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老街上飄起油渣香味的時候,我總會想起父親。他那矮矮的個子,站在灶臺前顛勺的樣子,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間曾經掛著“興盛飯莊”木匾的老店,是父親14歲當學徒的地方。
去年清明節回家祭祖,我特意繞了進去,泥磚墻還留著半截煙囪口,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
印象中,父親總說他是“灶王爺的徒弟”。七歲那年,他開始給本族的飯莊打雜——無非就是燒火,以及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父親說,剛開始壘灶的時候,每天大清早,天還沒完全亮,他就去離家有點兒遠的河灘背鵝卵石,三尺高的灶臺,至少有一半的石頭是他背回的。
掌柜的曾經在父親皴裂的手背上抹一小勺豬油,說是“開掌禮”。從那以后,父親就特別喜歡聞手上的油腥味。他說,那是一輩子的烙印。
上面的工作隊住進故鄉那年,父親成了大隊的炊事員。當時有個干部教他寫“李德旺”三個字,他就蘸著醬油在案板上描,可字跡一會兒就浸到木頭里面去了,影子都不剩。
他常念叨,“當年要是用墨汁寫在紙上,說不定還能記住。”第二天切蘿卜絲的時候,案板上又落了一層白花花的蘿卜絲。
我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在公社食堂掌勺。記得每年臘月廿三祭灶的時候,他總要留半勺豬油,冬日嚴寒,哪怕是凍成白白的一坨豬油,依舊香得很。
那時,村里不管誰家娶媳婦,都會請他做“丸子”。他把丸子捏得圓圓的,說這是“給新媳婦討個圓滿”。但他自己卻像一顆沾了油的黃豆,總是不安生。
公社食堂飄高粱酒香的那年,父親栽了跟頭。臘月里的豬肉票金貴,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答應了酒桌上兩個鄉親的央求,把半頭豬肉賒給他們。
酒醒的時候,案板上塊肉不剩。問題是,父親喝斷了片,早已記不起任何關于“豬肉”的事兒。他蹲在門檻,沉悶地抽了幾支煙,而后,把白圍裙疊得整整齊齊,反應情況后,離職走人。
父親好客,尤其喜歡跟愛做菜的人打交道。隔壁的嬸子總趁父親做菜的時候過來,用她的話說,叫“偷師學藝”。父親顛勺的時候,她就站在灶邊,父親做各式家常菜。
父親有時也會在酒后話多起來,用筷子在八仙桌上寫炒糖色的火候,“要像落山時的日頭,紅得透亮,亮得泛金。”嬸子也不含糊,拿出筆和紙,攤在桌子上就開始記起來,一陣沙沙響。
順祥叔來下棋的日子,堂屋里總飄散著一股酒味。這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棋子擺得比我家曬的豆腐還整齊。父親把花生米炸得脆響,說這是“給子彈上膛”。
他們兩個也奇怪,什么菜都不要,只需這一小碟花生米,兩個小酒杯就能碰來碰去。他們一邊喝著,一邊聊著,一邊下棋。每次至少兩個時。母親有時埋怨,開玩笑地說他們兩是“酒麻木”。
每逢過年,父親就會翻出家里收藏一年的蒸籠,說是給我們蒸年糕吃。父親有些講究,他蒸年糕時,總要雷打不動地在下面墊芭蕉葉,說這樣才有“故鄉的味道”。
記得有一年,我偷吃了祭灶的麥芽糖,他舉著搟面杖追我,記得當時我繞著天井跑了好幾圈,最后還是父親停住了,他從兜里掏出一塊冰糖,說,“灶王爺吃的是心意,小孩吃的是甜味?!?/p>
臘月廿八那天,我在家里打掃衛生的時候,無意間在老柜底翻出一個小布包。褪色的工作證上,父親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但照片里年輕的臉龐,卻依舊分明。
夾層里掉出半張煙紙,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酒”字,邊上還印著幾點油花。母親說,“這是你爸學會的第一個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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