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曉暉

本篇首發于《九江日報·長江周刊》2025年3月23日，總第1023期。

簡介：

觀音橋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廬山市境內的廬山南麓，建于北宋，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石拱橋之一，1959年被列為江西省文物保護單位，1988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觀音橋位于棲賢寺旁，最初稱為棲賢橋，北宋黃庭堅曾作《棲賢橋銘》。因建于三峽澗上，故又稱三峽橋，蘇軾曾作《棲賢三峽橋》詩。

觀音橋與三峽澗 筆者攝于2022年1月

建于隋代、距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的趙州橋，是中國乃至世界保存最為完整的古代石拱橋之一。近代“中國橋梁之父”茅以升先生曾有一句總結性評述：“北有安濟橋（趙州橋），南有觀音橋?！?/p>

廬山觀音橋，建造歷史僅千余年，橋長僅24.45米（趙州橋長64.4米），橋面寬4.94米（趙州橋寬9米），從年代、規模等方面來看，同樣為單跨石拱橋的它似乎遠不及聲名遠播的趙州橋。然而，這座橋為何在宋代便聲名遠揚，被譽為“江西第一橋”“江南第一古橋”？為何它受到了茅以升如此之高的評價？

在科學技術史上被特別記載的工程項目，其衡量標準并不僅僅在于規?；蚪ㄔ斐杀?，而更取決于它的創新性和獨特性。廬山觀音橋之所以被譽為中國古代工程技術的杰作，正是因為它的獨一無二，在中國古代橋梁史上，觀音橋有著特殊的建造工藝與科技價值。

茅以升著《中國古橋技術史》 石拱各部名稱

《中國科技史·橋梁卷》記載，觀音橋“以山石做橋基，單券石造，南高北低，橋凈跨約10.33米……拱券為九道券并列砌筑，厚95厘米?，F東西兩側已各毀一道，存七道。拱石共107塊，拱石非常別致，子母榫卯相接。”這一段指出了觀音橋最獨特的建造工藝——子母榫卯。

關于這一工藝，需要從橋梁的分類談起。從結構工程角度看，橋梁分為梁式橋、拱式橋、懸索橋三大類。在古代，橋梁主要以梁式橋和拱式橋為主，其中梁式橋因其結構簡單而最為常見，如木梁橋、石板橋，“橋梁”一詞也由此而來。然而，梁式橋受限于木材、石材的尺寸和強度，難以實現較大的跨度。

拱橋技術源自中國古代的墓拱，是一種更加穩固且經典的橋梁結構，通常以石材建造。其設計巧妙地利用拱圈，將橋梁荷載通過弧形結構傳遞至兩側橋臺，從而有效分散壓力，極大地增強了穩定性。憑借堅固耐用、維護成本低、適應地形能力強等優點，拱式橋在歷史上得到了廣泛應用，并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橋梁史上的重要建筑形式。

茅以升著《中國古橋技術史》 拱券石排列法

石拱橋技術可分為并列拱券和橫聯拱券兩大類。早期的石拱橋都是由多個獨立拱券并排構成并列拱券形式，各拱券之間本身無直接結構連接，其技術難點在于如何確保單列拱券內部的穩固性，以及并列拱券之間的聯結。廬山觀音橋采用拱上腰鐵（生鐵卡子）聯結拱券，這是大多數并列拱券石拱橋的常見解決方案。然而，這種方式難以確保拱券之間的長期穩固性，導致橋梁整體抗震能力較弱。觀音橋原有九道拱券，但后因兩側拱券坍塌，如今僅存七道拱券。

單列拱券的石塊之間，最簡單的聯結方式是干擺砌筑，即不使用粘合材料，而是依靠石塊的精密切割與相互擠壓保持拱券穩固。河北趙州橋（安濟橋）便是干擺砌筑技術的典范。然而，干擺砌筑存在一個顯著缺陷：石塊對接面容易發生微小位移，影響結構穩定性。為解決這一問題，工匠們發明了榫卯（咬合式）連接，即在石塊之間設計凹凸嵌合結構（榫頭與卯槽），使石塊相互咬合，避免移位。

觀音橋的拱券榫卯相接 攝影：宋小勇

據《中國科技史·橋梁卷》記載，觀音橋的拱券采用榫卯相接，這一做法可追溯至東漢時期。東漢初期的墓拱已使用子母榫磚砌筑，但至東漢末期，這種技術逐漸減少應用。觀音橋的拱券采用四種不同形態的子母榫拱石，其構造方式獨特：彎板拱石為凸榫，聯鎖龍筋為凹卯，榫卯結構不外露，既增強穩固性，又保持橋體外觀美觀。

《中國科技史·橋梁卷》子母榫拱券圖

宋代以后，石拱橋的建造技術逐步向橫聯拱發展，即通過橫向聯結加強拱券之間的整體性，提高橋梁的穩定性和抗震能力。因此，采用并列拱券技術的觀音橋成為中國石拱橋技術演變過程中的過渡性孤例，其獨特的建造工藝已失傳。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在《中國古橋技術史》中指出：“廬山觀音橋為并列拱券，其每列拱石凹凸相接，石工奇特，橋現仍完整，各列拱券之間的聯系方法不明?！?/p>

在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單孔石拱橋中，趙州橋是并列拱券+干擺砌筑的代表，觀音橋則是并列拱券+子母榫嵌合的典范。也正因如此，才有“北有安濟橋，南有觀音橋”的美譽。

據《中國科技史·橋梁卷》統計，歷史記載中建于晉、唐、宋代的單孔半圓石拱橋共有21座。然而，其中浙江嵊州浦陽江橋、陜西西安曲江橋、四川南充捲洞橋、南城湖橋、陜西靈石通濟橋、仙山樓閣橋等多座古橋已不復存在。現存的同類橋梁中，建造年代早于觀音橋的共有七座，包括紹興光相橋、廣西興安靈渠萬里橋、湖北黃梅靈潤橋（四祖寺）、湖北黃梅飛虹橋（五祖寺）、浙江杭州西湖斷橋、江蘇蘇州楓橋、江蘇蘇州江村橋。然而，這些橋梁大多經歷過不同程度的重建或修繕，部分已無法保持原貌。例如，西湖斷橋和蘇州江村橋歷經多次修復，現存結構與原橋已大相徑庭；黃梅四祖寺與五祖寺的兩座橋，盡管歷史記載較長，但經現代考證，它們均為元代重建，并多次翻修。因此，在現存的古橋中，能夠完整保留原始建造風貌的橋梁已極為罕見。

圖源：《中國科技史·橋梁卷》

據《中國科技史·橋梁卷》統計，有歷史記載的建于晉、唐、宋代單孔半圓石拱橋共計21座，其中浙江嵊州浦陽江橋、陜西西安曲江橋、四川南充捲洞橋、南城湖橋、陜西靈石通濟橋、仙山樓閣橋等多座古橋今已不存。現存的單孔半圓石拱橋建造年代早于觀音橋的有紹興光相橋、廣西興安靈渠萬里橋、湖北黃梅靈潤橋（四祖寺）、湖北黃梅飛虹橋（五祖寺）、浙江杭州西湖斷橋、江蘇蘇州楓橋、江蘇蘇州江村橋等共七座，其中部分經歷代屢毀屢建，早已失去原貌，如西湖斷橋、蘇州江村橋等；有的曾被重建，采用了新的工藝，例如黃梅四祖寺、五祖寺的兩座橋，記載歷史較長，但經現代考證，都為元代重建，并經過多次重修。

沒有哪座橋梁能在千年的風雨侵蝕下毫無損傷，地震、洪水以及石材的自然風化都會不可避免地影響橋梁的結構和穩定性。及時的維修和加固是延長橋梁壽命的重要手段，否則若任其損毀嚴重，再行修復便難度極大，甚至可能不得不拆除重建。

觀音橋的子母榫結構

然而，采用新工藝、新材料對古橋進行拆除重建，無疑是對古建筑價值的極大破壞，趙州橋的修復過程便是一個典型案例。盡管趙州橋被譽為擁有1300多年歷史的古橋，但在20世紀50年代的修繕過程中，并遵循“修舊如舊”的原則。大量新石材的更換以及水泥灌漿工藝的使用，使橋梁的結構和材料都發生了顯著變化。因此，如今的趙州橋已不能被完全視作一座原始的古橋，甚至有人認為它就是一座復建的新橋。

那么，廬山觀音橋是否也經歷過重建或修繕？答案是肯定的。如今我們所見的觀音橋，并非完全保持著北宋建造時的原貌。觀音橋最初共有九道拱券，但由于地震、洪水等原因，兩側拱券相繼坍塌，如今僅存七道。20世紀80年代，橋體拱券出現分離，橋面損毀嚴重，亟需修復。為此，鐵道部大橋局、海軍等單位聯合對觀音橋進行了修繕。在橋內部施以采用了鋼梁結構、壓力灌漿和防水層等現代化技術手段，在外觀保持了原有的風貌，基本做到了“修舊如舊”。

觀音橋與慈航寺，約1930年

相較于那些經過大規模重建、早已失去原貌的古橋，廬山觀音橋依然盡可能地保留著其最初的風貌和結構特征。歷經千年風雨，它仍然橫跨在三峽澗上，展現出中國古代橋梁工程卓越的技術成就和非凡的工匠智慧。這座橋不僅是我國現存保存最完整、歷史最悠久的石拱橋之一，更是中國橋梁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廬山觀音橋是江西省歷史最悠久的石橋，也是我國保存最完好、年代最久遠的單孔石拱橋之一。它不僅是廬山的重要文化地標，更是一處彌足珍貴的歷史遺存。觀音橋以其獨特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工程價值和美學價值，展現了中國古代橋梁建筑的卓越成就，是研究和傳承中國古代橋梁文化及廬山文化的重要實例。

主要參考文獻：

茅以升.中國古橋技術史.北京出版社,1985-05.

羅英,唐寰澄.中國石橋研究.人民交通出版社,1993-06.

唐寰澄.中國科學技術史·橋梁卷.科學出版社,2000-01.

姚糖,蔡晴等.江西古建筑中國古建筑叢書.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 2015-12-01.

喬虹.中國古橋.時代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20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