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海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 (編者按:在整理紀念陳垣校長文章的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這篇多次提及到汪耀楠先生的文章。2017年,梅明同學回湖北大學為時年81歲的汪耀楠先生拍攝了數百張照片;2025年看到了姜海軍教授對汪耀楠先生的高度評價,十分感動。在北師大紀念陳垣校長誕辰140周年的文章中,部分文章主題并非陳垣學術,卻是陳垣先生作為歷史學家關注的范圍,也是陳垣學術流傳的重要成果。這些文章也配圖編輯出來,使陳垣先生誕辰145周年的紀念文章更加豐富,也讓更多的學校參與到陳垣學術的研究中來。)
[摘要]100 多年來,中國注釋學受到西學的影響,開始跳出了傳統的框架與思路,注重從不同角度來注解古代經典的字詞、章句及內容,并注重考察經典本身所蘊含的新思想、新觀念及新哲理。
通過這種思路與方法,產生了數量巨大的古書注釋學的論著,并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注釋學體系與方法論,這種注釋學學科體系有別于西方的詮釋學,對于中國經典詮釋傳統及價值的現代轉化,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注釋學;經學;古籍整理;詮釋學;近現代學術史
“注釋”一詞,最早見于南北朝。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書證》中就說:“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边@里的注釋,就是解釋、注解的意思。
可以說,注釋學在某種程度上是訓詁學之別名,如孔穎達《詩經正義》在疏解《詩經·周南·關雎》中云:“詁訓傳者,注解之別名?!?/p>
實際上,訓詁與注釋本身在現代學者看來它們之間有很大的不同。訓詁學側重探究《爾雅》《方言》《廣雅》一類的辭書,重在語言文字、語義學等。
而注釋學則包括解說詞語音義、考察詞源、注解典故、串講文意、事實考據以及輯錄評語、輔以己見、思想闡發等方面的內容,涉及面非常的廣泛。
注釋學作為學科名稱,最早由朱星提出,他在1973年寫就的《中國注釋學概論》一書的初稿中,首次使用了“注釋學”一詞。
后來汪耀楠專門撰寫了《注釋學》一書,認為“注釋學是研究文籍注釋的內容和方法,探討注釋文籍的規律的科學”。
汪先生所言的注釋學,是將古籍整理與訓詁融合為一,對版本、???、文字、詞匯、翻譯、文章、文法等多個問題進行探討。
汪耀楠
現在已經有很多學者對以往包括20世紀的古籍注釋學作了一定的梳理和總結,其實,注釋學盡管是全新的學科,但注釋的歷史源遠流長,它在古代主要體現為訓話、注解等形式,體例也是非常多樣,如傳、解、箋、注、詮、義疏、章句、集解、集注等,其中訓詁是古人注釋古籍最基本的形式。
正是因為如此,很多學者就將訓詁學視為注釋學,如馮浩菲就認為:“作為訓詁體式名稱而合用的‘訓詁’一語,意思跟我們現在常說的‘注釋’‘注解’相同,因此‘訓詁學’也可以稱作‘注釋學’或‘注解學’,只是為了保持這門學問稱名上的傳承關系及統一性,才沿用了歷代常用的‘訓詁’這個詞語,一般仍稱作‘訓詁學’,不稱作‘注釋學’或‘注解學’?!?/p>
“訓詁學是一門研究訓詁的科學。訓詁,就是注釋的意思,因此訓詁學也可以叫作注釋學。它以一切現成的訓詁書籍為研究對象,其工作性質是抽象的、理論的。通過研究和介紹訓詁的體式、方式、方法、理論等,用以指導訓詁實踐?!?/p>
無論如何,訓詁雖是注釋的基礎,但訓詁學也只不過是注釋學的一部分,而不能夠涵蓋注釋這門學問的全部內容。
所以,如果按照現在學者所探討的注釋學的范疇,將會兼涉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版本學、目錄學、??睂W、辨偽學、輯佚學、語義學、歷史學、文學、哲學等多個學科,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在探討20世紀中國注釋學的同時,就不得不兼及這些學科的發展情況,以期對20世紀注釋學的發展與思想有更加深刻的理解與認識。
一、古籍注釋學理念的發軔與發展
民國時期,雖然有很多學者依舊墨守經傳注疏之學、考據之學的傳統,但隨著西方的侵入,西學也大規模在中國傳播,傳統的經、史、子、集的分科體系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并隨機被條塊分割為多個部分。經學也失去了作為思想主導的地位,深受經學影響的注釋傳統,也被西學所沖淡。
“真正使古典解釋學發生深刻變化的,還是維新變法運動的領袖康有為”,他不僅改變了乾嘉學者注疏、考據的舊形式,而且還在今文經學的基礎上,將西方新理論與《公羊傳》《禮記》的“三統”“三世”“大同”“小康”等思想相結合,建構了一套全新系統的維新變法理論。
傳統注釋之學,亦即注重經典訓詁、詮釋,隨之被思想闡發、理論建構所替代。盡管這和宋學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在指導思想上卻開始西化,而不是宋以后的天理學說。
小學作為古代儒家經典注釋的入門與基礎,此時也深受西學影響,開始在章太炎、黃侃等人的推動下轉變為現代語言文字學。
章太炎作為近代著名的經學家、思想家,受到西學的沖擊,開始積極借助西方科學理論來探討傳統經學,并對古籍注釋學的思想與方法作了全新的思考與整頓。在他的努力下,“小學”擺脫了傳統經學的束縛,成為一門獨立的語言文字學。另外,章太炎在其《國故論衡》《小學答問》《新方言》《文始》等著述中,對傳統小學、語言文字學的諸多理論都作了深入研究,為近代以來訓詁學、古籍注釋學的建構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章太炎之后,他的弟子黃侃(1886-1935)更是在其基礎之上,撰有《訓詁述略》《爾雅略說》《說文略說》《聲韻略說》等書籍,對小學、訓詁學等理論作了系統研究。在黃侃看來,清代以前有訓詁而無訓詁學,所以應當建立一門獨立的訓詁學體系:
- 詁者,故也,即本來之謂。訓者,順也,即引申之謂。訓詁者,用語言解釋語言之謂。若以此地之語釋彼地之語,或以今時之語釋昔時之語,雖屬訓詁之所有事,而非構成之原理。真正之訓詁學,即以語言解釋語言。初無時地之限域,且論其法式,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與根源是也。
黃侃認為,清代以前多有以語言解釋語言的訓詁經驗,但真正的訓詁學并沒有產生,在他看來訓詁學旨在探求語言文字解釋的思想與方法,探求語言解釋的內在規律,所謂“論其法式,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與根源是也”。
黃侃這種對訓詁學的定義,含有語義學加解釋學的意味在內,這對于訓詁學、語言學、注釋學尤其是訓詁學的發展頗有貢獻。也正是他“構擬了第一部訓詁學講義,并進行獨立的??平虒W,使清代以前的訓詁工作上升為一門有體系的理論學科,從而徹底脫離了經學的附庸地位”。
在章太炎、黃侃的影響下,一大批訓詁學論著相繼產生,如何仲英《訓詁學引論》、胡樸安《中國訓詁學史》、張世祿《訓詁學與文法學》、齊佩瑢《訓詁學概論》、王力《新訓詁學》等等。
經過章太炎、黃侃等人的努力,訓詁學由此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體系。
由于訓詁學是古籍注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它的出現直接促進了古籍注釋學的推進。
這一點正如20世紀40年代張世祿所言,訓詁學有助于古籍注釋,但它在某種程度上只不過是解釋學的一種或部分:
- 訓詁學,通常大都以為是屬于字義方面的研究,往往拿它來做字義學別名,以與音韻之學、形體之學對稱。實在依據過去中國訓詁學的性質看來,與其說是它是字義學,不如說它是解釋學;中國訓詁學過去并非純粹屬于字義的理論的研究,而是大部分偏于實用的研究。實際上,可以認為是讀書識字或辨別詞語的一種工具之學。所以,它和“意義學”(Semantics)的性質不同。
在張世祿看來,章太炎、黃侃等人所言的訓詁學,主要是研究字義解釋之學,將傳統訓詁所包含的音韻學、文字學剝離了出來。而傳統的注釋,包括的面向很多,不僅僅有字義、訓詁,還有思想體系等,而訓詁學“實際上,可以認為是讀書識字或辨別詞語的一種工具之學”,亦即它并非現在所言的注釋學的全部。
盡管如此,現代訓詁學的建立有助于語言文字學的發展,更是推動了古籍注釋學的向前發展。
這一點正如王力所言:“按照現代的科學系統來說,訓詁學是語文學的一個部門,它是從語言學角度去研究古典文獻的?!?/p>
陸宗達也說:
- 現在所說的訓詁學,是傳統語言文字學的一個部門。它是隨著與文字學、音韻學以及后來的語法學分工日益清楚,逐漸有了自己固定的研究對象、范圍、目的、方法之后而確立的?!沾税l展,訓詁學便會成為這樣一門科學:對象,古代文獻語言(即古代書面漢語)的詞義;材料,古代文獻語言及用語言解釋語言的注釋書、訓詁專書;任務,研究古代漢語詞的形式(形、音)與內容(義)結合的規律以及詞義本身的內在規律;目的,準確探求和詮釋古代文獻的詞義。所以,它實際上就是古漢語詞義學。
總的來看,根據王力、陸宗達等的解釋,可以看出訓詁學重在探討古代漢語的詞語意思,它的性質是從現代語言學的角度研究古代文獻,研究目的在于總、發現古代解釋語言、詞語的方式方法及其規律,以期對古文獻的字詞內涵有更加深刻的理解與認識?;蛘哒f是為了“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與根源”,“準確探求和詮釋古代文獻的詞義”。這些對于古籍注釋學來說,具有一定的推動意義,畢竟解釋古籍字詞是注釋學的核心任務。
民國時期,就注釋學針對的對象而言,不再像清以前那樣注重對傳統儒家經典的注釋,而是拓展到了史書、諸子、文集、出土文獻等多種古籍,在研究方法上也趨于多元。
如徐復《后讀書雜志》對《史記》《漢書》《老子》《荀子》《楚辭》《文選》等20多種古籍中的疑難詞語作了精當的??迸c注釋。
與此同時,學者們多采用比較直白易懂的白話,而不是引經據典、乾嘉考據那種繁瑣的注解模式。
另外,隨著近代出土文獻的增多,很多學者開始利用殷墟甲骨文、商周銅器銘文和敦煌文書殘卷等出土文獻,來輔助對傳世文獻中的某些字詞、語義作出新的解釋。
如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首次以銅器銘文解釋《詩》《書》中的常用詞語,于省吾也借助出土文獻作《尚書新證》《詩經新證》《楚辭新證》等,補正了前人的很多闕誤。
總之,民國以來的古籍注釋更加多樣,脫離了傳統以經史為核心的經典注釋模式,很多古籍注釋開始帶有現代學術研究的性質。
隨著注釋學相關學科的發展以及注釋實踐的豐富,很多人注重吸收西方的語義學、解釋學等新思想與新方法,以全新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傳統文獻,從而對注釋學有了全新的認識。
比如就今注、今譯的標準來說,民國開始就已經有很多學者對此有一定的認識與理解,比如近代著名翻譯家嚴復在其《天演論》的“譯例言”中曾對外文翻譯提出了信、達、雅3條標準,嚴復要求將外文翻譯為中文,不僅要忠實原文,遵循作者的本意之外,還要通達、通順,更要雅。
由于這個“雅”要求用典雅秀麗的桐城派古文來翻譯,在當時白話文開始流行的時期自然有些顯得生澀、深奧,故遭到了梁啟超、黃遵憲等人的批駁。
盡管如此,嚴復的這個翻譯要求,卻成為后來很多古文獻注釋學者秉承的基本信條,以期重視原文,通順暢達,還要文采優美。
清帝遜位詔書
總體來看,古已有之的古籍注釋傳統及實踐,隨著1911年清朝的解體,以及西方分科體系、語言學、語義學等新觀念進一步盛行中國之后,中國有關古籍注釋的學問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在注釋的對象上,人們不再固守儒家經典。
在注解的目的上,不再強調“傳道明道”“經世致用”,而是有了更加寬泛的指向。
在注釋的形式上,雖然仍以注疏集解的形式出現,但開始突出個人的理解。
另外,隨著五四運動的推動,白話文占據了文壇的主流,文言文開始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古籍的今注、今譯也開始成為一種新的訓詁、注釋的形式。
總之,古籍注釋開始了一個新的紀元。
北大燕南園攝影 梅思瀚
二、古籍注釋學基本理念的闡發
1949年以后,有關古籍整理與注釋的學術活動有條不紊地進行。
從20世紀80年代以后,古籍注釋學的發展才開始進入了正軌。這一時期,受到國家和社會的重視,越來越多的古籍被整理。
不過,“限于傳統訓詁學的性質,當時還缺乏科學系統的注釋理論和方法的指導。工作的開展與學術研究滯后之間的矛盾,必然要求加強對注釋的專門研究”。
總之,在20 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古籍整理與注釋實踐的興盛,很多有關古籍注釋學的論著也開始大量出現,除了有總結注釋的訓詁學著述之外,還有專門的“注釋學”之類的著作問世。
在20世紀80年代,一些古文獻學與古籍整理類的書籍對注釋學作了一定的探討。
如1982年由中州書畫社出版的張舜徽的《中國文獻學》一書,被視為“中國文獻學學科建設的奠基之作”。
在這部書中,張舜徽認為“替古書作注解工作,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一方面固然要明于訓詁通例,解釋得很清楚;另一方面,又必須學問淵博,能夠作探本窮源的深入工夫”。張舜徽還在此書中認為,傳統的訓詁學其實就是注釋學的別名,他說:
- “訓詁”二字,可以合起來講,也可分開來講。合起來講,便成為一種注釋、翻譯古書的工作的代名詞?!坝枴笔墙庹f,“詁”是古言。解說古言使人容易通曉,自然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
最早的訓詁主要是對字詞、章句的解釋,后來隨著范圍的擴大,凡是對古書的注釋都可以叫作訓詁。
20世紀80年代中期,黃永年在其《古籍整理概論》一書中認為古籍整理需要的方法、工序一共有10項,其中他將注釋、今譯作為重要的組成部分。
他認為“做出高水平的注釋比自己寫書更不容易”,而“今譯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注釋工作的延續”,“其難度則并不亞于作注釋”。
怎么對一部古文獻作新注,黃永年認為需要注意4點:一是要選好對象,注意體式;二是對這部書要下功夫,通讀、精讀多遍,從而實現對這部書的內容、作用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三是要認真汲取前人的成果;四是態度要認真嚴肅。”
20世紀80年代末出版的由楊燕起、高國抗主編的《中國歷史文獻學》也提到了古籍注釋應當注意的幾個方面:
(1)注釋古書,有的解釋不應當囿于陳說,而要利用近代學術知識,并善于辨別不同的史料傳說。
(2)詞往往要在句里才能確定它的意義。
(3)運用訓詁方法解決古籍的難點是注釋古籍常用的方法。
(4)注釋古籍要注意古籍原無標點,注家往往因斷句誤而造成的注釋錯誤。
(5)注釋古籍,要注意???。
(6)在古籍注釋中,利用音訓是清代學者的一大貢獻,但也要注意區別誤用音訓的情況。
以上古文獻學、古籍整理的專家們提到了注釋學的核心部分一一注釋應當注意的事項,這對于古籍注釋學的豐富與完善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與此同時,20世紀80年代及之后,很多學者也開始將注釋學作為一個學科進行探討,如20世紀80年代中期,許嘉璐《中學課本文言文注釋商榷續—— 兼論注釋學的研究》一文,認為“訓詁學不能代替注釋學”,倡導建立中國注釋學,以便對中國古代注釋書的發展史,古代注釋家、注釋書的研究與評價,注釋工作與各個時代政治、文化思想狀況的關系,注釋書的各種類型等問題展開研究。
除此之外,還有多種論著就“注釋學”議題展開討論。
20世紀90年代初,汪耀楠撰寫了《注釋學綱要》一書,成為古籍注釋學史上的標志性著述。正如有學者所分析的:
- 古籍整理與注釋不僅僅是古語義學的問題,所涉內容要比訓詁學界說和一般訓詁學理論著作所討論的問題寬泛得多,也豐富得多??梢哉f,《注釋學綱要》一書是針對訓詁學著作的不足與缺陷而作,是首次將關涉文籍注釋整理的諸多問題,如版本、句讀、釋詞、通假、今譯、章句結構乃至注釋歷史等融匯于一體,重新做了理論闡述而形成一門新的理論學科。
汪耀楠的《注釋學綱要》是“針對訓詁學著作的不足與缺陷而作”,將注釋學作為一門學科,以古籍注釋為研究對象,就其所涉及的“版本、句讀、釋詞、通假、今譯、章句結構乃至注釋歷史等融匯于一體,重新做了理論闡釋”,從而形成了一門新的理論學科。
汪耀楠書柜
除此之外,周光慶發表了《中國古典解釋學研究芻議》《朱熹經典解釋方法論初探》等文章,倡導建立中國自己的古典解釋學,認為“中國確有自己的古典解釋學。盡管它還沒有能夠成為一個獨立的專門學科,他的理論的闡述還比較零散,方法的運用還隱含在浩瀚的注疏之中,豐碩的成果還未恢復本有的色澤”,但“只要加以科學的整理和總結,它那值得自豪的創造性和創先性,就能在世界學術之林閃現出光彩”。
為此,他還提出了發展古典解釋學的構想,“在目前情況下,中國古典解釋學的研究,似乎應該首先致力于發掘和整理歷代有代表性的文化經典解釋理論與實踐的成果,在比較分析中探尋文化經典解釋方法論形成發展的軌跡;然后從古典解釋學和哲學解釋學的高度,對上述方法論發展演變作出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評價,并且注意描寫它固有的民族特色,進而探討它在今天的啟示意義和發展方向”。
20世紀90年代,有關注釋學的論著越來越多,針對研究的目的、原則、內容、方法等都作了一定的探討,比如靳極蒼于1991年撰《應把“注釋學”建為一專門學科》,就認為注釋學建立的目的,有助于“正確理解咱們古典名作,以使它們能很好地為現代讀者、為社會主義新文化建設服務”。
韓格平于1994年撰《關于高校中國古籍注釋學學科構建的幾點思考》,就古籍注釋學的學科性質、主要內容、教材編纂、方法論與學科建設原則等問題作了細致梳理。
他認為“中國古籍注釋學是中國古代文獻學的重要的分支學科,是以系統研究注釋中國古代典籍(主要是漢文典籍)的一般規律與基本方法的實用性很強的新興學科”,并認為注釋學與傳統的訓詁學有所不同,“中國古籍注釋學與訓詁學有很大的不同:一是研究對象不同,二是研究范圍不同,三是社會用途不同”。
對于中國古籍注釋學的基本方法,韓格平認為它所涉及的學科知識非常多,如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輯佚學、歷史學、哲學、文學、語言學、民俗學等等。
對于注釋學的內容、方法及體例等也有學者作了探討,如董洪利于1993年出版(1995年重印)的《古籍的闡釋》一書對古籍注釋的內容作了梳理與分析,他認為注釋的內容包括:
(1)考證和介紹作者的生平、思想、創作意圖和書籍寫作的歷史背景。
(2)分析、評價和發揮作品的思想意義。
(3)考證、說明、補充歷史事實和名物典故。
(4)文學藝術作品的賞析與評價。
(5)各種資料的補輯與辨析。
總體而言,董洪利認為對于古籍注釋,除了借助訓詁學的原理對字詞進行注解之外,還應當借助文史哲等多種學科的知識,來對古籍字詞、作者生平事跡、思想體系、古籍中的歷史事實、典章制度、缺失的資料等等都要加以分析考察。
他認為,即使是詞語的解釋,也不能僅限于訓詁的內容,要結合對文本多方面的理解去解釋。如其所言:
- 由于詞語解釋具有兩重性,即是訓話的一部分,所以它必須遵循傳統訓話學解釋詞義的方法,同時又要具備注釋的特點而與訓話有所區別。具體地說,注釋對詞語的解釋必須從全書、全文的整體思想、整體結構以及作品產生的歷史背景等問題的理解出發,研究詞匯在特定語言環境中的具體意義,既要以基本詞義為依據,又要根據上下文的關系來確定詞義;既要參考字典辭書的解釋,又切忌生搬硬套。
董洪利認為訓詁只是對字詞的解釋,盡管很重要,但并不是注釋學的全部,還應當對字詞之外的作者意圖、古籍本意作深入的發掘與闡發。
就此而言,對于古籍注釋盡管在本質上與訓詁學相關,須以訓詁學的傳統方法為基礎,但同時又必須借助文學、史學、哲學等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從多個角度多個方面,對涉及詞義之外的內容如作者的生平事跡、思想體系、創作意圖、古籍的歷史背景、思想內容、歷史與現實意義、古籍中的歷史事實、典章制度、名物器數、各種資料的補輯、辨析,等等,作深入而系統的分析與總結,只有這樣才可以對古籍本身有深入的理解。
最后,董洪利還對注釋的體式(體例與形式)作了介紹,在他看來,“從注釋學的發展趨勢看,譯注是最有發展前途也最受讀者歡迎的注釋體式”。
一些學者在與注釋學相關的其他學科的研究中,也對古籍注釋學作了一定的論述。比如馮浩菲于1995年出版的《中國訓詁學》一書,盡管此書注重字詞訓詁的分析,但它對古籍今注、今譯也作了大量的研究,也可以將之看成是古籍注釋學的重要著作。
在馮浩菲看來,古籍注釋訓詁一定首先要堅持“古為今用”的原則。只有堅持這個原則,才能做到目標對頭、方向端正、方法得當、效果顯著,多出書、出好書。否則,漏洞百出,壞書、劣書充斥市場,浪費人力、財力,還毒害人民。
馮浩菲也強調,這里的“古為今用”的“古”與“用”,都是有選擇性的。如其所言:
- 必須指出,古為今用是一個嚴肅的學術用語,當我們在訓詁學領域使用這個術語時,所說的“古”不是任意的,而是有選擇的,質而言之,主要是指代表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的那一部分古籍。所說的“用”,也不是任意的,而是有選擇的,質而言之,主要是指在我國向現代化邁進的過程中,能夠促進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的那種作用。如果與這樣的宗旨相違背,就不是我們所提倡和堅持的古為今用,而是別一種貨色,必須加以抵制和反對。
馮浩菲認為“古”不是泛指,不是古代的一切,而是那些“代表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的那一部分古籍”。而所說的“用”,也是有選擇的,就是能夠“促進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的那種作用”。否則,就不是馮浩菲所提倡的“古為今用”。
當然,馮浩菲的這種“古”“用”有些絕對,畢竟,古籍注釋學的對象是針對過去的一切古文獻,即使它對當今沒有任何價值,但我們也應當注意保存,以備子孫后代發掘、研究。
馮浩菲對于如何貫徹“古為今用”,如何進行注釋古籍,提高注釋的質量,提出了需要注意的五點事項:
一是不崇古,不薄今。尊重古人的注釋,但一定不要迷信。正確的態度是:“訓詁中應該實事求是,用歷史的觀點,科學的態度,批判吸收古注中合理的有用的部分,舍棄其糟粕的部分,也就是既要依靠,又不迷信?!?/p>
二是不保守,不妄說。他認為既不能過于尊崇舊注,以至于陷入保守;相反,也不能輕詆古人,而主觀臆斷妄說文本之義。
三是要出于公心,破除門戶之見。面對學術問題,要摒棄學派之爭,追求真理。
四是注重事實,相信科學。古書注解,一定要反復考證,實事求是。
五是尊重前人成果,注重學術流變。
馮浩菲除了從訓詁學的角度對古籍注釋學作了一定的探討之外,還在其《中國古籍整理體式研究》一書中,對注釋古籍的注意事項作了進一步的補充,比如要重視標點工作;要做好詞義的訓釋;詮釋句意應該緊貼原文,防止節外生枝,任意滋說。
馮浩菲所說的這幾個方面注意事項,對于古籍注釋來說無疑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同一時期,黃亞平的《古籍注釋學基礎》針對前人注釋所作的類型歸納,其中對各類舊注注釋條例進行總結分析,這對于注釋術語的理解與使用具有一定的規范意義。
無論是董洪利、馮浩菲,還是黃亞平,他們對于古籍注釋學的分析與論證,極大地豐富、完善了古籍注釋學學科體系。
除了訓詁學的專家探討注釋學之外,另外一些古文獻學家也對古籍注釋學作了一定的探討。
比如楊燕起、高國抗主編的《中國歷史文獻學》一書中,對古文獻的注釋也作了一定的研究。在他們看來,古人在注釋古籍方面已經積累了大量的有用成果,這就要求我們不僅要繼承前人的成就,還要利用我們所掌握的較先進的語法、訓詁、音韻、文字等方面的知識去考證、辨析、補充前人的注釋,得出正確的結論。
另外,古籍注釋學離不開正確的文本基礎。在古籍注釋之前要做好古籍版本的源流、真偽的考校,為古籍注釋提供一個正確的文本,否則就會在錯誤的正文上,為訛謬作注,而貽誤后學。
因此,古籍注釋對古籍版本有很高的要求,正如注釋學專家汪耀楠在其《注釋學》一書中所指出的,好的注釋本應當在版本上具備4個條件:
第一是足本,亦即沒有任何章節、內容的缺漏;
第二是精本,亦即抄寫或刊刻都沒有錯誤;
第三是精校本,亦即古籍在流傳過程中盡管出現了錯訛、脫漏,但歷代學者對之作了細致的??惫ぷ鳎?/p>
第四是好的注釋本。古籍注釋很多情況下是在已有的整理、注釋過的本子上進行的,如果選擇好的注釋本可以有利于我們充分前人已有的成果,在已有的成果基礎上再提高一步。
總之,注意將???、版本、 辨偽等專學與注釋學結合起來,是古籍注釋學理論的一個重要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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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看,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注釋學的理論探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注釋學不但作為一個新的學科被一些學者所關注,而且對注釋學的一些問題展開論述,這在某種程度上推動和豐富了注釋學理論的發展與體系的建構。
盡管如此,到20世紀末,古籍注釋學學科的建設仍然處于初興時期,鮮有統一的認知與共識。
正如有的學者所總結的:“通觀古籍注釋的研究現狀,可以說“古籍注釋學’理論體系的建設尚處于起步階段,參與討論的人數不多,取得的成績也不夠大,尤其是對古籍注釋學科理論模式的研究,如對注釋理據、作注手段、學科范圍、操作規范、批評標準等問題的探討,或者尚未觸及,或者還沒有形成共識。換句話說,目前對古籍注釋理論框架的重要性還缺乏足夠的認識。這種狀況反過來制約著古籍注釋工作的順利實行,連帶也給古籍整理事業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三、古籍注釋學理論的多元發展
21世紀以來,古籍注釋學被作為一個新興學科,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所探討,很多學者就古籍注釋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近10年以來,古籍注釋更是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繁榮時期,隨著訓詁學、文字學、文獻學等與注釋學相關學科的發展,極大地促進了古籍注釋的進步,很多學者都為古籍注釋的方法、程序、注釋的分類、注釋的原則等等,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與新方法。
比如周大璞主編的《訓詁學初稿》中就如何給古籍作注就提出了很多看法與觀點,其中包括如何借鑒舊注、如何辨明詞義、如何保證注釋的規范、如何避免以往注釋出現的各種問題等等,這對于古籍注釋學的豐富與完善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
在討論古籍注釋的方法的同時,很多古文獻學家也從自己的學科視野出發,就古籍注釋的程序提出了一些建議。
他們認為,面對浩如煙海的古籍,應當采取以下幾個程序進行注釋:
首先要選定工作本。這就要依靠目錄學、版本學,選擇足本、善本或精校本。
其次是標點和分段。在工作本選定之后,要通讀全文,用紅筆或鉛筆點出句讀,亦即斷句。在斷句的基礎上,反復斟酌,將句讀改為新式的標點符號。
再次是要注意對文本進行??薄1M管我們選擇的是足本、善本或精校本,但也要進行詳細??保WC文本的正確。
最后,才是進行古籍的注釋。這當然是注釋古籍的中心環節。
這種步驟頗值得參考,只是我們應在所選擇的工作本上先進行???,這樣方可以比較順利的進行斷句,這樣可能更符合古籍整理的工作程序。
由于一些古籍如四書、五經、前四史等,自古以來就有很多古注,對于舊注究竟如何取舍,一些學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馮浩菲在其《文獻學理論研究導論》一書中就認為需要做好兩方面的工作:
- 一是按照從古到今的順序,仔細研讀應該研讀的全部相關文獻,注意比較歷代學者所作各種注釋的同和異。凡完全相同者可以不論,凡相異者認真做好資料卡片,首先歸納標目,注明屬于什么問題;接著摘錄注家觀點,照抄原文,一字不誤;繼而詳細注明出處和版本。這是基礎性工作,必須做好,要求全面、徹底、可靠。二是根據全程研讀印象和所做詳細卡片資料,分析問題,歸納問題,即對依次記錄于同一目標之下的所有不同觀點進行仔細分析,確定其同異、是非、取舍;同時進行歸納分類,使各種觀點各以類從。對每一個標目之下的觀點都按此程序做過來,那么相關文獻注釋中所存在的各種主要的前沿性問題也就梳理清楚了。
馮浩菲認為注釋古籍的整個過程需要慎重,一方面要仔細研讀與所注釋的文本相關的全部文獻,比較歷代注釋的同異,并做資料卡片,分析異同的緣由,并標出詳細出處與版本。
另一方面還要根據所做的卡片,仔細分析問題,確定同異、是非、取舍,同時以類相從。這樣注釋的結果,不僅可以清晰歷代注釋之演變,也可以借此洞悉古籍本身的一些前沿性問題所在。
注釋古籍時應當選擇何種體例類型,很多學者對此也作了探討,并對古籍注釋的分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王俊杰在其主編的《中國古典文獻學概論》中認為,按照不同的標準,注釋可以有不同的種類:
其一,從注釋內容上著眼,可分為文字類、章句類、義理類和綜合類注釋;
其二,按注釋所提供知識的信息量,可劃分為簡注、詳注和纂集三類;
其三,按對待舊注態度不同,又可分為舊注、補注、辨正(平議)與集注;
其四,從注釋的接受對象上,還可以把注釋分為普及與提高兩大類。
曹林娣在其編纂的《古籍整理概論》中也說:
- 為古籍作新注,首先要審別原書類屬,區分讀者對象,然后再決定采用哪種注釋手段。如果是先秦文學著作,文字艱深,佶屈聱牙,一般讀者難以讀懂,就可考慮譯注體例;如果注本的讀者對象為廣大中等以上文化水準者,則以普及讀物常用的譯注、譯評等體例較宜;如果注本是供研究者所用的,那就以集注、校注等體式為佳。
的確,古籍注釋需要考慮閱讀對象,以此為依據決定文字處理。如先秦古籍就應當用譯注的體例,如果普及讀物則采用譯評的體例,如果注本供研究者使用則以集注、校注等體例為主。
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訓詁學、語言學、語義學、文獻學等相關學科的發展,以及西方詮釋理論在中國學術界的大行其道,這些都極大地促進了古籍注釋學的豐富、完善。
與此同時,古籍注釋學被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學科,也日漸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認同,一些學者還在前人的基礎上就注釋學學科體系的建立發表了很多的論著,以期探討重建全新的注釋學思想體系。
比如汪耀楠在其《注釋學》一書中,進一步強調并系統闡述了他的古籍注釋學思想體系。
他認為注釋的產生并不等于注釋學的產生,作為注釋學的成立應當有5個標志:
能夠自覺地運用文字學的原理,辨識字的本義、引申義和假借義;
能夠明了聲音與詞義的關系;
能夠明了古今異言、方俗殊語的語言變化現象;
有廣泛深入的注釋實踐,其注釋內容涉及文章的各個方面;
有闡發注釋原理和方法的理論。
汪耀楠
汪耀楠認為,按照這5個標志來衡量的話,中國在漢代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注釋學。
同時,他強調,之所以要建立注釋學,因為相比較而言訓詁學有些狹窄,而詮釋學無論是適應性還是所涉及的范圍都遠遠超過訓詁學,比如注釋的范圍比訓話廣,訓詁學一般只是對古籍中的每一句中的各個字詞之義加以解釋,排除語言文字障礙就行了。而注釋則要涉及所注解篇目中的很多方面,比如字詞、作者、版本、文義、評價等等。
孫欽善在其《論中國傳統詮釋學的繼承和發展》一文中,對中國已有的詮釋學思想與方法作了分析,針對學術界認為中國沒有傳統的詮釋與中國只有經驗而沒有形成“學”的兩種觀點作了批判,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
在孫欽善看來,中國有悠久的注釋學傳統,盡管始終沒有冠以“注釋學”之名,但它不僅具有豐富的注釋經驗,而且還上升為理論,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注釋學體系。
如果從理論結構上來看,也有語言文字解讀、具體內容考釋和思想義理辨析(或稱“義理詮釋”)3個密不可分而又由淺入深的層次。
另外,還有一批與注釋學相關且發展成熟的學科,如目錄、版本、校勘、辨偽、輯佚等都屬于古文獻的搜集、訂訛和甄別的范圍。
另外,還有孟繁之、曹泳蘭《古籍注釋中的幾個問題》,郭英德、于雪堂《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理論與方法》,其中郭英德《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理論與方法》系統地就古籍注釋學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做了分析。
在他看來,古籍注釋學的內容包括4個方面,即古籍注釋學理論、古籍注釋學史、古籍注釋的內容與方法、古籍注釋體式。這些對于古籍注釋學的建立非常有幫助。
總的來看,進入21世紀以后,注釋學本身作為一個學科已經得到了諸多學者的認同與研究,一些學者更是從理論體系的建構出發,來探究它的目標、意義、內容、方法及其相關的歷史等等。
注釋作為整理古籍的重要工作之一,它的目的在于溝通古今,使今人讀古書,如同古人與古人、今人與今人的思想交流,不會發生文字語言隔閡。而注釋學的研究,則是整理古籍的注釋工作有正確的理論指導,有科學的原理和方法可以遵循。
從注釋學研究的對象和內容上看,它包括點校、釋詞、釋史實名物各個方面;從注釋學的方法論上看,它必須說明怎樣確定注釋對象,采用怎樣的注釋方法,怎樣通過注釋向讀者提供理解古籍最重要的、最必需的知識信息。
同時,注釋學還必須向讀者介紹我國古籍注釋的優良傳統和基本理論,使我們能夠充分地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促進我們的工作。這一切對于古籍整理都至關重要,而注釋學的作用和意義在這一方面是尤其明顯的。
四、中國古籍注釋學學科體系的建構
總括百年來幾個歷史階段學術界對于古籍注釋學學科理論的探討,可以看出中國古籍注釋學的學科體系在幾個方面得到逐漸完善的建構。
首先,古籍注釋學與中國本土的訓詁學,與外國的詮釋學、語義學等學科不盡相同,它本身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更有著自己一脈相承的發展歷史和特點。
當然,它的發展與完善以及理論建構,離不開古文獻學的基礎,更離不開現代語言學、訓詁學、詮釋學的一些基本理念作為輔助。
比如就古文獻學來說,注釋古籍首先要進行基本的考校工作,畢竟古籍流傳久遠,存在著脫、訛、衍、倒等方面的問題,甚至還存有真偽等問題,要恢復原本面目就必須進行校勘。要選擇版本、校訂異同,對其中的字、詞、句的訛脫衍倒,為下一步古籍注釋奠定重要的基礎。
在古籍注釋學之中,訓詁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只不過古人的訓話學與現在所言注釋學還有著很大的不同,古代的訓詁學家們更加注重解釋古籍中字詞的意義?,F代訓詁學,更是強調對古漢語詞義進行系統的研究,分析其發展、變化的規律,研究詞與詞之間的關系。
所以,從研究對象內容上來看,訓詁學比較單一。
在研究方法上,古代訓詁注重從形訓、音訓、義訓3個角度出發,亦即通過文字的形體、詞語的音韻以及詞與詞之間的相互關系來探究詞義??梢哉f,訓詁、字詞的解釋是古籍注釋學的核心所在,正如注釋學家汪耀楠所認為的,“(注)釋詞語則是注釋的核心”。
作為與注釋學最為密切的訓詁學,盡管從20世紀以來促進了注釋學本身的發展以及學科體系的建構,但它們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分別,比如潘樹廣等人在其所著的《文獻學綱要》一書中就如此說道:
- 注釋,就是對文本的主旨、詞語、用典、具體內容等方面所做的說明。有人認為,注釋就是訓詁,這看法是不全面的。誠然,訓詁是注釋的一項很重要的內容,不懂訓詁,就無法注釋。但訓詁學主要是研究詞義和詞義系統,而注釋涉及的范圍則廣泛得多。大致可以概括為十個方面,即:解篇題、述作者、釋詞語、疏章句、明日期、析地名、敘人物、詳事由、考典故、評文章。顯然,訓詁是囊括不了上述內容的。
潘樹廣等人認為,訓詁是注釋的基礎,“不懂訓詁,就無法注釋”,但訓詁并不是注釋的全部,故注釋學相對訓詁學而言,它所涉及的范圍更加廣泛,所以如何給古籍作注并非簡單掌握語言文字學所能為。
相比較而言,古籍注釋不僅要關注古籍中的字詞意義,還要分析作者的生平事跡,考證書中的歷史事實,介紹所引名物典故,梳理書中的引用書目,分析思想內容、創作目的及其歷史意義、現實意義,等等。
另外,在研究方法上,古籍注釋學會運用到文獻學、史學、哲學等多種學科理論,注重綜合多元化。
至于如何在注釋一部古籍時,準確地選擇需要進行注釋的詞語,汪耀楠作了細致的介紹。他認為要考慮9點:
(1)陳舊的、消失的、新生的;
(2)詞義演變的(擴大、縮小、轉移);
(3)詞性改變而詞義乃至讀音改變的;
(4)修辭的比喻、借代用法和因此而產生新義的;
(5)有明顯時代局限性的;
(6)涉及史實人物的;
(7)名物字詞(亦即植物、文物器皿、天文地理和典章制度的名稱等);
(8)虛詞;
(9)其他(外來詞、音譯詞、各學科的專門術語如佛學、方技等)。
汪耀楠從注釋詞語的詞義方面,規定了注釋的范圍,事實上,僅從詞義解釋的范圍來看,也已經超出了訓詁學的范圍。
其次,既然注釋學不等于訓詁學,那么如何把握注釋的邊界呢?
正是由于在注釋古籍的過程中,語言文字的解讀、訓詁始終是注釋學的重心所在,但它也不是古籍注釋學的全部。
所以,我們既要遵循基本的訓詁學的常識與理論,要簡明扼要地疏通古籍中的字詞,又要從注釋學更大的范圍,注解文本中相關的名物典制、歷史事實、思想內涵等,但也要謹防在注釋過程中結合文史哲相關學科而過度闡發,以致任意滋說、長篇大論。
中國古代的儒家經典注釋一般有漢學、宋學之分,漢學以鄭玄為代表,宋學以朱熹為代表。清人李兆洛曾言:
- 治經之途有二:一日專家,確守一家之法,尺寸不敢違越,唐以前諸儒類然。一日心得,通之以理,空所依傍,惟求乎已之所安,唐以后諸儒類然。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睂<沂且病C献釉?“以意逆志,是謂得之?!毙牡檬且?。能守專家者,莫如鄭氏康成。而其于經也,泛濫博涉,彼此會通,故能集一代之長。能發心得者,莫如朱子。而其于經也,搜采眾說,惟是之從,故能為百世之宗。
漢學乃訓詁之學,注重疏通經典中的字詞章句,嚴守家法、師法,鮮有發揮,漢唐之際的注疏之學基本上都是如此,故“能守專家者,莫如鄭氏康成”。
宋學注重體認,“以意逆志”,注重探求經典中的思想義理,所以各抒己見,多有不同,故“能發心得者,莫如朱子”。
當然,如果漢學過于拘泥,就會流于形式,進而墨守成規。而宋學過于闡發,就會泛濫無涯,偏離主題。
不論如何,在古籍的注釋上一定要把握好詮釋的尺度,而不是隨心所欲,更不可以過度闡發,形成了本文與注文分離的現象。
這一點朱熹的經學注解理論頗值得采納,他說:
- 凡解釋文字,不可令注腳成文。成文,則注與經各為一事,人惟看注而忘經。不然,即須各做一番理會,添卻一項工夫。竊謂須只似漢儒毛、孔之流,略釋訓詁名物及文義理致尤難明者。而其易明處,更不須貼句相續,乃為得體。蓋如此,則讀者看注,即知其非經外之文,卻須將注再就經上體味,自然思慮歸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長矣。
在朱熹看來,經書的注解當如同漢儒章句注疏那樣,對難以理解的名物訓詁、典章制度及意思難明的地方加以注解,對于容易理解的,不需要再加以注解。
這樣一來,注解簡潔明了,既不會喧賓奪主,更不會“令注腳成文。成文,則注與經各為一事”,從而導致了人們只顧著看注釋,而忽視了對經文本身的體悟與理解。所以,古籍的注釋以簡潔明了為基本原則,以期有助于讀者體悟文本作者之本意。
另外,在古籍注釋的思想體系的把握上,亦即古人常說的“義理”,我們應當繼承并發揚傳統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等經典注釋學的思想。應當掌握古代文獻本義以及利用古代文獻以服務于現實社會的兩者之間的關系,在這一方面孫欽善的觀點頗值得我們借鑒,他說:
- 古人關于“義理”的理解毫無二致,皆知抽象的思想內容。而關于探求義理的義理學卻道分兩歧,一派認為求義理離不開訓詁、考證,必須以其為基礎,深入探求思想本意;另一派則認為求義理必須擺脫訓詁、考證,求之于心,主觀附會,“六經注我,我注六經”。本人認為在古文獻學上,前者能求得本意,屬于原意詮釋的義理學,在古文獻學上具有積極意義;后者附會歪曲,屬于附會詮釋的義理學,在古文獻學上無積極意義,但在思想史上有積極意義。兩種義理學,在古文獻學史上皆不乏其例,而尤以后者為主。
古籍注釋之中,對思想義理的分析必不可少,自古以來尤其是漢唐之際的學者經由文獻訓詁、考證,以探求思想本意。當很多情況下,尤其是自宋代以后,很多學者從主觀意識出發,對文本意思進行闡發,以期服務于社會現實。
毫無疑問,兩者都有積極的意義,前者有助于了解作者與文本本義。后者則有助于發揮古籍的社會價值、思想價值,以便為社會文化服務。
當然,我們在文獻本義的探求與文獻價值的發掘兩者之間,一定要保持適當的平衡,否則過度詮釋只會造成思想的泛濫,比如歷史上的今文經學、讖緯之學、心學等流派多如此。
最后,要處理注釋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構建注釋學的學科體系。綜括來看,古籍注釋學相對于傳統的訓詁學而言,無論是在所涉學科上,還是所要關注的內容上更加廣泛、更加多樣,正如許嘉璐所言:
注釋學與有關學科的關系也應給予充分注意。文字、音韻、訓詁、語法、校勘、考據諸學科對注釋學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此外,社會學、民俗學、心理學以及醫、法、農、工、天文、地理等學科與注釋工作又何嘗無涉?傳統語言學所研究的內容已分化為許多獨立的學科,這標志著學術水平的提高、人類對事物觀察認識的日趨細密。但與此同時也容易忽略學科間的聯系,這對學術的發展是不利的。注釋學恰好是眾多學科共同哺育的一門帶有邊緣性的學科。只有注意到了它的這一特點,才能使它得到順利而迅速的發展。
在許嘉璐看來,注釋學作為一種“眾多學科共同哺育的一門帶有邊緣性的學科”,就不能不考慮與之相關的多種學科,否則這對于古籍注釋學的建立是不利的,也是不完整的。誠然,如今有關注釋學學科建設的論證日趨嚴密,與之相關的各個學科也蓬勃發展,這些對于古籍注釋學的建立無疑有重要的推動作用。董洪利曾分析說:
注釋涉及的范圍十分廣泛,與古代文化學術有關的學科,諸如??睂W、辨偽學、輯佚學、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以及文學、史學、哲學等等,幾乎都與注釋有著密切的關系,各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幾乎都能在注釋工作中發揮一定的作用。另一方面,因為注釋是以解釋語言文字為主的,而解釋語言文字主要應遵循訓詁學的理論與方法,所以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用訓詁學的理論來知道注釋,而忽略了注釋中其他內容的理論建設。這種狀況很不利于注釋發展的需要。
董洪利分析了注釋的特征,并強調了注釋工作內容本身的復雜性與方法的多元化,是需要傳統的??睂W、辨偽學、輯佚學、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以及史學、文學、哲學等多種學科的配合方能完成。
古籍注釋學學科的建立離不開對這些學科的關注,當然,這些學科的興旺繁榮,對古籍注釋學的建立而言,也是一種挑戰,畢竟它們本身已經擁有了非常豐富而系統的理論與方法,如何整合它們以形成一個系統但有獨立性質的古籍注釋學也是相當困難的。
當然,也并不是將它們兼容并包形成一個大雜燴,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就古籍注釋的理論模型而言,一方面我們既要弄清楚與相關學科,如??薄⑤嬝?、版本、目錄之間的關聯,籠統地說,???、輯佚等等雖與注釋有緊密的關系,但充其量只是注釋的手段和方法,不是注釋本身的有機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又要清醒地看到各相關學科的獨立性,??薄⑤嬝葘W科各有自己研究的范圍,有自己的方法和理論,相對獨立。把他們混雜起來,把注釋學搞成無所不包的大雜燴,表面上全面豐富,實際上等于取消了注釋學的獨立性,不利于注釋學學科的真正建立。”
在樹立中國注釋學傳統的同時,我們也應當積極汲取西方的詮釋學理論以豐富、完善我國的注釋學學科體系。
比如郭英德在闡述古籍注釋學的時候就曾說,“注釋的方法則多元、變化,包括訓詁學方法、考據學方法、心理學方法、文藝學方法、歷史學方法、哲學方法等”,其中多融有西方的理論與方法。
總的來看,構建中國注釋學,我們既有豐富的理論與知識經驗,更有近二三十年以來學者豐富的研究成果與嚴謹的探索,這些都為我們建構中國注釋學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結語
20世紀以來,中國的注釋學繼承并發展了傳統注解之學的思想與方法,并將西方的理念融入其中,進一步提升發展了這一學科體系。
實際上,中國古籍注釋學并不僅僅是一個學科,而是一個兼涉甚廣的跨學科體系。
如同傳統的經學一樣,汪耀楠在其《注釋學》一書中對中國古代的注釋史作了總結,在他看來,“我國注釋學的歷史幾乎和文籍本身的歷史一樣悠久”。由于中國古代的重要典籍首先是儒家六經等,所以“古代的注釋史,就是由注經產生和發展的。注釋史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經學史”。
我國的注釋學史,首先是經學的發展史,經書以外的文籍注釋是在經學注釋后發生的。這種情況與西方的解釋學一樣,西方解釋學是基于對《圣經》的理解與詮釋的“釋義學”(Exegesis)。
既然如此,我們再以中國古籍為注釋對象的時候,就不能以現代學科的分類體系來審視衡量古代的學科發展。所以,我們說中國古籍注釋學是個綜合性的學科,而非內容單一的學科。
總的來說,在中國古籍注釋學的建構上,我們一方面要從綜合的視角出發來審視經、史、子、集各部內容,細致地梳理并總結自古及今古籍注釋、訓詁的成就與思想;另一方面還要兼顧目錄、版本、???、輯佚、辨偽、文字、音韻、訓詁等傳統經驗與方法,以及經由后人總結而上升為“學”的理論與思想,最終將這些要素、部分熔鑄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當然,這并不是要將古籍注釋學建構成一個什么都包括的大雜燴,否則就失去了古籍注釋學本身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意義。
我們是要在樹立古籍注釋的成績與經驗的同時,注意古籍注釋學本身的理論與其他學科理論和方法的交叉融合研究,同時引進西方詮釋學的理論成果,來豐富古籍注釋學的學科建設。
北京大學燕南園,陳垣先生曾在此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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