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失眠時什么都做得出來
話說在前頭,我是不聽 ASMR 就睡不著覺的那種人。
最癡迷的時期是在大學,每天早八滿臉纏著耳機線醒來的日子還歷歷在目,那時候聽說過 ASMR 的人少之又少。某一天沒有插緊耳機,公放著 ASMR 視頻就這么睡過去,第二天舍友神色凝重地說,我那張床好像有在鬧鬼,昨天晚上隱約一直發出不認識的女人低語的聲音。
對于不清楚 ASMR 為何的人來說,如此猝然接觸確實算得上驚悚,當我說出一串神秘英文字母并解釋我聽著這種東西睡覺時,舍友露出了我本人比女鬼更靈異的表情。
@Nanou ASMR 制作的高聲音質量輕語類 ASMR 視頻,雙麥錄制沉浸感雙聲道已經成為業界標配
其實 ASMR 的全稱是“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直譯為“自發性知覺經絡反應”。比起上述拗口的學術層面說法,它更被中文互聯網環境認可的譯名是“顱內高潮”。這詞形象地解釋了人在受到一些獨特感知刺激時,從顱內,一波波蔓延至頭皮、背部及其他部位的酥麻感。這種酥麻可以理解為采耳,或是有人對著耳朵里輕輕呵氣時,那種又難受又舒爽的生理感受。
必須明確的一點是,即便英文簡寫里夾雜了“SM”而中文版本中出現了“高潮”,甚至因為這樣斷章取義的誤會所以它曾經被某 B 平臺從搜索界面屏蔽,但 ASMR并不是從色情相關的元素發源生長的。
Maria (賬號名@GentleWhisperingASMR)是油管最早的 ASMR 類視頻創作者之一,一位持續耕耘領域 13 年之久的史詩級英雌
ASMR 多為視頻形式,制作者通過輕語、敲擊、手勢、近距離與鏡頭互動等方式,經由 3D 立體錄音,來完成視覺、聽覺觸發(trigger)效果的呈現。簡單來說,經過制作者的精心剪輯,你仿佛真的能感覺到一個人在耳邊煞有介事地鼓搗些有的沒的。
按照可考的互聯網史書,可以追溯到的最原教旨古早系 ASMR 創作者名為Maria(上條圖片中的那位),她的早期油管基本奠定了此類視頻基調:創作者通常置身暖色調的昏暗環境,主流的聲音觸發包括輕語、口腔音、木頭、紙張、石頭、紐扣、鍵盤等。這些傳統派內容是人為創造的舒緩白噪音,模擬一種安全平和的環境,為安心睡去創造條件。
小某書一度風靡,至今余韻綿長的“沉浸式”系列其實就是 ASMR 的一類外延 —— 低聲細語+敲擊音的結合形式。
打上“沉浸式”標簽的視頻一般都有輕聲說話、敲擊音等定番
而隨著創作群體進一步擴大,近幾年還涌現了許多制作愈發精良、元素更加豐富的作品,或緊追潮流、或超越時代地滿足了觀眾日益豐富的助眠需求,把每一個細化垂直賽道擠得人滿為患。
角色扮演類 ASMR 可以說是想象力的集中爆發之地,化妝、造型、按摩、美容、醫療等本來就具有催眠屬性的場景成為了中流砥柱,由此延展開去的豐富題材點燃遍地星火。
@MoonlightCottageASMR 歷史以及奇幻主題為主的 ASMR 創作者,服裝考究、實景拍攝,氛圍感十分到位,圖為 1812 年的女仆為你梳妝打扮的劇情
@ATMOSPHERE官方頻道 以超水準的特效、妝造、想象力和一人分試多角的細膩演技脫穎而出,圖為知名賽博朋克風格系列作品中的牙醫診斷
@LatteASMR 以清新、精致的視頻風格為主,作品主題時常天馬行空,例如圖中的“耳洞咖啡館”,將咖啡館的場景與打耳洞相關的視覺、聽覺觸發結合到極致
觀眾在這一類場景中,因為獲得了被溫柔對待的感覺,最終達到了舒緩身心的效果,實在是合情合理。
隨著熱門視頻在一個個深夜的屏幕前滾動播放數百萬甚至千萬次,ASMR 成為了一種可以在朗朗晴空之下宣之于口的癖好。
鋪墊了如此之多,其實我想說的是,在我的耳朵和內心經歷了一輪又一輪閾值拔高,對質量已經精進至瓶頸、內容高度流程化的 ASMR 作品產生難以避免的倦怠時,我愛上了一類很難向他人解釋清楚的類型 —— 毒舌系。
聽自己被人罵?
你確定聽這個能睡得著嗎?
字面意思一目了然,毒舌系 ASMR 即為日常生活或大眾文藝作品中經典毒舌形象的角色扮演,比如中學時期的同班 mean girl,喜歡翻著白眼說“做不來”的發型師,宛如“員工全否定 bot”一般的老板。與其相處時,對外貌的霸凌、對想法和行為的否定甚至對人格的貶低應有盡有。
此類劇本并不舒適暖心,正相反,它是為了挑起你的厭惡、憤怒、怯縮、欲言又止、創傷后遺癥等種種負面心境而存在的。
毒舌系 ASMR 的橫空出世也許是一種行業發展的必然,當“王道”發展已經到達極致,一定有人會靈活地進行思路逆轉、另辟蹊徑,往“邪道”上碰碰運氣。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但它確確實實地為形式上百家爭鳴、內核上日漸千篇一律的 ASMR 業界,增加了一抹并不明亮,但可以稱得上是濃重的反叛色彩。
用“rude”作為關鍵字可以炸出大量毒舌系 ASMR 視頻
在觀看毒舌系ASMR時你可能會想起:
在某個不算遙遠的年代,人們對美業的認知還在被線下沿街店鋪壟斷,身為內向學生妹的你第一次走進那家檔口式美甲店,美甲師嘴里一直嚼著些什么東西,不耐煩地招呼你坐下,廢話不多說直接開始上手,你的社會經驗沒讓你察覺出不對。
之后,在她一句句“這個做不了”“小妹妹你不懂”“網圖是P出來的”“我做的沒問題,你手本來也不好看”的連環攻勢下,她掌控了一切,而你作為消費者反而開始心虛。
置身于別人的店面,身體的一部分被別人控制,明明你是帶著決定自己的指甲長什么樣的心態走進來的,這個初心被拋之腦后,當下你只是感到局促。
再后來木已成舟,指甲干透,她告訴你甲片分等級,色板有貴賤,貼一個鉆算 20 元,一通數字加起來要了你一個月的生活費。你感覺到騎虎難下的窘迫,薄臉皮、不堅定的內心和欠缺工商局相關知識的大腦讓你不堪、委屈著付款跑路。
圖為b站博主@林一睡著遼 的熱門“黑心美甲店”系列視頻,以模仿美甲店循序漸進的坑人手段為劇情亮點
又或者,比弗利山莊操著卡戴珊一家口音的金發(漂染版)女郎,她會用“bestie”來稱呼你,強調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卻不讓你參與她的派對,幫你化妝但是又對你的長相指指點點,否認你的長處同時夸耀自己的優點,以此加深你的自卑。當她做錯了什么,她會讓你反思你自己的問題。
當她打著長指甲快板、忽閃著羽毛扇一般的大睫毛打量你一眼:“serioiusly?”白眼滾動間仿佛你光是存在就已經深深冒犯到她。
這一瞬間你與千里之外的美式高中生活里的“土氣”nerdy產生了跨越文化認同的共鳴,因為你在這種無所適從的失重感里,找回了對初高中時期班級里那群“潮人”的恐懼。
有的時候他們并沒有直接對你做些什么,但幾十顆青少年狼奔豕突的心關在一個時空,鮮明、外向、張揚的個性自動形成了社交上的霸權,在學校這個真實社會的擬態環境里,你早早窺見了作為內向、無主見人士的一生。
你發現,《歌舞青春》里演的果然是騙人的,塑料女孩圣經《Mean Girls》也被林賽·羅韓的甜美長相搓洗出一團粉色的輕盈泡沫,青春片里輸出的是爽文中的爽文。事實是,你并不敢跟那樣的風云人物分庭抗禮,更別提鬧掰。只會日復一日,在你愈發麻木,以至于理所當然的低人一等中維持著由對方單方面決定的友誼。
圖為@AlexandriaASMR 創作的系列“有毒朋友”Amber 主題視頻,情節為幼兒園時期就認識的“老朋友”熱衷對我進行軟性 PUA,劇情一直從高中、大學、“我”開始讀法律專業的碩士貫穿到她的婚禮,人設高度經典,演技質感統一,且劇情有連續性,多達 40+ 集的連續劇讓 Amber 姐產生了人物弧光
想體驗那種不被愛著的感覺
問題來了:為什么有人會沉浸于這種毒舌系 ASMR?純找虐嗎?
現在,toxic relationship(有毒關系)概念在高度重視精神衛生的地區已經深入人心,并逐漸成為東亞人的熱門舶來品,人們對“霸凌”二字的敏感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點。理性上,長大之后的我已經十分明白,在現實生活中面對無良商家需要堅定維權,而對待習慣性打壓的朋友這類精神慢性毒藥,需要勇敢地主動遠離。
上文提到的 Amber 姐系列視頻評論區截圖
國內的ASMR博主也深諳這一點,雖然有不少創作者在做類似的毒舌主題,但大多都進行了態度軟化、夸張化、幽默化,把真實世界存在的尖銳沖淡,試圖達到一種喜劇效果,整體氛圍仍然是輕松甚至溫暖的。熱門的“精神小妹”主題的評論區主流意見是:其實當年班上看起來兇兇的不良“精神小妹”人也并不壞。
圖為@純蘊睡覺覺 創作的精神小妹角色 以及評論區高贊熱評截圖
創作者們選擇這樣的大眾取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很大一部分人在聽見刺耳的真正的貶低語氣時會感到發自內心的不悅,如此一來,視頻就失去了助眠的效力。
但以我個人的喜好來說,小心翼翼地扮演但不想冒犯到人的樣子還是差了點意思。我更愛看演技出神入化,白眼翻得靈動異常的“真毒舌”。
我在 ASMR 作品里追求的是一種沉浸感,偏愛能給我真實氛圍的場景和角色扮演,正是因為這樣,當我被過度關注和呵護時反倒有些不太自在,坐立難安,產生一種“不配得”的焦慮。然而當我一聽到 mean girls 一類的陰陽態度,有話不能好好說的那股勁兒,混沌纏繞的弦外之音,反而覺得分外腳踏實地,一切都對味兒了。
這乍一聽很奇怪,在解釋之前我們必須再次對助眠這個龐大主題的內涵進行拆解 —— 除了“舒緩”,它還包含了“解壓”的屬性。
對我來說,人際壓力是主要的精神污染源,無論是過去的校園還是現處的職場,“無毒”的關系反而是更為少見的。不是說我的人生就處處是金發白女 mean girls,但我遭受的毒舌與白眼是實打實存在于任何一個有記憶的人生階段:
“東亞式”父母的習慣性擊打,因“學習至上”而對行為和心理缺乏引導的學校生活,動輒被冠上“NPD”的領導日日在耳邊念叨大環境有多差等等。惡語造成 emotioanl damage 成為亞裔出圈的熱梗,黃種人脫口秀演員用各類成長過程的中的創傷回憶作為刻板印象在行業闖出領地,如此反復太多次難免有些令人產生審視的倦怠。
但我必須承認,我還是不爭氣地活成了一種刻板印象 —— 我的解壓方式是去重復體驗那種不被愛著的感覺。
圖為知名脫口秀演員歐陽 Jimmy 的“亞裔父母”刻板印象段子截圖
圖為知名 meme Emotional Damage,來自@Steven He 的“亞裔的地獄難度人生”系列
以未成熟時體驗的人格打壓為根基,再加上成年后層出不窮的混亂職權霸凌,這些痛覺復合著形成了我長期失眠的原因。我在醒著的時候訓練自己對一切“有毒”發言充耳不聞,然而每到睡前腦海里回放的總是走馬燈式的尷尬情景。
在 ASMR 里被刻薄對待時,一方面,因為如此熟悉,我不需要多花腦力去接受新信息、新設定,這種主觀上不去多思考一分一秒的感覺類似于徹底放棄壓軸題講解課的下午第一節課 —— 能睡去是理所當然的。
另一方面,隔著屏幕,一對一地聽到這些熟悉的“高壓”話語,我得以重新確認,當下的我并沒有受到傷害,仿佛就這樣獲得了創傷的定義權和掌控權。在“屬于自己的床”這樣令人感到安全的環境下重構了一種僅屬于我的敘事。
套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個體會無意識地重演童年的創傷情境,試圖通過“掌控重演”來獲得療愈,由此可見,人們會對熟悉的、重復的事物感到安心,哪怕是焦慮或恐懼。而在這樣的反復中,神經內分泌系統的成癮模型形成,多巴胺系統的獎勵機制變異,產生痛覺到快感的轉化。
這大概不會是這些 ASMR 創作者的本意,但我靠著這些自顧自地把曾經隱秘的東西消解了一些,在入睡前達到了一種短暫的自我認同。
“惡劣”的 ASMR 為我提供了一個出口,好吧,這并不算健康,但真的很解壓。
而且比起現實里尋找重復創傷的渠道,還是深夜的被子里反復咀嚼屏幕里陌生女孩的白眼,更加安全可靠。
女人天生有恨人的能力
哪怕是剛剛接觸 ASMR 的人都會發現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絕大多數的 ASMR 創作者都是女性。進一步來說,涉及劇情扮演的 ASMR,很容易讓人代入成一個女性針對另一個女性的情節。
以此條件為背景,女性創作者在 ASMR 中扮演惡毒角色,使用自己刻薄那一面的聲音,除了打造差異、玩轉幽默、供人解壓,還彰顯出了一些其他的意義。
不難看出,毒舌角色與其對面的“我”的交往間,第一視角的“我”面臨存在自身主體性搖搖欲墜的危機,而那些能對“我”呼來喝去、態度強硬的人,她們的靈魂的體積很大。“我”愿意聽從她們的話語行動,本質是因為對成為與她們同樣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讓“我”自主地放低位置,渴求獲得“我”作為一個獨立完整的人,本不需要的認同。
“我”的角色給觀眾一種正向的啟示:構建自己的敘事,而非被別人的故事蒙蔽。而對面的那位 mean girl,相應地也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
圖為經典青春爽片《Mean Girls》 ,此電影創造了經典美式高中刻薄惡女形象,哪怕在今天也在被影視作品、短視頻創作者爭相模仿
她們一面代表著淺薄、自負、拜金、口出狂言、打壓他人,仿佛只能被當作一種負面的表率,如果想從她身上學到點什么,那就是千萬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而另一面,女人作為負面形象出現在任何新形式的作品創作中是有必要的。
ASMR 是一種絕大部分由女性生產、被女性使用的產品,而且由于其助眠屬性,人們對其有通過“令人安心女性的柔軟聲音”獲得愉悅的預設,毒舌系角色則是打破了這個預設。
當她們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相機“虛空索敵”時,也恰巧完成了一場對在公共區域以及私人領域中,帶著“更為親和”的期盼使用女性聲音的抵制。
就像近兩年類“袁立文學”女同性恨概念的橫空出世一般,在任何平臺、任何語境下,女人的聲音一定會觸極反彈。她們在文化產品中的形象不會停留在“香香軟軟”或是“美好的友誼”,哪怕在 ASMR 這個依靠販賣賽博“親密關系”的行業里,女人天生也有恨人的能力。
再進一步說,當把目光逆轉,聚焦在被屏幕照亮的千千萬萬無法入睡的面孔前時,我們看見了構建 ASMR 這樣一個陌生人網絡的親密關系生態最重要的一環 —— 聽眾本身。事實證明,當她愿意刻意而精心地去展示和演出“惡劣”,她一定會有她的受眾。
從這一刻,觀眾對自己的預設也被撬動了,在發現“毒舌系”之前我是斷不會預先知曉這種題材能令我上癮的。感謝她們表現出了不愛任何人的樣子,當她們扮演純恨戰士,我也與有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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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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