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張涵
編輯/計巍
兜兜與輔助犬伊莉在一起??????????????
當你走近一個孤獨癥孩子跟前,他大概率不會看你,也不會說話。有時他會貼到身邊拉住你,但又仿佛當你不存在。他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即使知道這是確定無法被治愈的神經發育障礙,300多萬孤獨癥兒童背后的家長們依然想抓住每一根可能有效的稻草。
2024年3月,中國第一批經國際認證的3只孤獨癥輔助犬上崗。經過兩年的專業訓練,它們開始為孤獨癥兒童提供輔助治療。一些焦慮的家長們迫切地希望“搶”到輔助犬。
從最初的配對篩選,到正式進入家庭開始服役,狗治愈人的溫暖故事不會理所當然地發生。我們在采訪中發現,這3只輔助犬有的順利融入了家庭,有的被退回,也有家長發現幾個月后,孩子依然難以與狗建立親密的關系,處境尷尬。
2025年1月,又有新一批孤獨癥輔助犬畢業上崗,這場關于輔助犬融入孤獨癥兒童家庭的“實驗”仍在繼續著。
煊煊在給輔助犬哈利梳毛???
“搶”狗的家長們
李娟全家人是特意從山東泰安到上海“搶”狗的。當李娟聽說國內培訓出孤獨癥輔助犬的消息時,第一批領養已經結束。她不甘心,加了訓犬基地負責人王春筍的微信,等待下一個時機。
兩歲多時,兒子兜兜說話緩慢,不與人對視,被確診為孤獨癥。四年前帶孩子在北京的干預機構康復時,李娟就聽說過孤獨癥輔助犬,不過那時機構負責人告訴她,國內還沒有這樣的狗。
在見到專業的輔助犬之前,李娟已經在狗身上花過很多功夫。前年,她花4000多元買了只金毛,試圖給兜兜提供陪伴。但這只金毛常常向人爆沖,兜兜見了就害怕,也因此一直排斥犬類。
在等待輔助犬期間,她又花8000元買了只拉布拉多犬送到普通訓犬基地,目標是懂得基本口令,性格溫順。
和李娟一樣著急的家長還有很多,他們直接開車到王春筍的訓犬基地參觀,問得最多的問題,不是輔助犬的功能,而是能不能盡快申請到。
“送給星星孩子療愈犬”公益項目由救助流浪動物的公益人陳嬙和上海而行導盲犬學校創始人王春筍發起,旨在通過科學專業的訓導課程培訓出幫助孤獨癥兒童進行干預教育的輔助犬,免費提供給需要的人群,填補國內孤獨癥輔助犬干預治療的空白。
申請的家庭一般需要通過線上填寫基本信息、視頻面試或接受上門走訪來接受評估和篩選,通過的家庭要前往上海參與共同訓練,完成領養。
申請的過程往往并不會一帆風順。
2024年初,來自廣東佛山的11歲女孩璐璐的外婆為她申請了輔助犬。上門訪問時,璐璐開心地迎上去,對輔助犬表現出明顯的興趣,對于來到家里的陌生人,社交意愿也比之前強烈。但由于璐璐和輔助犬的共同生活需要由成人帶領進行,她從小被父母拋棄,如果領養成功,外婆必須要辭掉自己的工作,這也會使得整個家庭失去經濟來源。
最終,雖然干預效果明顯,但王春筍和陳嬙商量后,還是不得不拒絕了她們的申請,因為“領養輔助犬后給家庭帶來的負擔比幫助更大。”
通過篩選后,家庭還需要來到上海進行為期10天的共同訓練。在專業訓導師的帶領下,來自5個家庭的孤獨癥兒童及其家長要與3只輔助犬進行磨合和匹配。
和用于陪伴的療愈犬不同,孤獨癥輔助犬需要擁有更多針對性的工作能力,其中包括三項高級技能:halt(錨定)、 visit(探視)和hug(深擁)。
錨定是一種安全輔助,在孩子突然跑開的時候,輔助犬感受到繩子的壓力,就會趴在地上把孩子錨定。而狗對人的情緒變化敏感,當發現孩子情緒波動的時候,輔助犬會根據情況把頭放在膝蓋上安撫,或是伸開兩個前腿去擁抱,模仿增壓療法。此外,還能對存在睡眠障礙的孤獨癥兒童提供睡覺陪伴。
為了避免和中文環境中的聲音混淆,輔助犬的指令全部為英文。家長們需要學習27個基礎口令例如:躺下、等待、前進、跟隨等,以及三個高級口令:錨定、探視、擁抱。當輔助犬做到時,家長需要給出夸獎的反饋“good girl/boy”。
通過喂食和互動,家長逐漸和輔助犬建立主從關系和親和關系。最終,他們將帶著孩子與輔助犬在地鐵等場景進行模擬演練。
在共同訓練中,王春筍發現一些家長在學習中的投入程度與之前“搶”狗時表現出的熱切不同。來自山東的悠悠家庭第一天見到輔助犬時,悠悠媽媽告訴王春筍,看見狗狗那么大她就不想要了,訓練期間她也時常請假。悠悠對狗的興趣也有限,需要通過給糖吃進行引導。王春筍坦言,當時想過要淘汰這個家庭。
在他的標準里,第一批共同訓練的五個家庭中,只有來自青島的煊煊家庭和來自合肥的Eric家庭是明顯能匹配上的。前兩天,煊煊就表現出對輔助犬哈利的興趣,一直追著它跑,哈利精力充沛,給出了足夠的反饋。哈雷和Eric的性格相當,很快Eric就能通過完整的語言,表達出想要一起玩的意愿。
王春筍回憶,當時負責人之間想法不一致,有人認為需要輔助犬的家庭很多,如果都有嘗試匹配的機會,或許更公平。但他認為按照國外的標準,由于輔助犬和孩子需要精準地按照性格等各方面對應匹配,“三只輔助犬,不會有五個家庭過來,一定是一對一的”。
結果他妥協了,他認為或許在國內,可以做一些新的調整和嘗試。最終,悠悠的家庭和性格安靜的伊莉也完成了匹配。
兜兜很少主動去找輔助犬伊莉,更多的時候喜歡看動畫片?????????
家庭“實驗”
央視節目《道德觀察》記錄下了伊莉來到悠悠家庭的前三天。
從前,悠悠不愿意走遠路,總是躺倒著抗議,從自己家到爺爺奶奶家總要讓人抱。伊莉到家的第二天,悠悠拉著牽引繩,跟著它一路走了3公里。這是最打動悠悠媽媽的地方,“輔助犬還是管點兒用吧,要不然悠悠早不走了”。
還有一次,小區樓下有一片積水,悠悠牽著伊莉,想往積水更深的地方踩,伊莉趴下,錨定了悠悠的活動范圍。奶奶很感動,“知道保護俺悠悠。”
但也有失控的時候。一次,家人在茶幾上吃飯,伊莉上前把兩只前腿搭上飯桌,悠悠的哥哥被嚇了一跳。悠悠媽媽一邊著急地喊“No!No!”,一邊往下牽狗。她有些生氣,“你干啥去,你這狗怎么能上桌呢”,她對著鏡頭說,“我給自己找了個‘祖宗’。”
悠悠媽媽給王春筍打去視頻求助,王春筍告訴她,不配合的舉動是在試探新主人的底線,全家人需要一些耐心。
幾周后,訓犬師去悠悠家輔助共同訓練。悠悠媽媽因故沒有參加,爸爸在訓練中并不關注女兒和輔助犬的互動,在喂食之前,也沒有進行基礎的口令服從練習。如果沒有嚴格執行訓練,輔助犬的服從性會變差。
王春筍感到這個家庭似乎沒有真正地為輔助犬投入精力。領養一個多月后,悠悠家庭提出悠悠對狗有過敏反應,希望退回伊莉。在王春筍看來,如果家長對輔助犬的感情和投入不夠,它也能感覺到。這種情況下,輔助犬進入家庭后的工作狀況會不如訓練時好,這也是讓王春筍比較發愁的問題。
聽說伊莉被退回后,李娟“特別不想等”,擔心它被先一步領走。視頻溝通情況后,王春筍同意李娟一家人到上海參加共同訓練,嘗試和伊莉進行匹配。
在上海的頭兩天,原本迫切的李娟有些動搖。當時伊莉患有皮膚病,不能經常洗澡,臭味較重。兜兜的嗅覺格外敏感,他不喜歡伊莉身上的味道,李娟也難以接受,但丈夫覺得,只要狗對孩子能有幫助就行,皮膚病總歸能治好,“大老遠就是奔著這事來的,再試兩天吧。”
兜兜并不主動找伊莉。李娟只能一步步引導他靠近。第一天先在門外看看,第二天走近一點,第三天摸一下,再往后用梳子梳梳毛。到最后,兜兜愿意牽著伊莉一起上地鐵坐電梯。
李娟覺得,他們磨合得還不錯。兜兜將近90斤,伊莉50多斤,雖然李娟更希望找一只體型更大、性格更活潑的輔助犬,“但是當初你如果不認領它的話,沒有第二個供你選擇了。”
在王春筍看來,兜兜和伊莉的匹配程度算是“剛剛達到標準”。兜兜對狗的興趣不是很強,很多時候,李娟需要不斷地招呼兜兜,讓他和伊莉發生互動。但在共同訓練的過程中,兜兜逐漸開始講與狗有關的話題,也能進行梳毛等精細動作,“哪怕很小的一點進步,對家庭來說都是非常大的事情。”
在領養三個多月后,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里,兜兜常在客廳四處玩,盯著電視機反復觀看喜歡的動畫片片段。這些時間里,伊莉常趴在沙發邊不動。
有時,兜兜會突然鬧脾氣。李娟把臉朝向兒子:“告訴你,伊莉現在都煩你。”她接著引導輔助犬,“伊莉,你去找他,去找兜兜”。她牽著伊莉走到孩子附近,但伊莉沒再主動上前安撫。
孩子和輔助犬的親和關系需要通過互動建立,例如撫摸、梳毛、獎食等等。李娟希望帶動兜兜多和伊莉互動,“來,兜兜你來和伊莉玩一下”“你摸摸它,聞聞身上臭不臭”,兜兜照做了,但更像是完成媽媽的任務。
兜兜對狗有沒有興趣?說心里話,李娟覺得,相比兜兜此前對犬類的害怕與抵觸,伊莉來到家里后,“多多少少是有些興趣”。她不讓兜兜多玩電子產品,有時兜兜無聊了會去找伊莉。領養的幾組家庭有微信交流群,李娟能從視頻和家長的反饋中看出其他孩子對狗的喜歡和興趣更強,而兜兜“可以有它,也可以沒它”。
李娟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即使每天呆在一個家里,孩子和伊莉也難以建立親密的關系。相比之下,李娟及其他家人與伊莉的關系則親近得多,伊莉常常把前爪伸到李娟腿上扒拉,希望摸摸它,但伊莉從不會這樣找兜兜,“扒拉也沒有用,他給不了它想要的反應”。
有一次李娟讓兜兜換一個動畫片看,兜兜不愿意,生氣地拍著沙發,把手里的一本小書“啪”地扔到茶幾上。伊莉不緊不慢地走過去,趴到兜兜身邊,試圖安撫。不過,兜兜的注意力并沒有轉移到伊莉身上,繼續哭鬧了起來。
當兜兜發出抽泣的聲音時,伊莉有時會在一旁不安地踱步。在王春筍看來,當輔助犬覺得主人不喜歡它的時候,會一直處于相對緊張的狀態,主動工作能力會變弱,“如果不安的表現一直持續,也表明干預實際上是不成功的”。
煊煊和他的輔助犬哈利
一步一步來?????
與伊莉不同,哈利很快融入了煊煊家庭。每天從幼兒園放學后,煊煊就帶著哈利去樓下玩,騎自行車、踢足球、扔飛盤,以前煊煊媽媽需要一路跟著跑,現在只用在一旁等候著他們。
煊煊經常找哈利親近,摸摸它的頭和鼻子。孤獨癥兒童的觸覺敏感,通常不喜歡被輔助犬舔到,需要不斷地洗手,哈利似乎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在和煊煊一起時,幾乎不怎么舔他,在其他家庭成員面前便不再控制。
每天晚上,煊煊會和哈利一起睡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板的墊子上,一起打呼。睡覺前,如果哈利沒進房間,煊煊會一直喊它。煊煊媽媽很欣慰,這說明孩子已經把輔助犬當成了自己的伙伴。有時,她發現哈利等煊煊睡著后,會再溜出房間找姥姥玩一會兒再回去。煊煊媽媽感到很好笑,“哈利被迫營業了”。
有時哈利還在睡覺,煊煊一直喊他“起床啊,哈利”,煊煊媽媽會站在哈利這邊,“哈利你快舔他,給他舔走,這樣就可以安心地睡覺”。這也是王春筍希望看到的互動,他希望輔助犬大部分時候的狀態是自己的自然表現,而不需要通過壓制個性去實現服務。
煊煊媽媽曾經覺得輔助犬不靠譜,因為自己為了教育兒子已經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依然感到很困難,狗怎么能教育人呢?一次,她要求煊煊做了一件不情愿的事,煊煊哭著跑開了。她發現,兒子主動找到了哈利,哈利把頭搭在他的腿上,伏在身邊安撫著。
煊煊媽媽覺得那是最自然的場景,如果每一次哭都要求哈利走到煊煊身邊趴著,或要求煊煊去找哈利,“刻意地去把他倆拴在一起”,或許不會有很好的效果。
煊煊媽媽意識到,動物干預是一種獨特和自然的方式。在人的要求下,孩子容易感到被控制而產生煩躁的情緒,而輔助犬對他沒有侵略性,孩子不會感到抵觸。
后來,煊煊媽媽向幼兒園園長申請把哈利帶到幼兒園陪同學習,經過評估后,園長同意了。她發現,輔助犬變成了孩子和其他人的互動橋梁。從前,煊煊和同齡孩子幾乎沒有共同語言。現在,孩子們對哈利的喜愛轉移到煊煊身上,會主動跟煊煊聊哈利的事情,對煊煊來講,他又多了一個社交圈。
孩子和輔助犬待的時間越長,干預程度會越高。王春筍是國際輔助犬組織ADI的委員,其中一項工作是帶動亞洲輔助犬的發展。他曾在加拿大工作的機構已經發展出7種針對肢體障礙、癲癇病、糖尿病等人群的輔助犬分類。在加拿大,孤獨癥輔助犬已經融入了學校、商場、公共交通等各種生活場景。在國內,孤獨癥輔助犬與社會的融入剛剛開始。
結束共同訓練后,三個家庭帶輔助犬回家的過程,就遇到了各種阻礙。從上海回山東前,李娟向高鐵站的工作人員詢問能否帶伊莉上車,被直接拒絕,對方認為盲人必須由導盲犬帶領,但孤獨癥兒童有家長帶著,不必須有輔助犬。李娟只能叫了輛網約車,從上海開回了山東。
如果想帶著輔助犬出入公共室內場所,需要有工作犬證。李娟找附近的派出所咨詢,對方表示最多只能辦寵物犬證,無法辦理工作犬證,因為“之前沒有辦過”。得知有其他家長辦理成功后,李娟又帶著媒體報道找到派出所,對方依然拒絕說“從前沒有先例”。后來,帶兜兜出去逛商場和超市時,伊莉只能留在家里。
王春筍理解輔助犬在社會的融入需要一個過程。目前支持孤獨癥輔助犬進入公共場所和交通工具的法律法規還有待完善,在國內只是一個開始,“一步一步來,我相信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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