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老螞蟻

口述人：孫晉良（1920—2020）

訪談人：薛剛、王功彬

五、奉命駐守洛陽

洛陽往北走五十里是黃河天險，往東到鄭州，西邊通潼關，隴海鐵路從中間穿過。所以日軍這次進攻是從鄭州以南的京漢線上來的，總兵力有十多萬，目的就是奪取洛陽、逼潼關，威脅大后方。

1944年5月中旬我剛任連長不久(第15軍炮兵營3連上尉連長),在孟津河防陣地上突然接到命令：立即返回洛陽，歸還建制，集結待命。

經過五十多里強行軍，回到原來第15軍炮兵營的序列。黃昏的時候，我們在西工宿營，并進入了陣地，炮口指向了洛陽以南。

但情況不明，那一夜我們都忐忑不安，根本睡不著。第二天命令下來了，說要變換陣地，到史家溝兩端嚴陣以待。其他友軍大都布置就緒，加緊構筑工事。

當時的作戰計劃，是讓第15軍守洛陽，吸引日軍到洛陽附近，其他各軍先撒開網，然后再相繼合圍，殲滅敵人。

當時我們第15軍轄三個師九個步兵團，輕武器的裝備既不足又落后。重武器是一個炮兵營，三個炮兵連，只有六門山西造的重山炮，一個野炮連有四門法國造的七五式野炮，每門炮只有100發炮彈。當時下達的命令是守住洛陽10至15天。

5月17日午后，日軍二十多輛坦克從林森橋西邊渡過洛河，大模大樣地向西關的周公廟開進。我們嚴密地監視、瞄準，等到它進入我們的火力網以后，營長一聲令下，我們萬炮齊發，日軍突然陣勢大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驚慌失措地掉頭就跑。

18日上午，日軍吃了虧長了心眼，偷偷繞道七里河的村北，向西關陣地進攻。他先以少量坦克進行火力偵察，然后再展開大隊的戰車群一起向我們陣地進攻。

我這個連首先開炮，又急忙向營長報告，請求野炮支援。最后有三輛坦克被我們的火炮打中，從這以后，日軍戰車怕了我們的炮火，再也不敢擺陣進攻了。

稍后我們又接受了新的任務，我連陣地由史家溝轉移到上清宮附近。我正在觀測敵情時，突然日軍一陣炮火打來，頓時覺得地動山搖，硝煙彌漫。我頭暈目眩，一下子神志不清了。醒來以后發現，望遠鏡的兩個鏡片被打碎了，好在自己沒有流血，真是萬幸。

（2015年時的孫晉良）

你死我活的炮戰發生在5月20日下午3點左右。

觀測所報告：“東北方向約4000米處，集結一哨人馬。”我趕緊打電話詢問，才知道是日軍快來到眼前了，而且他的一個加強營已經展開了隊形。在這緊急關頭，我當機立斷，先發制人，命令劉連副指揮第二炮對準日軍的步兵進行射擊。我指揮第一炮向正在進入陣地的日軍山炮連開炮。這一陣猛轟可了不得了，日軍的一、二兩炮馬上成了啞巴。但他的第三炮已準備就緒，正要對我還擊。我一看情況不好，命令迅速撤出陣地，平時我們的官兵都訓練有素，操作也很熟練，所以當日軍的大炮打來時，我們已撤到了安全地帶。

這次戰斗中，班長張辰金撤出陣地后又跑回去拿槍，被日軍打中左手臂，流血過多，面色蠟黃。但他神志尚清，一再連聲說：“這一仗弟兄們打得合標，請放心！待出院歸隊后我一定再干。”全連官兵深受感動。

日軍的炮兵雖然被我們打得不敢輕舉妄動了，但憑借空中優勢和遠射程炮火，不斷對我軍陣地進行輪番轟擊。幾天來，土地被翻了個遍，炮彈片像樹葉一樣落滿整個陣地。但我巧妙利用地形、工事和偽裝，始終沒傷我一根毫毛。

日軍經過連續狂轟濫炸后，開始大規模陣地爭奪戰。5月25日這天，日軍兵分三路，每一路都有兩三輛戰車，掩護步兵行動。同時猛烈的炮彈像暴雨點一樣落在我們炮兵陣地。第一炮手趙海林一面打炮一面高喊：“兄弟們，不怕死的狠狠地打。”大家同心協力，繼續在彈雨中發射，終于把強敵挫敗了。

我們打了十幾天，仍然不見援軍到來。外圍戰的戰況怎么樣，大家心里沒底。營長召集開會，傳達軍長指示：“咱已打了13天，戰斗力已經削弱了，敵軍有增無減。我們的援軍還沒有音訊，如果再繼續這樣守下去，肯定于我不利，計劃今晚全線出擊，分三路突圍，之后轉為運動戰繼續打擊敵人。炮兵行動笨重，特先通知，預作準備。”

大家聽了，認為還沒把日軍干掉，有點遺憾。恰巧這時接到上級空投下來的命令，說要我軍再堅守一個星期，接應援軍。這樣我們堅決服從命令，固守待援，爭取取得最后勝利。

于是我們又不分晝夜地進行陣地爭奪戰，短兵相接，反復拼殺。65師傷亡過半，師長李紀云親臨前線督戰。195團的參謀長王震宇和搜索連的一百多官兵全部壯烈犧牲，陣地被日軍攻占。

六、洛陽城淪陷

最激烈的戰斗是在5月25日，洛陽失守，我們被迫突圍。

我們僅僅剩下五六十枚榴彈。上午9點，日軍開始散發傳單勸降。中午12點的時候，日軍挑出白旗，要進行談判。到了下午一看，營長早帶著幾個連長逃到軍部去了，只剩下3連的楊連長和我這個2連連長。

天色入夜，日軍五十多輛坦克車、戰車已經到了城里十字街口。我帶了一把手槍，六粒子彈，又掖了一顆手榴彈，摸了一下朝夕相處的戰馬，掉淚了。戰馬是不會說話的戰友啊。我跟楊連長商量，決定帶著部分散兵向東北方向突圍。

突圍很危險。我說過，自己幾次大難不死，得益于自己個頭小。這次突圍更是這樣。剛開始，我和3連楊連長只帶了少部分戰士，后來在路上有人認出我們兩個連長，很多散兵就跟了上來，越聚越多。我一看有幾百個人。

日軍發現我們突圍，往天上打照明彈。照明彈打在天上煞白，長時間不滅，然后用機關槍往光亮的地方掃射。我身體靈巧，憑著經驗，利用機槍射擊空隙的那一瞬間，橫向就地翻滾。

洛陽城外護城河，有五六米寬，三四米深，爬上去很費勁。最后我們甩開了敵人的包圍圈，一口氣跑出二十多里地才停下來。到了天亮，才算突圍成功，回頭看看身后，只剩了二十多個人。

突圍成功以后沒地方去，我就跟著3連的楊連長，到了城外他姐家，歇了幾天，又奔向臨時設在盧氏縣的第一戰區司令部，蔣鼎文在那里。后來蔣介石讓蔣鼎文辭了職，也把湯恩伯的副司令給撤了。

七、蔣介石虧欠15軍

失敗的原因不是第15軍的士兵不賣命，是蔣介石利用了第15軍，虧待了第15軍。我們軍隊內部的貪污和腐敗不得了，從上到下層層克扣，大小軍官都扒層皮。

武庭麟本身是個地痞，他任人唯親，上梁不正下梁歪，從軍部到連部都貪。軍餉下來，三折兩扣，士兵所剩無幾。連騾馬都不放過，釘個馬掌都摳。

軍隊內還存在著吃空餉，在連隊造假，編造士兵花名冊。我們一個連的編制一般有一百多人，但第15軍的一個連隊就名義上有兩百多人，實際有的連只有七八十人。多出那一百多人的軍餉，都被長官給貪占了。我是2連連長，實在不愿干這個差事，不忍心喝兵血。再一個，對那些騾馬更不能克扣，打仗時候還得靠這些騾馬在戰場上拼命啊。

我是15軍65師炮兵團的。第15軍很復雜，是洛陽當地一支土匪部隊拼湊來的，前身是11路軍，原先是地方軍閥劉雪亞（劉鎮華）的政治資本。1930年的時候，這支部隊跟閻錫山、馮玉祥參加倒蔣戰斗，失敗后才倒戈投靠了蔣介石，后來被改編為陸軍第15軍，原來閻錫山配屬作戰的炮兵團也隨之改編為兩個師屬炮兵營。

抗戰初期，第15軍參加了著名的忻口戰役，1940年參加晉南的中條山戰役，以后轉移洛陽附近負責黃河河防。保衛洛陽時死守18晝夜，軍長是武庭麟，師長是李紀云。李紀云是黃埔三期的，信陽人，是蔣介石派來的。

蔣介石厚此薄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對15軍是利用。每次戰后整訓，都是縮編，只補充輕武器不給重武器。抗戰初期的蘇聯武器和后期的美援武器，根本沒有15軍的份兒。所以這支部隊的裝備，跟蔣介石的中央軍、桂軍、東北軍、晉綏軍等部隊比起來，差別忒大了。

但他們真英勇，為什么呢？這些士兵都是河南人，日本人都打到自己家門口了，能不拼命嗎？他們在洛陽附近打了兩三年，直至洛陽的日軍投降。

可就在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時候，自己眼前的日本110師團急著向第15軍繳械，可蔣介石不同意，我們只得眼巴巴地等著胡宗南的90軍來接收那些先進的戰利品。

15軍的武器裝備破爛不堪，后來接到進軍濟南的命令，仍舊是打頭陣當炮灰，這引起官兵們極大不滿。后來改向豫南泌陽進軍時，把沿途各縣地方偽軍收攏過來，才補充一部分雜亂的槍支和兵員。

八、抗戰勝利，厭倦戰爭回家

在洛陽保衛戰中，我們部隊的騾馬損失很大，1944年底我被安排去甘肅靜寧接收騾馬。國民政府當時設置的“抵丁騾馬辦事處”，凡是被征兵的人如果不想入伍，可以以騾馬相抵，一匹騾馬可以抵兩人入伍。

騾馬也不好收，有時幾天也收不著一匹。我在甘肅靜寧一直待到1945年春節。到了1945年8月的一天，我趕著兩百多匹騾馬走到陜西咸陽，看到老百姓又唱又跳的，比過年還熱鬧，一打聽才知道是日本在今天投降了。我一聽，那個高興啊，簡直無法形容，心里想著戰爭終于結束了，以后總算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1946年7月我們駐在泌陽，國共進行談判，簽訂了停戰協定。全軍官兵皆大歡喜，召開慶祝大會，吃團圓飯來表達大家渴望和平的心愿。

但蔣介石還是給第15軍小鞋穿，把部隊番號改成整編第15師，我那個炮兵營全部撤銷，僅剩下一個連的編制，一下子我就成了軍官隊員。我先后任第135旅的參謀、少校團副。后來胡宗南要求第135旅遷往西安，我選擇留在河南的135旅辦事處，在軍需處任少校科員。

內戰打起來以后，第15師官兵普遍厭戰，驍勇奮戰的精神也消失了，大小戰斗屢戰屢敗。郟縣戰斗中，師長武庭麟和副師長姚北辰、楊天民被俘，殘兵敗將由第64旅旅長劉獻捷收容并繼任師長。

1948年春天，蔣介石再次改組第15師，把這個師的番號徹底撤銷，全部人馬武器交給河南省編成兩個保安旅，叫河南保安1旅、2旅。我留在開封，仍是軍官隊員。緊接著部隊在解放開封的戰役中土崩瓦解，1948年6月下旬開封解放，我們撤出開封到了徐州。

淮海戰役打響以后，蔣介石解散軍官總隊，要求大家填寫參戰志愿書。這時我看透了蔣介石的本質。為什么打日本人我們那么賣命?洛陽保衛戰，我們只有18000人敢跟5萬日本兵拼，那是在保衛自己的國家。解放戰爭為什么國民黨軍隊一打就垮，一打就散，一打就敗?那是因為同胞之間的互相殘殺。蔣介石對雜牌軍無情無義，只是利用我們出力、賣命、當炮灰，借打日軍來削弱對手的實力，最后導致完全被消滅。

孫晉良家中掛滿了志愿者送來的錦旗(2017年攝)

那時我已經27歲，還沒結婚。我父親來到徐州，叫我回家結婚。結完婚，我又回到部隊。那時候，只有少數人愿意打淮海戰役，那些都是當官的，想保住自己的官位。我從心里厭惡這場內戰，要求回老家務農，說了幾回都不批準，等到最后才給我開具了一張支遣證，回到了韓莊老家。

當年在開封的時候，老父親從老家來找到我，說家里實在沒吃的了，想買點糧食回去。我沒那個能力啊，只好向大家借錢，買了幾十斤高粱，讓我父親帶回去。

想想自己出來跟蔣介石混，家里的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心里像刀絞一樣難受。所以說不想在國民黨再干了。

我回到老家以后，幫鄰居買騾子、買馬，還給鎮里學校代過課，韓莊鎮的地圖也是我畫的。

后來還當了20年政協委員，從六十多歲一直到八十多歲，比起那些犧牲的戰友該知足了。黃埔軍校第11期的張方賓（張揚），南京大屠殺的時候是抱著一根木棒從長江上逃出來的，在靈寶戰役中犧牲了。唉！

我今天的生活很幸福，我有四兒三女，兒孫滿堂，非常幸福。前幾年在臺灣的幾個同學經常來信，過年的時候還寄來賀年卡，這幾年少了，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附近的黃埔軍校同學基本上都沒有了，微山縣的一個同學，前些年還打來電話，現在也沒消息了。我健康長壽秘訣就是每天的生活很有規律，心胸寬，不往心里裝什么事兒。

（孫晉良老兵口述故事完）

（本文作者：北京老螞蟻 ，“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其傾心力作《這才是戰爭：抗美援朝（第一卷）敵我詳情及初戰》現已出版，獲得解放軍檔案館、國防大學、軍事科學院、清華、北大、浙大、國防大學、軍事科學院、國防科技大學等單位的肯定和訂購。后續各卷正努力寫作中。《這才是戰爭》和《這才是戰爭·將略》還有少量余書。有關信息敬請關注公眾號“這才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