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了！”

當得知蘇峻叛軍攻進京城時，庾亮又羞又惱：“年輕人不講武德，偷襲我?！?/p>

閃吧，生死關頭，不閃不行。

到哪里去？

到尋陽去。

明代九江城區圖，九江市庾亮南路，攝影：江南

01

西晉末年，中原板蕩，神州陸沉，中原士族衣冠南渡，瑯琊王司馬睿借助中原門閥士族的力量，并取得南方大族的支持，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即位，建立了偏安的東晉王朝，是為晉元帝，這一年是太興元年（318年）。

由于司馬睿是靠以王導為首的門閥士族扶上王位的，當時就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皇家的根基不深，力量不足，因此，急于培植自己的親信，這時，他想起了庾亮。

庾亮，字元規，潁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北）人。這庾亮，長得那是標準帥哥，儒玄兼修，談吐不俗，禮數周到，氣度不凡，早些年，司馬睿就非常器重他，辟為西曹掾，隨后，封都亭侯，任掌書記。東晉建立后，為拉攏庾亮，晉元帝讓其侍講東宮，與太子司馬紹作伴，又聘庾亮的妹妹庾文君為太子妃。

由于內憂外患，心情不佳，在位僅僅6年，正值壯年的晉元帝去世，晉明帝司馬紹即位。晉明帝封庾文君為明穆皇后，重用大舅哥庾亮，授中書監，加左衛將軍，又假節、都督東征諸軍事，參與討平王敦之亂，攻滅吳興豪族沈充。

王敦是王導的堂兄，剪除了王敦，使得王姓家族勢力大大削落，庾亮開始執掌重權。

在位僅僅3年，27歲的晉明帝病死，托孤于王導、庾亮等人，5歲的小娃娃司馬衍即位，是為晉成帝。

晉成帝即位后，皇太后庾文君臨朝稱制，雖然還是任命王導為宰相，但實際掌權的是她的哥哥、中書令庾亮，史書上講，“政事一決于亮。”

《世說新語》講了一個故事，說庾亮權勢很大，王導比較郁悶。那時候城池不大，建康有兩座城池，王導與皇室一道駐冶城，庾亮則屯軍石頭城。有一天，刮起了大風，王導以扇拂塵，說：哎呀呀，這庾亮，吹起的塵土這么大，有點嗆人啊。

妙哉！這就是所謂魏晉風度。發泄，都這么風度翩翩，罵人，都不帶臟字的！

庾亮，九江市庾亮南路塑像，攝影：江南

02

庾亮自己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逃往尋陽。

咸和二年（327年），歷陽內史蘇峻聯合祖約舉兵反叛。駐扎在武昌（今湖北鄂州）的江州刺史溫嶠得知消息后，準備派兵順流而下保衛京都，庾亮不同意，趕緊致書溫嶠，說：“吾憂西陲，過于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币馑际?，我對西邊的荊州刺史陶侃，比蘇峻更為擔心，你的軍隊暫時不要動，不要越雷池一步。這里的雷池，就是當今湖北黃梅縣和安徽宿松縣的龍感湖、大官湖、黃湖和泊湖一帶。后世，“不越雷池一步”成了成語，不過意思已經有了改變。

看來庾亮的為人有點問題，有點四面樹敵的味道。實際上，蘇峻的造反，也是被庾亮逼得。蘇峻是流民帥，以破王敦、沈充有功，手中握有兵權，庾亮不能相容，數次征召他來朝廷，當什么大司農。傻子都明白這是啥意思，何況有點野心的蘇峻。再加上庾亮當權后，“任法裁物”，得罪了不少人?？吹竭@樣的形勢，蘇峻于是起來造反。庾亮的戰略戰術也有問題，首都保衛戰居然一敗涂地，京城失陷，皇帝和皇太后均落入蘇峻之手，庾亮狼狽出逃。

庾亮跑到哪里去？跑到了尋陽。因為只有溫嶠才算是他的朋友。這里的尋陽，是江北尋陽（今湖北黃梅縣蔡山鎮內）。為了入救朝廷，溫嶠已自武昌移鎮尋陽。

在尋陽，庾亮表現出了政治謀略，他堅決不肯當頭，和溫嶠商議請兵力強盛的陶侃作為盟主，來共同對付叛軍。當陶侃到達尋陽城時，庾亮主動謝罪，虛心地請陶侃出面平叛。

陶侃是個君子，看到國家罹難，蘇峻殘暴，看到庾亮誠懇，溫嶠恭謙，加上自己的兒子陶瞻、庾亮的兒子庾彬均被叛軍殺害，同病相憐，隨即捐棄前嫌，起兵破敵。荊州、江州盟軍順江而下，經過激戰，險勝叛軍。

蘇峻既平，看到自己的妹妹皇太后死于叛軍之手，看到滿朝文武以異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庾亮渾身不自在，感到不能再在朝中呆下去了，于是上書自責，要求“自投草澤”，當皇帝的小外甥當然不同意，任命庾亮為“持節、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平西將軍、假節、豫州刺史，領宣城內史”，坐鎮離京城不遠的蕪湖，領重兵，在上游觀察京城動向。

沒多久，后將軍郭默據湓口（今九江市區官牌夾一帶，與江南尋陽不是同一個地方）造反，庾亮會同陶侃上下夾擊，殲滅郭默。這是庾亮第二次來到九江。

咸和九年（334年），陶侃病逝，朝廷任命庾亮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假節，庾亮辭去開府，鎮武昌（今湖北鄂州）。

庾亮南路街景，攝影：江南

03

從落跑尋陽，進擊湓口，到主政江州，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有些地方你就是繞不開。

當然，這一次，庾亮是主動尋求主政江州的。

江州多流民（移民），豐糧谷，又居荊州、揚州之間，為軍事要沖，當時轄境又大（包括當今江西、福建兩省，湖南東北部、湖北東南部），地位非常重要。《晉書·桓沖傳》說它是“一任之要”，《劉胤傳》則說是“國之南藩，要害之地?！?江州若合于荊州，上游就更能自主，從而對下游的優勢也會加大，建康將感到威脅。江州若控制在建康朝廷之手，荊州方鎮將難于獨立，有可能受制于建康。因此，在咸和、咸康年間，以庾亮為首的外戚勢力，和以王導為首的士族門閥勢力，展開了對江州的反復爭奪，演繹了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

這一次，庾亮領江、荊、豫三州刺史，統管了長江上游的荊州、長江中游的江州和僑立的豫州，就可以居上制下，聚集力量，遙控朝廷，以圖門戶利益。

庾亮主政荊州、江州達6年之久，由于史料缺乏，其民政治績不詳，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史書上覓得一些蛛絲馬跡。

《晉書·王導傳》：“時亮雖居外鎮，而執朝廷之權，既據上流，擁強兵，趣向者多歸之。導內不能平，常遇西風塵起，舉扇自蔽，徐曰：‘元規塵污人。’”

呵呵，又一個“塵污人”，王導也很無奈??！

能仁寺，九江市庾亮南路，攝影：江南

04

搞經濟晦暗不清，搞文化可是高手。

到了地方，沒有那么多政務，庾亮便積極參與各種文化活動。在他身邊，聚集了一批文士，主要有孫綽、殷浩、王羲之、王胡之、江惇、范汪、王隱等。

在武昌，庾亮深感教育的缺乏，于是建學校，立講舍，官員子弟悉令入學，設儒林祭酒，撰《武昌開置學官教》《釋奠祭孔子文》。

另外，他還組織了多次文人聚會。

有這么一則故事：說的是一天秋高氣爽，月朗星稀，一些屬官如殷浩、王胡之等在武昌南樓賞月，吟詩作對，正玩得高興，傳來一陣腳步聲，大家一聽，就知道是庾亮來了。庾亮的嚴整是出了名的，大家紛紛準備避開。這時候，只聽得庾亮說道：“大伙兒別走哇，老夫對吟風弄月也很有興致呢?！庇谑?，庾亮坐在交椅（胡床）上，與殷浩等人一同吟詠談笑，相處甚歡。這一次聚會，王羲之也參加了。后來王羲之下建康，跟丞相王導說起這件事。王導問：“現在，庾亮的氣勢要差些吧？”王羲之回答：“那幽雅的情致還在呢。”

另一次聚會事關孟嘉（陶侃的女婿、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在庾亮手下做州從事的時候，已經名聲在外。褚裒很能識鑒人才，他從豫章太守的位置去官回鄉時路過武昌，拜訪庾亮，問他：“聽說你的從事孟嘉很有才干，如今還在你這里嗎？”庾亮說：“你試著自己找找看?！瘪屹鲎笥噎h視良久，指著孟嘉說：“這位非同一般，莫非就是孟嘉？”庾亮大笑道：“沒錯?！庇谑氢琢良雀袊@褚裒這種鑒人之能，又很高興孟嘉能得到他的賞識。

《世說新語》還講了一個小故事：南陽人翟湯和汝南人周邵從小就是好友，共同隱居在尋陽。太尉庾亮勸說周邵為國家作貢獻，周邵就出來做官了，翟湯卻更加堅定了隱居的志向。后來周邵回去看望翟湯，翟湯卻再也不和他說話了。這位翟湯，祖居南陽，永嘉后徙居尋陽，成了尋陽人，是陶淵明妻子的曾祖父。《尋陽記》記載，庾亮在江州聞翟湯之風，束帶躡屐而拜。翟湯去世后，庾亮親自作《翟征君贊》以表彰其高蹈隱逸之志?！兜哉骶潯氛f：“景命不延，卒于尋陽之南山?！蹦仙骄褪菑]山。

庾亮借助自己在政治上的優勢，提拔文人雅士，參加文人聚會，征召各類人才，為相對薄弱的東晉文壇帶來了活力。尤其是“南樓理詠”故事，更是流傳至廣，成為風流蘊藉的佳話。

《庾亮帖》碑拓，唐·歐陽詢。文：“庾亮臨江州，聞翟湯之風，束帶躡屐而詣焉。湯見亮備賓主禮甚恭。而亮怪曰：君高道世表，仆敢忘其恭耶。湯曰：使君忽敬，其枯木朽株耳。亮語主薄張玄曰：此君臥龍不可動也。”

05

不知什么時候，在江州潯陽城，有一座臨江而立的高樓，被稱為庾樓。

北宋陳舜俞《廬山記》有這么一段考據：潯陽“城上有北樓，下臨湓江，憑高眺遠，為一郡之勝。陳散騎常侍張正見《湓城詩》云：‘匡山暖遠壑，灌壘屬中流。城花飛照水，江月上明樓。’案《晉書庾亮傳》云，亮在武昌，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共登南樓，俄不覺亮至，人將避之。亮曰，‘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銚玻c浩等談詠竟坐。則事在武昌之南樓也，后人以亮嘗為江州刺史，因名此曰庾樓。實非當時秋夜所登之遺址也?！?/p>

也就是說，在南北朝的陳朝，潯陽城中便有北樓，為登臨遠眺的好去處。后來，人們將這座北樓稱為庾樓。

庾樓的“庾”是不是指庾亮也有爭議。歷史的事實是，庾亮統領三州，乃“以荊、江為本”，二州又以“江州實為根本”，晚年認為尋陽（江南尋陽，在今九江市八里湖西北）、湓城“接近東江諸郡，往來便易”，臨終時上表“江州宜治尋陽”、都督新蔡西陽二郡的軍事機構“治湓城”（《南齊書·州郡志·江州》）。此外，庾亮的弟弟庾懌后來鎮半洲（今九江市柴桑區城子鎮），另外兩個弟弟庾冰、庾翼后來均任江州刺史，“三庾鎮江州”，再后來，庾懌的兒子庾統當過尋陽太守，庾亮的曾孫庾悅、庾冰的曾孫庾登之也當過江州刺史，庾氏家族在江州留下了深深的印跡，因此，將北樓稱為庾樓，也不完全是憑虛蹈空。

江州庾樓在唐以前的興廢，今已無從確考。明確將庾樓寫入筆端的，是唐代大歷詩人崔峒?！疤諠摽h里看花發，庾亮樓中對月明?！贝掎冀o時任蘇州刺史的韋應物寫詩，回憶自己與韋應物在九江交往，常常登臨庾樓（不僅是庾樓，而且是“庾亮樓”）。隨后，中唐大詩人白居易被貶江州，年年登樓，年年寫樓，直接寫庾樓的詩歌有7首，如《庾樓曉望》：“三百年來庾樓上，曾經多少望鄉人?！痹俸?，李紳寫“庾樓清桂滿，遠寺素蓮敷”，許渾寫“帶月獨歸蕭寺遠，玩花頻醉庾樓深”，等等。經上述詩人的文本書寫，江州庾樓已然成為一方名勝，成為江州地標。

至宋代，庾樓的名聲更著。滕宗諒給范仲淹寫信，稱九江庾樓與南昌滕王閣、吳興消暑樓、宣城疊嶂樓，為“名與天壤同”的幾大樓閣。王得臣《江夏辨疑》以江州庾樓和岳陽樓、黃鶴樓為“著稱于江湖”的三座名樓，元豐年間敕修的國家地理總志《元豐九域志》將庾亮樓正式列為江州古跡。蘇轍寫《江州五詠·庾樓》：“塵世風流盡，高樓空此名。”陸游《入蜀記》說：“自京口以西，登覽之地多矣，無出庾樓右者。樓不甚高，而覺江山煙云，皆在幾席間，真絕景也。”范成大《吳船錄》稱：“泊江州，登庾樓，前臨大江，后對康（匡）廬，背、面皆登臨奇絕。又名山大川，悉萃此樓，他處不能兼有，此獨擅之?！钡鹊?。

此后的元明清，庾樓幾經興廢，一直是海內著名勝景。文人墨客登高望遠，雅集不斷，吟詠不歇。清代咸豐三年（1853年），庾樓在太平天國運動中被毀，此后一個半世紀未見重修。直到2007年，九江進行西園改造，建樓兩層，上層匾“庾亮樓”，下層匾“浪井茶樓”，由于雜處樓宇之中，并不臨江，位置不佳，氣象不再，其歷史淵源和文化底蘊皆遮蔽不顯。

修道院，九江市庾亮南路，攝影：江南

06

除了庾亮樓，還有庾亮路。

清末民初，九江城內一條南北向道路被命名為庾亮路。庾亮路南起廬峰路，北至濱江路，以潯陽路作分界點，分為庾亮南路和庾亮北路，是老九江南北向重要干線。

第二次鴉片戰爭后，九江被辟為通商口岸，法國、美國的神職人員紛紛來九江傳教，在庾亮南路、塔嶺路與甘棠南路三條路交匯區域，建教堂，辦學校，開醫院，先后建起了法國天主教堂、育嬰堂、修道院、但德福醫院、同文書院、儒勵女中、生命活水醫院等機構，加上原有的能仁寺，這一區域成為九江市文化、醫療、教育、宗教匯聚區。

幸運的是，庾亮南路還保有上述機構部分建筑遺存。2017年，啟動了庾亮南路歷史文化街區改造工程，2018年9月，庾亮南路歷史文化街區落成開街。

修道院副樓別墅，九江市庾亮南路，攝影：江南

07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保ㄍ豸印兜菢琴x》）

庾樓，歷經多次毀損和重修，在大江邊，在潯陽城，矗立了1500來年。她與長江相伴相守，一個是空間坐標，一個是時間坐標，默默地度量人的高貴與卑下，深沉與淺陋，默默地觀看時勢的喧囂與平淡，滄海與桑田。她的聲名，一代代流傳下來。庾樓，甚至成了樓閣的代名詞，一如“蕭寺”成為寺院的代稱一樣。

登上庾樓，北望神州大地，南觀市井街衢，俯瞰大江東去，仰觀廬山崔嵬，西瞻荊湘云起，東眺三吳煙雨，遙想當年庾亮的風采，不由人不追古懷今、感慨萬千。

庾亮作為政治家，也許并不出色，但他畢竟有可敬可愛的一面，譬如進行過北伐，謀求恢復中原；譬如不肯出賣的盧馬，以免妨礙他人等。一個人做了好事，便會被千萬人記住，而且，有可能會被記住千年。我想，今天的人們，如果要學的話，要學的應該是庾亮的行止，而不僅僅是學點“風流蘊藉”的皮毛。

“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保ㄐ翖壖病端堃鳌さ墙蒂p心亭》）

清代九江城區圖，九江市庾亮南路，攝影：江南

說 明：

1.庾樓的具體位置至少有一次變動。庾樓原建于“庾樓磯”，明代嘉靖六年，九江兵備何棐在公署之左的賓廬亭，撤亭構樓，稱“復庾樓”，后亦稱庾樓。

2.自唐至清，歷代吟詠庾樓的篇什數不勝數。或許，將來可以寫一篇專文，從詩文中看庾樓和人事的變遷。

3.標題原為：“庾亮：官場塵暗，文壇月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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