出來,放到現在任何一個家庭里,估計做父親的,多半也都會像政老爺一樣,在多次的失望之后,忍不住對兒子疾言厲色,甚至言語辱罵。不如此,不能發泄內心的失望之情,不如此,也很難起到再次警醒的效果。
其實我們細想想,賈政對寶玉得有多失望,才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啊。而寶玉但凡像點樣,有一兩件能拿得出手的讓父親引以為傲的事,想必政老爺也不會如此惱火。
相比這一次,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一回,賈政對寶玉的態度,明顯不一樣了,雖然他也在不停地罵寶玉,批評寶玉,但是他的微表情告訴我們,寶玉總算給他長臉了。
賈政在罵寶玉無知的孽障時,在罵寶玉畜生時,在批寶玉胡說時,在讓人把寶玉叉出去一并打嘴時,卻也多次點頭微笑,拈髯點頭不語,這說明,寶玉總算有了長進,總算沒有繼續讓他失望。
雖然幾乎不見賈政明著夸寶玉一句,但這一次,在眾清客面前,兒子總算沒有給他丟人,總算給他掙了一回面子,但他素日在兒子面前嚴厲慣了,即便再滿意,也不可能流露太多。
而寶玉也明顯感覺到了父親的變化,所以不管賈政怎么罵他,有清客相公們的襯托,加上他在詩詞聯對上的歪才和自信,他很確定,父親這一次對他是十分滿意的。
無論古今,父子關系大多如此。兒子如果真的不爭氣,做父親的不只是氣憤惱火,還會對兒子一頓瘋狂輸出,各種不堪入耳的字眼,都罵得出來,尤其在外人跟前,好像是為了證明給別人看:我的兒子絕對不是嬌生慣養溺愛出來的。
但如果兒子爭氣了,在外人面前給自己長臉了,甚至外人也跟著對自己的兒子一頓夸贊。做父親的一般也不會全盤接收,而是會有所保留,一邊對外人謙虛,一邊繼續訓斥自己的兒子,好像在說:你不要驕傲,這一次是僥幸,看你下次如何。
反正,做兒子的,在父親跟前,不管做得好與壞,想得到父親由衷的一次夸獎,是極其難得的,中國的傳統教育,永遠都是打壓式的,批評式的,甚至辱罵式的,還要美其名曰,給他點壓力,不能讓他太驕傲。
還有一次,元春省親后下旨讓寶玉和姊妹們搬進大觀園居住,賈政自然要喊來家里的幾個孩子,借此機會好好訓教一番,在寶玉到之前,賈府三春和賈環已經在那里了。
當賈寶玉出現在賈政面前時,賈政是有一瞬間的恍惚的,他見寶玉站在眼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又看到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不覺就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減了八九分。
賈政有這一瞬間的恍惚,還有幾個重要原因,一個是自己的長子賈珠早逝,他和妻子王夫人也就這么一個親生兒子了。再一個自己胡須將已蒼白,說白了,兩人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到了中老年時期的賈政,內心多少是有些放下了,或者說,他終于試著去接受這樣一個不愛讀書不務正業的兒子。至少他還生了一副好皮囊,也知禮孝順,又有些歪才,比庶子賈環不知好過多少。
這就像很多人到中年的父親一樣,曾經對兒女寄予厚望,但到后來發現,兒女中沒有一個人喜歡讀書,全都中途輟學,到了年紀外出務工,早早結婚生子,沒有人成大器。父親們于是也慢慢接受了一個現實,就是自己的平庸和孩子的平凡。
賈政過去是一點都看不上寶玉的,但是經過大觀園試才一回,元春省親一回,賈政對寶玉的嫌惡沒有以前那么重了,對他的偏見也比之前減少了許多,他在放下內心望子成龍這個執念的同時,也試著放過兒子,與自己和解。
但他依然沒有表現出來,心里將嫌惡寶玉之心減了八九分,嘴上依然說著最難聽最厲害的話,幾乎每句話都是警告都是最后通牒,諸如“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
寫到這,忽然有些同情寶玉。因為不管他做的有多好,他都極少得到來自父親公開的夸獎和贊美,他做得不好,父親會冷嘲熱諷地譏罵。他做得好了,父親依然會不留情面地大聲辱罵。
對寶玉來說,這都還不是最厲害的。老話說,棍棒底下出孝子,中國幾千年來代代相傳下來的根深蒂固的觀念告訴我們,孩子不聽話了,輕則辱罵,重則挨打,不打不成器,不打不出息。
賈政作為封建文人的代表,他其實是很少動粗的,除非不能忍,于是在寶玉接受了父親十幾年的心理嫌惡和言語訓斥后,終于迎來了一頓父親親自打下的板子。
賈政對寶玉的教育,毫無疑問是粗暴的,也是有缺失的,因為他從來不了解自己兒子的內心世界,他是封建時代傳統父權的代表,他永遠不可能俯下身來去跟自己的兒子平等交流的,更不可能成為知己朋友。
無論古今,許多的父子之間,除了斬不斷的血濃于水的親情這個紐帶,還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與隔膜,這道鴻溝無法填平,這層隔膜也永遠戳不破。
但是,前面我們說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賈政最終與自己和解了,對寶玉也不再像過去那般嚴厲,更不再動輒就各種不堪入耳的字眼招呼,畢竟他慢慢變老了,而寶玉也漸漸成年。
就像我們小時候,惹怒了父母,也會迎來一頓打罵,但長大后,父母一般不會再動手,更不會罵我們。因為我們長大了,懂事了,而他們也老了,內心也變得柔軟平和了許多。
或者說,他們放手了,我們接棒了。老眼光看不了新世界,他們也已經無力再管的更多,他們不再跟兒女過不去,也不再跟自己過不去。好與壞,善與惡,都是一開始種下的種子結下的果。
他們也慢慢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兒女,盡管我們不完美,盡管曾經讓他們頭疼不已,失望透頂,但終歸我們沒有把生活過得一團糟,我們沒有垮掉,沒有真的不務正業,沒有真的不可救藥。
后來的賈政,出門都會帶著寶玉,因為寶玉會作詩對對子,在關鍵時刻,能給他長臉,也給賈府長臉,能在人場上讓賈政這個半生都不大得志的父親,多少在晚年找回些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這,也就夠了。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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