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還有明天》正在院線熱映,
這部意大利電影罕見地出現口碑逆襲——
豆瓣評分由最初的8.4一路飆升至9.4,
引發熱議不斷。
該片的導演、編劇、主演,
是被譽為意大利國寶級女演員的寶拉·柯特萊西(Paola Cortellesi)。
這部導演首作拿下了意大利2023年票房冠軍,
斬獲五項有著“意大利奧斯卡”之稱的大衛獎。
故事發生在1946年的羅馬,
圍繞主角迪莉婭——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有關家庭暴力、性別歧視
與女性覺醒的議題展開,
與當下的社會現實形成強烈的呼應。
影片有著精巧的敘事結構,
尤其是結尾的反轉,
讓許多觀眾大呼“神來之筆”:
“我以為她想要愛情,沒想到她選擇戰斗!”
柯特萊西接受一條采訪
《還有明天》編劇曾在采訪中形容,柯特萊西在片場時常常像個士兵,執行力超強
3月8日當天,一條在上海見到了柯特萊西導演。
她向我們聊起電影創作的細節,
和其中的女性議題:
“這部電影之所以成功,
是因為它觸及了一個顯然需要討論的話題,
我很高興是我來討論這個話題。”
編輯:陳必欣
責編:魯雨涵
柯特萊西在中國首映禮現場
1946年,意大利羅馬,一個尋常早晨,家庭主婦迪莉婭剛從睡夢中醒來。身旁的丈夫伊萬諾一揚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迪莉婭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波動,她照常起床,梳洗更衣,為全家準備早飯。
影片中,迪莉婭常年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
這是電影《還有明天》的開頭一幕。只需要再往下看幾分鐘,觀眾便不會再為迪莉婭的反應疑惑——在這個底層家庭里,丈夫是絕對的主導和權威,妻子早已習慣丈夫的暴虐,她忙碌于照顧一家老小的瑣碎家務中,還要打零工貼補家用。
“這是來自那個時代的真實講述。”寶拉·柯特萊西介紹,電影的靈感最初來源于她聽祖母、曾祖母講起的故事,而自己是最后一代,還能聽見親歷那個時代的長輩回憶的人。
“這些女性一直在為他人服務,她們的付出卻從未得到感謝。她們在歷史上,甚至在自己的家庭中都被忽視,仿佛從未真正存在過。”
20世紀40年代,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興起,這些電影注重紀實性,忠實地反映社會現實
為了還原時代背景,柯特萊西選擇將電影拍成了一部黑白片,與意大利電影的新現實主義傳統相呼應。
這段曾被沉默掩蓋的歷史,在近80年后迎來了聲勢浩大的回響。2023年,《還有明天》在意大利上映,一舉拿下全國年度票房冠軍,超過了當年全球大熱的另一部女性主義電影《芭比》以及《奧本海默》等好萊塢大片,進入意大利影史票房前十。
2011年柯特萊西曾憑借《沒有人可以審判我(Nessuno mi può giudicare)》獲大衛獎最佳女主角(左),2024年她憑借《還有明天》再次獲此獎項(右)
這一年,柯特萊西恰好50歲。她的演藝生涯從13歲當歌手開始,之后轉向表演,逐漸成為意大利最廣為人知的女演員,收獲大衛獎、銀絲帶獎、意大利金球獎等諸多獎項認可。這部《還有明天》讓她再次榮膺大衛獎影后,同時獲得最佳新導演獎。
今年婦女節,這部電影在中國上映。上海首映禮現場,座無虛席的影院里,柯特萊西在一片歡呼聲中出場。她一路小跑,穿過觀眾席,這幅畫面也仿佛與電影結尾迪莉婭奔跑在街頭的一幕遙相呼應——
當柯特萊西站在臺上,握住手中的話筒,影片中的迪莉婭同樣攥緊手中的信件,那是一張選票。1946年,是意大利女性首次獲得投票權的重要歷史時刻,這是影片令人振奮的轉折點,也是無數真實的迪莉婭們為自己追尋“明天”的開始。
迪莉婭奔向投票現場
“這是一部以過去為背景的當代電影,”柯特萊西曾這樣描述自己的拍攝初衷,“我想把一顆鵝卵石扔進水里,看看漣漪會把你帶到哪里。”
這片漣漪如今向我們涌來。
遙遠的年代,異國的場景,黑白的色調,都沒有阻礙這部影片傳遞出真摯而強烈的情感力量,柯特萊西的發言不時引發掌聲雷動。
首映禮結束時,柯特萊西動情地感謝中國觀眾的支持
中國觀眾的回應讓她倍感驚喜:“我們來自不同的世界,文化也有很大的差異,起初我不知道該期待什么。結果,我就像收獲了來自成千上萬人的擁抱一樣,非常美妙。”
面對一條的鏡頭,柯特萊西細致講述了她對電影創作與女性主義的理解,關于呈現暴力的方式,關于獨立意識的覺醒,關于捍衛權利的必要,關于與我們每個人有關的當下。
2023年11月,意大利民眾在游行活動中反對對于女性的暴力行為(圖源美聯社)
2023年11月,《還有明天》在意大利上映期間,一位名叫Giulia Cecchettin的22歲女性被前男友謀殺,引發了全國性的抗議活動,柯特萊西也參與其中。
那一年,意大利已經發生了100起謀殺女性的事件,“在意大利,每72小時就有媒體報道有一名女性被殺害,”柯特萊西報出一個數字,并向我們解釋了一個名詞:“femicide”:“這就是‘針對女性的謀殺’。”
“所以我拍這部電影,是為了談論現在的現實。”她說道。????
電影里迪莉婭被伊萬諾毆打的過程被呈現為一段交誼舞
伊萬諾的暴力行為被表現為舞蹈動作
電影里,迪莉婭每日遭受的家庭暴力,被以一種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現——迪莉婭臉上的血跡用特效制作,出現后又迅速消失;她被伊萬諾毆打的場面更是直接變成一場交誼舞,搭配節奏明快的背景音樂。
“在那個年代,家暴是家常便飯,所以我想把這些場景表現為一種經常發生的儀式。”柯特萊西解釋如此設計的用意。
正如影片開頭迪莉婭面對那一記耳光時的淡漠,她希望讓觀眾感受到這個底層女性的日常生活狀態——對她來說,“(經歷家暴)是一件循環往復的事情,就像一支舞蹈。”
柯特萊西曾在采訪中感謝演員馬斯坦德雷亞的支持:“他從一開始就愿意參與這個項目,這個人物如此負面,只有像他這樣勇敢而有能力的演員才能扮演他。”
在寫作劇本時,柯特萊西腦海中的伊萬諾是一個更為殘暴的男人形象,但她最終推翻了這個設定。銀幕上,由瓦萊里奧·馬斯坦德雷亞扮演的伊萬諾穿著有些皺皺巴巴的汗衫,挺著啤酒肚,留著意大利男人標志性的胡須,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男人——
“他是一個正常人,卻表現得像個怪物,因為這就是他所受到的教導。”而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喜劇元素的加入,也絕非許多觀眾擔心的對暴力的美化。恰恰相反,柯特萊西談到,自己警惕的是影視作品將暴力畫面呈現為一種奇觀:“我們已經非常習慣于血腥的細節,以至于越來越麻木,但這并不好。面對暴力,我們應該始終感到震撼。”
對于女性遭受的暴力,柯特萊西不希望它們一再被獵奇的“偷窺欲”所掩蓋。“如果我專注于描繪暴力的細節,比如那揮拳一擊,那些血跡或傷口,這可能會讓觀眾忽略更重要的核心,那就是暴力行為的本身及其殘酷性。”
80年過去,親密關系中的暴力行為仍是反復上演的現實,“時至今日,這種將愛情視為占有他人的心態依然存在著,也依然壓迫著女性。”柯特萊西認為,這正是這部看似老舊的電影能夠引發如此多共鳴的原因。
“現在女性可以離開,可以報警,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們擁有了權利和保護,”柯特萊西說道,“但還不夠,我們可以做得更多。”
聽到問題后,柯特萊西幽默可愛的反應引發現場笑聲一片
上海首映禮中的一個小高潮,來自一位觀眾的提問:“我對這個結局有一點小小的可惜。當我們以為迪莉婭會追隨自己的愛情去逃亡,但沒有,她去投出了自己的選票。她回到家后,她的丈夫會如何對她?這張選票對她個人有怎樣的改變?”
在諸多采訪和現場互動中,結局的設置大概是柯特萊西被問到最多的問題之一。“很多意大利觀眾看到最后,還在期待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
來到中國,她也再一次給出堅定的回答:
“我希望那些曾期待迪莉婭能被一個男人拯救、帶她逃離的觀眾們,會因自己的這種想法而感到羞愧和遺憾。她是靠自己得救的,她獲得了最基本的權利之一,沒有什么比這更強大的了。”
1942年的《意大利民法典》中有許多兩性不平等的規定,例如對于電影中丈夫對妻子施暴的行為,法律常予以淡化,甚至視為“糾正行為”;而妻子但凡對丈夫有輕微傷害,則可能被判數月監禁或罰款
“我并不是在講述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而是在講述現實。”在這個現實主義的故事里,迪莉婭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性,“她不是一個叛逆者”,柯特萊西不斷強調這一點。
但與此同時,這位家庭主婦在處理家務與工作的過程中,又展現出她其實具備過人的能力。“即使是現在,許多女性往往不知道自己有多強大,我們每天做著數以萬計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做,卻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
所以重要的,是女性要擁有“對自我價值和重要性的認知”。
1946年,意大利女性首次獲得投票權,89%的女性參與了當年的意大利國體公投,在2500萬選民中,有1300萬是女性
“伊萬諾在身體意義上始終是比迪莉婭更強大的,”柯特萊西冷靜地說道,“比起簡單地向伊萬諾回擊一拳,形成這份認知更加意義重大。”
比拳頭更有力的回擊,是權利。“國家第一次用她的姓名告訴她,她擁有權利,她的聲音是有份量的,她的投票是有意義的。”
“意識到自己能自救,找到勇氣,認識到自己作為女性和人類的價值,我相信,這種自我覺醒遠比希望一個男人來拯救她,要強大得多。”
這段問答結束后,現場響起了首映禮開始以來最激烈而長久的掌聲與歡呼。
電影里,已經工作多年的迪莉婭拿的工資還比不上一個剛來的年輕人,老板只撂下一句解釋:“因為他是男的。”
類似的情節也曾真實發生在柯特萊西身上。在作為演員的從業初期,她收到過一份報酬合同,上面寫著這樣的備注:“(這個薪水)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還不錯”。
電影《人艱不拆》中,柯特萊西扮演的建筑師Serena假扮是男性朋友的助手,才得以表達自己的觀點
這不是柯特萊西第一次在作品中討論職場中的性別歧視。早在十年前,柯特萊西首次擔任聯合編劇的電影《人艱不拆(Scusate se esisto!)》中,她扮演了一位建筑師,在英國擁有成功的事業,回到羅馬后卻難以找到滿意的工作,直到在一位男性朋友的幫助下,承包商才認可她的項目。
這段故事的靈感同樣來源于柯特萊西的親身經歷。在一次劇本會議上,柯特萊西提出了自己的一個想法,但其他人卻只看向她的兩個共同編劇——兩個男性。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隱形的,好像一個好的想法不能來自于女性一樣,”柯特萊西回憶起當時的感受,“我有點生氣,但也有點想笑,所以我們寫了一部電影來談論這個話題。”
柯特萊西憑借電影《最后一個》提名大衛獎、銀絲帶獎最佳女主角
在之后的作品里,柯特萊西延續了這樣的批判意識。2015年的電影《最后一個(Gli ultimi saranno ultimi)》中,她扮演了一位因懷孕被工廠拒絕續簽工作合同的女性Luciana;她還曾評價意大利的MeToo運動是“膚淺且有誤導”的:“它幾乎只關注職場性騷擾和暴力,只點名那些非常知名的肇事者。但它沒有觸及女性本來就遭受的那些病態的權力不平等。”
在北京路演場,柯特萊西再次提到這些根植于父權文化中的隱蔽現象:“社會進步有很多層面,制度性的層面往往會走得更快一些,比如這些年有更多法律保護女性的權利。但思維與心理層面往往走得更慢。我們今天仍然要嚴陣以待。”
女性主義意識的形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柯特萊西坦言:“這也是我仍在學習的事情,自我認知和自我尊重。”當初在劇本會議上,為他人的目光而產生的“內耗”早已不再困擾她:“我們許多人,尤其是我們女性,往往會去取悅他人,想讓別人高興,擔心別人怎么看我們。這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柯特萊西在社交媒體為抗擊乳腺癌活動“Race for the cure”宣傳
在《還有明天》的末尾,一行字幕出現:“獻給Lauretta”。有中國觀眾問起柯特萊西這是誰,她溫柔地笑了笑:“Lauretta是我的女兒。”
女兒也是柯特萊西的創作靈感之一。在編寫劇本時,編劇團隊研讀了大量殺害女性的案件和女性權利研究的書籍。有一天,柯特萊西和女兒在睡前一起讀一本名為《妮娜與婦女權利(Nina e i diritti delle donne)》的兒童讀物,讀到關于女性離婚權、墮胎權、投票權的歷史,當時才8歲半的女兒在一旁非常驚訝:“她不敢相信,過去女性竟然沒有任何權利。”
女兒的反應讓柯特萊西既感到欣慰——“她生活在一個這些權利已經被認可的時代”——但同時也感到擔心:“我認為她應該知道這些權利是如何得來的,正是因為那些曾經為之奮斗的人,她今天才能享有這些權利。
“她也必須明白,這些權利并非是永久不變的,它們隨時可能被剝奪。因此,她必須對此保持警覺,并且有能力去捍衛自己的權利。”
影片結尾,迪莉婭和女兒瑪塞拉相視一笑
柯特萊西將這部電影獻給女兒,同時,“也獻給所有必須關注這些問題的女孩和男孩”。
在電影結尾,迪莉婭意外遺落的選票,最終是由女兒瑪塞拉帶到現場交還給母親。改變在發生著,也將繼續延續,從母親到女兒,從今天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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