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藝術家何子彥來說,老虎是一種幽靈般的存在。它與人類的糾葛纏繞在馬來半島千年的歷史里,可在英國殖民者到來后,馬來虎卻幾近滅絕:“我想,我的一部分藝術創作,或許正是作為一種通道或媒介,帶領觀眾穿梭時空,感知過去與未來,再重新抵達當下。”
現在,何子彥為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創作的《戲夜尋謎》(Night Charades)正在香港M+的幕墻播放,他想像了一群來自未來,又或是平行時空的港片角色,靜默地在維港夜色中上演一出儀式。
何子彥在 M+幕墻上展出的《戲夜尋謎》,2025 年
由 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約創作并由瑞銀集團呈獻
攝影:M+,香港
其實,在國內、東南亞、不丹、甚至南美,都有“化身(incarnation)”的說法,神明化身人類,或是人類化身動物,以超自然的姿態二度觀察社會。“化身”是哲學的,也是神秘的。這個超自然行為將人類從本體抽出,帶著神性、巫術和區別于城市文明的野性觀看所謂的現代化進程。
此岸與彼岸,時間和空間,過去和現在,他們的雙眼里,看見了什么?本期“化身”專題,讓我們短暫脫離肉身,看見“不可見”,從更高維度再理解一次世界。
這是第一篇。
何子彥肖像
攝影:Stefan Khoos,圖片由 a+ Singapore 提供
何子彥回憶起那只將近兩百年前的馬來虎:1835年,愛爾蘭建筑師科爾曼正在進行道路勘測,一只馬來虎突然沖出。老虎并未襲擊任何人,無論是建筑師科爾曼還是印度籍勞工——它直直地朝道路測繪所使用的經緯儀走去。自此,英國殖民政府發起了針對馬來虎的滅絕行動,新加坡的馬來虎被消滅殆盡。
新加坡,梵文為“Singapura”,意思是獅城。相傳,一位名叫桑尼拉·烏達瑪(Sang Nila Utama)或斯里·特里·布阿那(Sri Tri Buana)的王子在抵達這片海岸時看見了一頭獅子,因此為其取名“獅城”。然而,新加坡從未有過獅子的蹤跡。
上圖:何子彥,《一只或幾只老虎》,靜幀截圖,2017
下圖:何子彥,《一只或幾只老虎》,展覽現場,2017
??何子彥,馬凌畫廊
一個沒有獅子的地方,為什么以獅子為名?作為這里唯一的大型貓科動物,老虎的形象如何串聯起東南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神性、傳說、秘語、符號之間,我們如何理解當下的現實?
何子彥對這些問題感到好奇。于是,他撿拾東南亞的歷史碎片,穿針引線,將時間折疊,以一種非人類,甚至非生物的姿態重新觀看、構建世界。他的作品大量使用老虎作為化身,用它們的形象講述殖民史,時空折疊,時間的顯化,有時甚至帶著人類的腔調……“我希望創造一種若即若離的感受”,他說,“也許這些化身可以作為媒介和通道,帶我們在許多個時空中穿梭,重新抵達當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老虎之外,何子彥同樣將他的童年回憶——港式電影里的經典人物形象化為符號。他將梁朝偉、張國榮、張曼玉等傳奇港星的作品收集,拼接,制造了一種“熟悉的陌生感”——當你在他的作品中看向他們,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又讓人感到疏離。
何子彥在 M+幕墻上展出的《戲夜尋謎》,2025 年
由 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約創作并由瑞銀集團呈獻
攝影:M+,香港
現在,何子彥為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創作的《戲夜尋謎》正在香港M+的幕墻播放,這是一部來自未來的啞劇,他將香港電影的經典場面再次演繹,用人工智能生成動畫呈現一眾傳奇港星的重要角色 。他們是誰?他們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答案是靜默的,何子彥說,就像這塊巨型屏幕,靜默地在維港夜色中傳遞光波。
以下是何子彥的自述。
我幼兒園的時候,我好朋友父親的朋友是一位靈媒(a medium),碰巧當時照顧我的保姆也認識他,她會經常帶我過去。那個靈媒是蓮花第三太子的化身,在中國神話里,就是哪吒。
何子彥,《百鬼夜行——36只小妖》展覽現場,2025,現于馬凌畫廊展出
記憶總是潮濕、悶熱、又模糊的。我記得當時舉行儀式的地方總是很多人,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香火味,伴隨讓人恍惚的音樂節奏。儀式的高潮,通靈者會用刀劃開臉頰,一道鮮紅的裂口留下,而他的雙眼通紅、濕潤、鼓脹。當時還處于幼年的我常常會想,他的雙眼里看見了什么?儀式結束后,我的保姆會取來一張經過靈媒或神靈加持的符咒,將其焚燒,再把灰燼溶進一杯水里讓我喝下。
高中畢業后,我進入南洋理工大學學習傳播學。雖然兩年后我就輟學了,但我很享受麥克盧漢(McLuhan)關于“媒介”的說法——媒介本身如何改變交流的過程。他有一句極具挑釁性的話:“媒介即訊息”。就像在電影《視訊殺人》(Videodrome, 1983)中詹姆斯·伍茲(James Woods)的角色那樣,觀看一盤 VHS 錄像帶仿佛回到當初那個儀式,把錄像帶吞進胃里,融進肉身。
上圖:何子彥,《EARTH》,靜幀截圖,2009-2012
下圖:何子彥,《無知之云》, 靜幀截圖,2011-2012
東南亞唯一的大貓就是老虎。對我來說,老虎是一種幽靈般的存在,伴隨著新加坡最初的誕生。而老虎,以及圍繞它在新加坡所建構的所有神話,隨著英國殖民者到來后便滅絕了。我想,我的一部分藝術創作,或許正是作為一種通道或媒介,讓老虎得以回歸。
在新加坡的近鄰馬來西亞,老虎同樣是承載這片土地精神的重要符號——在傳說里,老虎是馬來人溝通先祖靈魂的媒介;英國殖民期間,馬來虎被人為滅絕;日本入侵時期,日軍打得英軍節節敗退,當時日軍的將領被稱作“馬來亞之虎”;二戰結束后,馬來虎又成了馬來西亞共產游擊隊的象征......
何子彥,《一只或幾只老虎》,靜幀截圖,2017
??何子彥,馬凌畫廊
《一只或幾只老虎》是一部史詩,講述了馬來文化中,人與虎的淵源。它由兩塊相對而置的屏幕組成——一邊是老虎,另一邊是愛爾蘭道路測量員喬治·德拉姆古爾·科爾曼(George Drumgoole Coleman)。一開始,觀眾就必須做出選擇,先朝向哪塊屏幕進行觀看。當他們選擇望向科爾曼,他們的視角便與老虎重疊;反之亦然。因此,觀眾始終在兩者之間擺蕩,被懸置在老虎與白人殖民者科爾曼之間——獵人與獵物之間。
上圖:何子彥,《一只或幾只老虎》,靜幀截圖,2017
下圖:何子彥,《一只或幾只老虎》,展覽現場,2017
??何子彥,馬凌畫廊
有時候,我會想象這部作品真正的觀眾并不是人類,而是那些能夠同時看見兩塊屏幕的非人類、非生物。某種意義上,這件作品更像是一場為他們的存在而設的儀式,而人類觀眾只是“走進”這場儀式,在科爾曼與老虎之間,參與其中。
圣奧古斯丁(St. Augustine)曾說過類似這樣的話: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知道什么是時間,直到有人要求他們解釋,才發現其實難以言明。的確,時間是我們最難以談論的事物之一。我們似乎總是習慣性地將時間轉換為空間化的形式來思考它。例如,當被問到“時間是什么”時,我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想象一只鐘表。但鐘表上的時間是被空間化的時間——被切分成規則的物理單位。
那么,有沒有一種方式可以在不先將時間納入空間框架的前提下,去思考和談論時間呢?
上圖:何子彥,《R代表回響》,2019
下圖:何子彥,《T代表時間》,2023
此外,我們似乎只能通過隱喻來談論時間。除了鐘表,另一個常見的比喻是“時間如河流”。然而,如果仔細分析,這個比喻也會崩塌。如果時間是一條河,那它的河岸和河床又是什么?為什么這條河只朝一個方向流淌?為什么是這個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
時間的悖論與奧秘不勝枚舉,我們也可以進一步追問:時間是宇宙中的一個事物,還是宇宙本身就是時間?如果是后者,那么宇宙本身是否就是一部時鐘?
在《T for Time: Timepieces》(2023)中,有些作品只是循環播放的視頻,另一些則是運行24小時、與主機電腦時鐘同步的應用程序。我對這種多樣性感興趣,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去試圖理解在這種多樣性中可能出現的關系形式,這也是我不斷嘗試多種創作方法的原因所在。
何子彥,《時計》展覽現場,2023,現于馬凌畫廊展出
對我來說,思考我的作品,無法不同時去思考它與所處的意識形態、經濟與技術系統之間的糾纏。我從不幻想能夠超越這些限制,但對我而言,除了(試圖)去介入它們之外,別無選擇。一部影像的呈現方式,以及它在我的作品中如何與聲音結合,與這些影像和聲音是如何被制作、通過怎樣的系統被整合、被播放,同樣重要。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可以被看作是使用“現有材料”(found object)進行創作的藝術家。《無名者》(The Nameless)與《戲夜尋謎》(Night Charades)這兩件作品,都運用了“重現”、“重組”與“重塑”的創作方式。但這里的“現有材料”并不僅僅是我所使用的原始影像,更包括觀眾與這些影像之間的記憶與經驗。
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通過使用這些素材,制造出一種“陌生感”——或“讓熟悉之物變得陌生”的效果。以《無名者》為例,這種“陌生感”通過將梁朝偉豐富的影像作品重新編織,融入一個關于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歷史上真實的“三重間諜”故事而實現。
何子彥,《The Nameless》,靜幀截圖,2014
而在《戲夜尋謎》中,“陌生感”來自于嘗試用AI生成的角色去重現香港電影歷史中的場景——這些角色也許是來自未來的香港人,或者,來自某個平行宇宙。
符號學、隱藏歷史以及東??的融合是我藝術創作中的重要主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對這些問題產生興趣的。對我來說,這些問題只是人們在試圖理解現實時可以走上的諸多探索路徑之一。但我之所以創作藝術作品,是因為我對某些問題本身感興趣,而不是為了傳達某個特定的信息。
讓我著迷的是一件作品的存在方式,它與世界互動的方式,而這應當是一種開放的狀態。說實話,如果一件藝術作品里有明確的“信息”,對我來說反而是令人不安的,因為那樣它就成了廣告或宣傳。不過,有時候,藝術既是廣告也是宣傳,這樣的狀態也未嘗不可。
對我而言,香港電影、香港電視劇和粵語流行音樂,不像是我“發現(found)”的某種東西,更像是呼吸的空氣。小時候,看吳宇森、徐克的作品,還有等待《僵尸先生》系列的更新,都是我和家人的共同回憶。
我看過最多的電影可能是程小東導演、徐克監制的《倩女幽魂》(1987)。一段時間,我幾乎能背下電影中的所有臺詞。雖然在成長過程中我也看了很多好萊塢電影,日本流行文化對我的影響也很深,但香港電影帶著一種更為親近甚至親密的感受。回頭看,這些香港電影制作人能將西方的技法和類型進行吸收與轉化,這一點既有趣又啟發人心。
何子彥,《戲夜尋謎》,2025 年
由 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約創作并由瑞銀集團呈獻
我上次來香港時,參觀了許多展覽,他們展示了香港流行文化的不同面貌。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許多展覽中提到香港電影和粵語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是在80年代和90年代。我當然能夠理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標簽,但這種將過去定義為“無法超越的巔峰”的想法,依然讓我感到困惑。我當然并不認為自己或者《戲夜尋謎》有能力去批評這種說法,更不用說超越。但某種程度上,這種思考促使我將它設定在一個想象中的未來,或者平行世界里。
現在,《戲夜尋謎》在M+的幕墻播放,巨大的屏幕一直默默地向這座城市傳遞著信息,而香港從小便是我電影幻想的背景。這一切啟發了我重新演繹香港電影中的一些場景,并將它們通過這塊屏幕傳回城市。這種傳輸的沉默感——沒有配樂,讓我萌生了“啞劇”的概念,啞劇既是一種游戲,也是一種表演,通常在家人和朋友之間進行。我將這樣一個帶有親密性的游戲,轉變為了不僅極為公開,同時又疏離、陌生的事物,而將人工智能的處理過程嵌入其中,可以進一步陌生化這種體驗。
何子彥在 M+幕墻上展出的《戲夜尋謎》,2025 年
由 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約創作并由瑞銀集團呈獻
攝影:M+,香港
與此同時,M+巨型屏幕的規模讓影像既具有某種建筑性的存在,同時又仿佛只是光,在空氣中被傳遞。相比于博物館那種親密和近距離的觀看,或電影院里那種要求專注的環境,這樣一塊公共屏幕更像是一場儀式,像是回到了那個潮濕悶熱的下午——你呢,你又會看見什么?
NOWNESS Paper 2025春季刊和你一起重開一局:想飛的女孩們,怎么掌握自己的命運?被遺忘的島嶼,要如何擁有它的第二次機會?為什么食物的腐朽和重生,會成為當下生存的啟示?聽說昨日的世界,在游戲玩家的要求下被重新復活?我們能化身為老虎嗎?我們能成為薩滿嗎?我們能不斷更新版本嗎?或許換一種視角,就存在第二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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