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葉行一在其新書《唐人變形記》中,以白話文重述了十則唐代志怪小說《酉陽雜俎》的作品,其中,有變成老虎消失蹤跡又重新回來的父親,有因為呼嚕聲太大被霸凌而呼出的聲音帶有節(jié)奏又被樂師舉薦的小鎮(zhèn)青年……
這些志怪故事既有黃粱夢醒的古典敘事智慧,又有博爾赫斯環(huán)形廢墟的哲學(xué)迷宮,在魑魅魍魎的皮相之下,涌見著現(xiàn)代性的精神困境。下文摘選自此十則其一,講述了可以憑借在夢中經(jīng)受考驗后依舊保持緘默然后由此成仙的故事,只是這夢境里的情感,也是真真切切的。
本文摘選自《唐人變形記》,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推送。內(nèi)文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所刪減。
守丹爐
文|葉行一
金丹
在中岳嵩山修煉的道士顧玄績,終于把他的金丹煉到了九轉(zhuǎn),再繼續(xù)煉制一段時間,很快會大功告成。到了那個時候,只要服用一顆,十天內(nèi)就能得道升仙,登上三清勝境。不過現(xiàn)在這對顧玄績并不是什么緊要的事,什么時候升仙只是時間問題,當(dāng)成功唾手可得,反而沒那么急迫了。
他常年住在巖洞里,每天灰頭土臉地只顧著埋頭煉丹,做了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次試驗,對其他任何事一概不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來,有點記不起來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拋棄塵世,一心想當(dāng)神仙了。成了神仙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他想了很久,越想越感到空虛。
顧玄績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有一天,又有一個新的問題困擾了他:一丹爐的金丹,而他只需要一顆,那么剩下的金丹該怎么處理呢?又過了幾天,他想出一個主意,他打算尋找一些幸運(yùn)兒,把剩下的金丹分給他們,隨自己一起升仙。
至于為什么要將自己辛苦得來的成果輕易分給別人,理由實在也說不好,也許和一個人努力做了一桌豐盛的菜,希望有人能陪著一起吃是一樣的心理吧。
當(dāng)然啦,就這么輕易地和人分享這種天大的好事,未免也太便宜了些,恐怕三清勝境那些仙人們也會有意見。于是顧玄績決定在送出金丹前,再設(shè)置一個條件,讓這些人幫忙守護(hù)一晚丹爐。
在煉丹時,總有形形色色的妖怪因為嫉妒而前來侵?jǐn)_,企圖延誤時間,甚至破壞金丹。這些妖怪會化作意想不到的模樣來誆騙守丹爐的人,好讓他們在守護(hù)丹爐時亂了方寸。顧玄績想用這種方法作為考驗,看看他要尋找的幸運(yùn)兒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值不值得和自己一起升仙。
就這樣,顧玄績離開日夜煉制的丹爐,下山到各地周游考察,尋找有潛力的人。在半年多的時間里,他陸陸續(xù)續(xù)相中幾個,分別把他們帶回嵩山。
這些人中,有和顧玄績一樣煉丹的方士,只是還不得其法;也有的長相氣質(zhì)脫俗,看著似乎比普通人更加可靠;還有一些,完全是顧玄績憑喜好和心情決定的,給人家一次機(jī)會。
這些被選中的人,要么興奮得手舞足蹈,要么激動得淚流滿面,有的甚至當(dāng)場昏厥過去,因為即便是做夢,也不會夢到有這樣的好運(yùn)砸到頭上。
擁有了這些金丹,顧玄績仿佛一個國王,不,是比國王更厲害的人物,他主宰著別人的命運(yùn),讓他們繼續(xù)做普通人還是成為仙人,只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間。顧玄績看著他們,一個施予恩賜的人看著受恩賜的人感恩戴德的樣子,心里升起的可能遠(yuǎn)遠(yuǎn)不止喜悅吧。
“切記,一切都是幻覺,你只要不開口,就不會真的發(fā)生什么事。”
在交代守護(hù)丹爐的任務(wù)后,顧玄績向每一個人嚴(yán)肅地警告,只要不開口,不對所遇見的人和事回應(yīng),就不會進(jìn)入妖怪設(shè)計的虛幻里,等到天一亮,妖怪就會退去,這些虛幻自然無影無蹤,那么守護(hù)丹爐就算成功了。
“請道長放心,就是拼了性命,我也絕不會開口,一個字都不會說!”每一個人都堅定地保證著,眼神里充滿自信。
“好,如果能堅持到天明,我就賜你一顆金丹。”顧玄績說。
這些人想著不開口而已,又有什么難的,只要忍受一晚上,從此一步登天,那么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又能怎么樣呢?但隨著一個又一個守護(hù)丹爐的夜晚過去,結(jié)果卻都毫無例外,他們終究沒有抵抗得了妖怪的誆騙,在半夜發(fā)出驚恐的怪叫,將成為仙人的美夢化為泡影。
據(jù)他們說,當(dāng)他們在夜里睡去,就有妖怪進(jìn)入他們的夢境,有的人夢見被巨蛇纏繞,有的人夢見被猛獸吞噬,有的人夢見被青面獠牙的怪物撕咬,總之都是極其恐怖慘烈的場景;在那慌亂中,他們早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忘記是真是假,把顧玄績的話也拋在腦后,只憑本能大聲呼叫。
這些人當(dāng)然不能獲得金丹,只能帶著懊悔離開嵩山,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了。凡人就是凡人,終究沒有成為仙人的緣分。金丹一顆也沒有少,問題仍然還在那里,顧玄績只能繼續(xù)苦惱了。
一個晴朗的中午,顧玄績再次走在街頭時,被一個年輕人攔住了去路。年輕人名叫周乙,年齡不過二十出頭,他長得很瘦弱,眼睛耷拉著,一副沒有睡好的樣子,他也有想要成為仙人的愿望,但并不能引起顧玄績太大的興趣。這個年輕人普普通通的,沒有多少精氣神,連和以往挑選的人比都遜色不少,根本也看不出有成仙的潛質(zhì)。
“年輕人,你為什么想要成仙呢?”顧玄績問。
“誰不想成仙呢?”周乙回答說,“長生不死,無憂無慮,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還有哪個笨蛋不愿意嗎?”
“那你知不知道,有許多人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可最終都失敗了。”
“可我還是想試一試,希望道長能給我一個機(jī)會。”
雖然回答得不能讓顧玄績滿意,但顧玄績還是愿意遵循原來的想法,為周乙安排守護(hù)丹爐的任務(wù),看一看他的造化。
他們騎上顧玄績手中的竹竿,轉(zhuǎn)眼間就騰上半空中,朝著嵩山的方向飛去。周乙坐在顧玄績的身后,緊緊握住竹竿,臉上沒有顧玄績期待的任何反應(yīng),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很快他們到了嵩山,顧玄績把周乙?guī)У綗挼さ膸r洞。到了夜里,煉丹的爐火仍在燃燒著,巖洞外漆黑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顆星星,大風(fēng)像是野獸的嘶吼一樣在林間穿來穿去,讓人感到氣氛鬼魅。
如果從遙遠(yuǎn)的地方望向巖洞,巖洞不過是無邊黑幕中微不足道的、隨時要被吞噬的一點光亮,而正是這樣的一點光亮,吸引著躲在幽暗處的妖怪們朝著它接近。
“切記不要開口!”顧玄績又向周乙重復(fù)一遍這樣的叮囑。
周乙點點頭,定定地坐在丹爐前,爐火照著他的身影在石壁上搖曳,他謹(jǐn)記著顧玄績的話,打起精神,時刻警惕著四周。
顧玄績覺得這人無非又是一個失敗者,也不去管他,只顧自己睡覺。夜里翻身醒來,看見周乙兀自坐在丹爐前,爐火正旺,周乙閉著眼睛,大概已經(jīng)睡著了。
“很快就要嚇醒了吧?”顧玄績心想。
為了不被周乙將要發(fā)出的呼喊聲驚擾,他干脆坐起來,盤腿望著四周。過了一會兒,他又把目光落在周乙的臉上,那張臉突然開始扭曲,起初只是輕微地抽搐,接著越來越嚴(yán)重,像是無聲地傷心、憤怒、咆哮??仿佛在表演啞劇。
顧玄績知道一定是妖怪進(jìn)入他的夢中,他等待著周乙的一聲大喊,讓這一切結(jié)束,可周乙終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額頭上汗珠一顆一顆流淌,臉色也越發(fā)猙獰,可以想象在夢中的激烈。顧玄績滿是好奇地看著周乙,想象著他正在經(jīng)歷的夢境,甚至好幾次都有些不忍想拍醒他,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沒想到竟然是個意志堅強(qiáng)的家伙啊!”顧玄績在心里感嘆著。
時間在流逝,巖洞外面的黑色漸漸稀薄,黑夜終于走到盡頭,清晨的亮光鋪了進(jìn)來,世界又恢復(fù)寧靜祥和,周乙臉上的表情也像是潮水退去一樣回歸平靜,漸漸地松弛,過了很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挺過妖怪誘惑的周乙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喜悅,即便是顧玄績告訴他,要給他一顆金丹,領(lǐng)他一起升仙,周乙也毫無波瀾。
顧玄績倒也沒覺得有多奇怪,可能是夢太可怕了,他的情緒仍沉溺在夢里無法自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到底是什么樣可怕的夢呢?
那一整天,周乙都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肯說,對顧玄績投來的關(guān)注也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呆坐著,像一個木偶,直到太陽繞到了西邊的山頂,在天空中留下道道霞光,他的臉上又露出了不安。
“天又要黑了,”周乙的聲音里都透著恐懼,“不,我不能再睡了!”
“是害怕夢中的場景又要到來嗎?”
“??”
“那就不要睡了,我陪著你,你給我講講昨晚的夢吧。”
父親
記不起是什么時候了,坐在丹爐前的周乙終于睡去。又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恍惚間他坐在山間的一條泥路上,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一切都沒有來由。
他正覺得不可思議時,突然間發(fā)現(xiàn)一條黃色的巨蟒盤旋在身邊,嚇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忍不住要叫出聲來。巨蟒吐著長長的蛇芯,向周乙匍匐而來,周乙一動也不敢動,飛速地思考著應(yīng)對的辦法,可是并沒有任何辦法,連跑也來不及了,那條巨蟒已經(jīng)纏繞在他的身體上,纏住他的雙手雙臂、他的胸口和脖子,壓迫得他無法呼吸,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擰成了一團(tuán),唯一能做的只有最后的哀號了。
“這是幻覺!”在周乙快要失去意識時,腦子里一下想起顧玄績的話,于是強(qiáng)迫自己放松下來,努力調(diào)整呼吸,很快被擰成一團(tuán)的身體也跟著慢慢舒展,巨蟒也隨之放開纏繞,化作一團(tuán)霧氣消失不見了。
周乙剛松一口氣,突然間又聽見千萬只鼓槌捶打著大地,震得心臟都快要裂開。接著煙塵滾滾,在煙塵中有一支旌旗招展著,還沒等他看清旌旗上的繡字,黑壓壓的一隊鐵騎就朝他奔來,長矛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銀光,晃得眼也睜不開。
“你是什么人?速速回避!”
為首的一個將軍大喝一聲,馬已經(jīng)來到周乙面前,坐在馬上的將軍有一丈多高,抬眼望去像是望著一座山一樣,他的左手握著一把巨斧,右手的長矛直指周乙的面門,只要再挪一寸就能穿進(jìn)周乙的腦袋了。
在將軍的身后,穿金甲持長矛的武士們也一樣威武如山,個個似兇神惡煞。
“速速回避——!”眾武士一起大吼,聲如雷鳴。
十幾座山擋在周乙面前,在他和周圍籠罩出巨大的陰影,讓他一下子感覺天地昏暗。可這回他再也不害怕了,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連眼皮都沒有抬。他心想,來吧,你們這些妖怪不就是會這點嚇唬人的招數(shù)嗎?
“聽不見我的話嗎?為什么擋著路?快回答我!”
“快回答——!”眾武士又一齊重復(fù)將軍的話。
周乙根本不理睬將軍,老僧入定一般。
“殺了他!”武士們的怒吼在山谷回蕩。
將軍大怒,將長矛向前一送,直接頂著周乙的腦門,停了片刻后,見周乙仍然毫不理會,就直接將長矛刺了進(jìn)去,一股透心的涼氣從周乙的腦袋往全身散開,身子下的山路也在瞬間化為烏有,只感覺身子一直往下墜落,像是墜進(jìn)無底深淵,越墜越覺得黑暗。
黑暗似乎沒有盡頭,在墜落中周乙的耳邊充斥著凄厲的慘叫,那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讓人窒息和絕望,周乙忍受著,不知道會不會突然崩潰。
很久以后,終于前方又有一絲朦朧的光亮,他繼續(xù)墜落,最終落在一個男人的手掌之間,男人的面孔湊到周乙的面前,正樂得合不攏嘴,周乙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走馬燈
“所以,你是投胎了?”
“是的,我被那個將軍刺死后,就投胎到一戶人家,盡管在我的意識里,我知道是在做夢,可是我常常會忘記,以為就是我的人生。”
“這又是要耍什么花樣?”
“也許是知道威脅不成,妖怪才又使出這種詭計吧。”
投胎后,照理從一個嬰兒長大成人是個漫長的過程,可周乙經(jīng)歷的只是種種片段。比方說,他看到自己在父親的手掌間,他不哭不鬧,板著臉張望四周,讓那些來參加生日宴會的親朋大感疑惑,不知道該說什么樣的祝賀詞。
接著很快他又站在屋子里,他的個子已經(jīng)很高,快和桌子齊平了,他看到母親傷心落淚,說他是個性格古怪的啞巴。接著他又被一些人追趕,聽見人說要打死這個怪人??
這些一幕幕出現(xiàn)的場景,串起周乙成長的軌跡,讓他感受到自己實實在在地生活著;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那不是他,他永遠(yuǎn)是一個冷眼旁觀者,無論處在什么情景下,又經(jīng)歷了什么,無論和誰相處,他都沉默著,游離著,拒絕著,置身于事外,所以他成了不被理解的人和讓人討厭的人,在一個接一個變化的景象里,他總是看到無奈、失望和憤怒??
那真是一個漫長的夢!
有時候是幸福的時刻,幸福得忘記去想是夢還是現(xiàn)實,結(jié)婚了,孩子出生了,金榜題名,還有和家人朋友共度的美好時光,每一個時刻都值得歡呼,可是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也有傷心惶恐的時刻,家道突然就中落了,還不清的債,朋友的背叛,說不出什么原因的委屈,被什么人突然踩到腳底下,總是走不出去的茫茫山野,忽然間被追趕??一個接著一個不連貫的場景跳來跳去,每一個時刻都忍不住想呼喊,最終也都忍住了。
“周乙,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這樣的呼喚無時無刻不在周乙的耳邊縈繞,至親、好友和許多熟悉的人的渴求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擊打著周乙心里的防線。他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妖怪的伎倆,可內(nèi)心里另一個想法又在反駁自己:這怎么會是假的呢?他們難道都不存在嗎?
周乙糊涂了。
有一次,他在鏡子中看到一張臉,那張臉上滿是疑惑,眼神也失去光彩。他想這是自己的臉嗎?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讓他覺得腦子一團(tuán)混亂。
“收起你的防備吧,融入他們,這就是你的人生啊!”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那個聲音充滿了憐憫,“無論你相不相信,你都再也走不出去了。”
死亡
周乙望向巖洞外,此刻太陽早已落山,巖洞外又被夜色吞沒,也許妖怪正躲在黑暗中某個地方偷聽他們的話呢,一想起來真讓人毛骨悚然。
雖然艱難地熬過了昨天的夢,可當(dāng)時的心思只放在不要被妖怪誘惑上,并沒有顧及那么多,現(xiàn)在再重新回想,反而恐懼得無以復(fù)加,他不禁抖動嘴唇,牙齒也在不停打戰(zhàn)。
可是不管怎么樣,昨天晚上他挺過來了,雖然回憶起來還是那么揪心。
“后來母親病倒了,接著沒多久父親也躺在病榻上。”
彌留之際,他們的眼睛里飽含淚水,唯一的要求是周乙開口說一句話,似乎他們都知道周乙是可以說話的,只是搞不懂他為什么永遠(yuǎn)一聲不吭。
兩雙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周乙,深深地刺痛著周乙。周乙不敢看他們的眼睛,他把頭埋在胸口,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吶喊。
一陣青煙過后,他忽然又到了地府。
“周乙,你這個冷血的怪物,不孝子!為什么不說話?”
閻羅的聲音好像滾雷一樣灌進(jìn)周乙的耳朵里,震得周乙的腦袋都要炸裂。一個厲鬼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他不得不仰起頭,見到閻羅那張威嚴(yán)而又恐怖的面孔,閻羅雙眼怒瞪,那眼神簡直要直取他的魂魄,更重要的是,閻羅的話像刀一樣割開他的心。
“我要剝開你的心看一看,你到底多么冷酷無情!”
“我沒有!”
周乙在心里抗議著,快要發(fā)瘋了。
閻羅也不管他,一揮手,兩個厲鬼拉著鐵鏈,把周乙的父母從黑暗里拉了出來,他們顯然是受了酷刑,渾身上下都是鞭打的痕跡,在閻羅腳下的臺階前無聲地抽泣著。
周乙突然在心里涌起關(guān)于父母的點點滴滴,他們從年輕逐漸變得蒼老,從曾經(jīng)是他的依靠到如今的衰弱無力,一股巨大的融合著愧疚和絕望的感覺堵在他的喉嚨間,像是巨浪一樣,讓他的胃在翻滾,讓他無法呼吸,他想大聲地喊叫,把心里頭積累的全部喊出來。
“周乙,這是你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以后永世都是陌路人,”閻羅提高聲音,突然大喝一聲,“你真的沒有想說的嗎?”
“說話!說話!”
厲鬼們一起高喊,閻羅殿的每個角落里都在發(fā)出凄厲的聲響。
周乙緊緊握著拳頭,快把牙齒咬碎,他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一股怒火,這股怒火說不清是因為自己的無能,還是因為閻羅的殘忍,那一刻他周乙抬起頭,瞪著閻羅,用赴死的心思狠狠地對視閻羅,一個聲音在周乙心里重復(fù)著,像是對妖怪的宣言。
“你們休想騙我!我絕不會上當(dāng)?shù)模 ?/p>
“嗯??既然什么都不肯說,那就送他們上路吧!”
閻羅又揮揮手,先前那兩個厲鬼一邊扯動鐵鏈,一邊揮舞鞭子抽打周乙的父母,把他們從周乙的眼前拖出閻羅殿,再也不知去向。只有陣陣撕心裂肺的哀號聲仍回蕩在閻羅殿里,錐子一樣一遍一遍刺著他的心。
又一陣青煙,地府消失了,閻羅消失了,厲鬼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青煙中,周乙不知道身在何處,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像一個被打趴在地的廢物。
過了很久很久。
青煙中出現(xiàn)一個人影,那是周乙的妻子,手中抱著他們的孩子,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正淚眼婆娑地朝著他走來。
“啊,他們怎么來了?”不祥的感覺涌上周乙的心頭。
“你太狠心了,連父母的離去都不能讓你開口嗎?”周乙妻子的眼淚撲簌著直往下落,“還有什么能打動你這副鐵石心腸?”
“??”
“你永遠(yuǎn)只想著自己,想著成仙,為什么不看看現(xiàn)實,看看生養(yǎng)你的父母,看看你的妻兒、你的親人朋友,人間就沒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嗎?”
周乙的妻子把孩子舉了起來,孩子對周乙笑著,一只小手伸向周乙。
“阿,阿爺??”
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讓周乙感覺心像被什么東西一下子握碎了一樣,他把手也伸向孩子,可是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孩子的手。
“周乙,你看他會叫你了??”
“真好啊??這到底是不是夢?”周乙想。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妻子的聲調(diào)一下轉(zhuǎn)為哀怨。
孩子被妻子高高舉過頭頂,周乙預(yù)感到結(jié)果,他想伸手阻攔,一股力量阻止著他,任他怎么掙扎也無法沖破,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摔落在地。
接著,一把刀橫在妻子的脖子上,絕望地看著周乙。
“你真的什么都不愿意說嗎?”
“??”
“周乙,我詛咒你,你不是要成仙嗎?這就是你的結(jié)局!”
只是在轉(zhuǎn)眼間,兩個人就在周乙的面前結(jié)束了生命。周乙感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似的,他的嗚咽聲在喉嚨間像是洪水沖擊著堤壩,眼珠快要因為窒息而瞪了出來。
他癱跪著,無力地用拳砸地,直到光亮到來,將周圍的黑暗驅(qū)散。
凡人
這一夜,妖怪把所有招數(shù)用完,仍然沒辦法讓周乙上當(dāng)。顧玄績想,這個年輕人真是意想不到的堅定,可是又覺得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能夠抵擋得住,究竟是什么樣的心腸呢?恐怕連妖怪都沒有想到吧?
“很難想象經(jīng)歷這樣的夢,你竟然能承受到最后。我不知道這是有多大的意志力,還是因為??”顧玄績的話停頓下來,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周乙看了顧玄績一眼,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生來缺乏熱情,似乎也缺少情感,可是在夢中我卻一直動搖,說不準(zhǔn)在某個時刻就忍不住發(fā)出聲來。只是靠一點殘存的信念,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才挺過來了,如果夜晚再長一些,恐怕也要辜負(fù)道長了。”
“這些妖怪太懂得折磨人心了,真殘忍啊!”顧玄績只得嘆著長長的氣。
“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呢,”周乙感到深深的疲憊,“我覺得我就像是被鐵錘不停地爆錘,要把靈魂里的所有情感都捶打出來,捶得渣滓都不剩,只留下空空的軀殼,他們才甘心。”
“如果一個人在這樣的夢境中都無動于衷,那該有多么可怕。”
顧玄績說完,兩個人陷入沉默,各自想著心思。
巖洞外的天色越來越亮,洞口外的一小塊天空蔚藍(lán)澄凈,云團(tuán)懸在上面,群鳥從一頭出現(xiàn)又在另一頭消失。天空下,蒼翠的松樹林一直綿延到山腳,樹梢在輕輕搖晃,似乎是松鼠,又或是別的東西,天地間沒有一點聲響,時間在兩個人的沉默中流逝。
“年輕人,我之前答應(yīng)給你金丹,我是不會食言的,”顧玄績終于又開口了,“只是不知道經(jīng)歷這樣的晚上,你對成仙會有什么樣的想法。”
“不敢欺騙道長,重新為您講述這一晚上的夢,我好像又經(jīng)歷了一次殘忍的生離死別,我一邊講述,一邊問自己,我在夢里做的是對的嗎?您說過,只要不開口,就不會進(jìn)入妖怪設(shè)計的虛幻里,我做到了。可是夢里的情感卻是真真切切的,我想我又沒有做到,所以我覺得我還沒有辦法成為一個仙人。”
“想成仙真是太難了!”顧玄績說。
“道長,如果是你,你會在夢里怎么做呢?”
顧玄績并沒有回答周乙的問題。
這一夜,周乙向顧玄績講完他的夢境,決定還是回家繼續(xù)做一個凡人,他拒絕了顧玄績的金丹,一早就離開了嵩山。
等周乙走后,顧玄績再也不想找任何人分享金丹了,到了夜里,他獨自守護(hù)在丹爐邊,閉上眼睛,等待著他的夢。
本文摘編自
《唐人變形記》
作者: 葉行一
出版社: 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樂府文化
出版年: 2025-3-1
編輯 | 流浪學(xué)家
圖片來源|《妖貓傳》《東邪西毒》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xué)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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