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與“我”

高 昌

詩言志是中華詩學重要的美學基礎。

詩中有“我”，是人與人工智能分野的一個關鍵標識。

梅香暗度入屠蘇，瑞雪紛飛舊歲除。

萬戶曈曈迎旭日，千門熠熠換桃符。

蛇歲初臨開盛世，龍年已去憶征途。

今夜團圓同守歲，明朝共慶啟宏圖。

這首由DeepSeek“創作”的作品以春節為背景，通過“梅香暗度”“瑞雪紛飛”等意象，勾勒出一幅節日祥和、萬象更新的畫卷，寄托了對新年的美好期許。細讀這篇作品，讓筆者感受到傳統文化的久遠沉香，也感受到新興科技的時代魅力。

DeepSeek、豆包、華七、ChatGPT，也包括此前的九歌、稻香老農、少女小冰等人工智能“詩人”們各顯其能、各展其才，甚至腦機接口能將人類的神經脈沖直接轉化為十四行詩。如此史無前例的時代巨變，讓筆者有幸分享宏闊深幽的文化新形態，同時也讓筆者這樣一位耕耘文字多年的詩人和職業編輯，幽幽然頗生杞人之憂和忐忑之感：倘若有人把DeepSeek這樣的作品當作原創稿件投寄到編輯部來，我們將怎樣區分和辨別？DeepSeek這種基于前人作品進行的數據拼接，算不算獨立創作？有沒有藝術價值？人工智能技術如此飛速發展，為傳統媒體的編輯工作提出了嶄新課題，也為當代作者提出了守正創新方面更高的要求。

寫作此文時，恰好在詩人彭莫那里讀到一首同樣描寫過年生活的詩《初一》（作者：微雨）：“常將硬幣餡中埋，餃子熟時喻有財。悄見娘親細翻撿，年年到我眼前來。” 這首詩展現了人間煙火的溫馨與闔家團圓的喜樂，體現了母愛的深沉，傳遞了美好的幸福。詩中細膩的細節和樸實親切的情感，是電腦作品無法批量生產的。詩中可能也有繼續推敲的地方，比如餃中硬幣需要咬開才會發現，不會直接就“到我眼前來”。那么第四句既然前提是“年年”，就包含了以前多年，肯定不會次次“悄見”娘親翻撿藏幣餃子的這個細節，所以“眼前”或許換成“碗邊”或“嘴邊”，更符合“不經意”咬到的那種童真的歡樂。現在的“悄見”，反襯了以前的懵懂童心，另外也暗喻了少年今日的成長。

再來看彭莫自己的兩首詩：

牽手

第一次牽手，你還記得嗎？

那歲夏來早，漫山蘋果花。

夏夜

心緒微沉不似愁，銀河耿耿為誰流。

彼星或有人如我，獨坐風中望地球。

這種和個人生活緊密關聯的復雜情緒和豐富細節，很輕易就與電腦的排列組合拉開了明顯距離。

再如詩人宋彩霞的《鷓鴣天·谷雨有思》：

去雁來云已太多，又逢谷雨雨滂沱。桃花好看憑誰看？韻字難磨任我磨。

心上月，夢中歌，那些高調莫吟哦。筆名曉雨因何起，那滴前身是我么？

這首作品以谷雨時節為抒情背景，表達了對光陰流逝的感慨和對自我認知的體認。詞中暗含的孤獨感與清醒的現實思考，展示了豁達沉郁的內心執著與人生自信。語言清麗婉轉，情感細膩深沉。結尾以“曉雨”這一筆名巧妙引發關于生命意義和生活本質的深沉哲思。這種頗有存在主義風味的現代思索，相信也是電腦無法替代和點化的。

讀了這樣的詩，使筆者對人類詩壇又充滿自信。筆者堅信，總會有一份美好和真摯，是AI永遠無法復制和組合的。

當然，現實詩壇上那種格律工整、辭藻典雅、筆法嫻熟、皮相艷麗，卻難掩內在的空洞與蒼白、缺乏靈魂震顫與生命律動的作品，是絕對撐不起一首詩的脊梁的。DeepSeek等人工智能詩詞的異軍崛起，給這一類所謂的“詩詞”敲響了警鐘。歸根結底，詩之生命在于其內在的情感張力與思想深度，而非外在的知識堆砌、格式完美和辭藻華麗。人工智能給當代詩詞創作帶來跨越式的巨大變革。但是詩詞創作的美學原則，永遠不是像人工智能一樣無限綜合復制，而是豐富詩人心靈、拓展生活境界、提升文化素質、促進文明發展，是結合了生命熱血的靈魂探索和精神追尋。要破解時代之問，辨別人工智能之詩，只能寄望于現代生活與傳統詩詞文化的交融蝶變。歸根結底，也還是應該回歸到“詩言志”這三字的古老詩箴。

詩言志是中華詩學重要的美學基礎。詩貴獨出機杼。每一位詩人都應該有自家面目，要像屈原的漫漫求索、陶潛的東籬閑適、李白的豪放不羈、杜甫的沉郁憂慮、蘇軾的曠達奔放一樣，具有極具辨識度的藝術標識。記得詩人賀敬之給筆者講過一個小故事。他說：“有一個解差，押解一個和尚，發配到什么地方去。中間睡了一覺，解差睡得很死，和尚把他的頭發偷偷剃光，然后就逃跑了。等解差醒來以后，發現包袱在，刑具在，一照鏡子看到那個光頭，說和尚還在。于是他就納悶了，說：‘我上哪里去了？’”講完，老詩人感嘆：“我們不能這樣。不能找不到自己，不能沒有自己的主體。”的確，面對找不到“自我”的那位“解差”，需要向我們的當代詩詞作者發一聲問：你的“本體”在哪里？你的“我”到哪里去了？或者再問一聲：你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什么地方？

筆者認為，詩中有“我”，是人與人工智能分野的一個關鍵標識。

來源：中國文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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