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錦媛

程蘊華老師是一個忠誠于教育事業、恪盡職守、多才多藝的老師，是一位才華超眾、正直堅強的女性，是一位胸懷寬廣、愛學生如愛子的母親。

疫情前，我班的陸祥英、徐黎冰、周瑾瑾、陸建華和我相約一起到榮軍療養院頤養院探望程蘊華老師。程老師九十四歲了，她精神矍鑠，雖然滿頭白發，依然臉龐清秀。看見了我們，開心地笑，笑起來兩個眼睛還是像年輕時那么美麗。

作者（右二）與同學們探訪程蘊華老師

程老師記性很好，當年師范學校的很多事情都還記得。我是文藝委員，九十多歲的她仍清楚地記得我的名字。課外的跳舞唱歌，她先教會我們，再讓我們去輔導同學。西藏民族舞是她教的，那個時代文化的交流渠道少，沒有電視、視頻，電影也少，我們都不知道藏族舞是怎么個節奏和特點，程老師把學校里的文藝班委組織起來，她親自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演示指導。第一個舞蹈就是《北京的金山上》，后來又教了《唱支山歌給黨聽》，讓我們文藝委員回到班里指導同學、排練節目。學校里一月有一次周末文藝演出，每個班級必須參演1-2個小節目。師范學校要求每個師范生“兼容通達”，能拿起課本上課、放下課本和學生一起活動，所以很重視跳舞唱歌，畫畫，體育教育等活動，提倡學生必須都得有一手。學校的教育理念是現在的師范生是未來的教師，對于學生的想象和提問都能解答，教師不是專家，但是一般的常識和基本知識都要能正確回答，給學生答疑解惑之際還要激發鼓勵孩子的想象力和求知欲。學校要求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不是考試第一，分數第一。

我愛好廣泛，是書畫文藝體育愛好者，很幸運能盡情地學習和全身心地發揮，增進我的興趣愛好，激發我的青春能量。興趣愛好和學習結合在一起，就能不讓片刻光陰輕易流過，在休息娛樂中也能得到長進。

無錫師范老校園的鐘樓

一次程老師召集課后舞蹈練習，正巧與校排球隊訓練碰撞在一個時間。我是校排球隊隊員，因為要參加市的對抗比賽，體育楊志仁老師不同意請假。訓練提早結束，從排球場走到大禮堂時，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程老師已教了大半，她看到我汗涔涔的，掏出自己的手絹給我塞鋪到后背，耐心地給我單獨示范指導。我好感激，內心更加熱愛她，尊敬她。

程老師是藝術教研組組長，省三八紅旗手，教育戰線的巾幗英雄。她備課講究，教案周到，講課層次分明，不講一句多余的話，不做一個多余的動作。每堂課的教育目標明確、中心突出。課堂上程老師把對音樂藝術理論的理解，用濃濃的情感傳播給學生，給學生以美好的藝術享受，從中學習體味音樂就是人類情感的表達。一堂課下來 同學們個個精神飽滿，收獲得益的知識重點清清楚楚。上課時，她神采飛揚，精神抖擻、眼睛明亮又美麗，她的情感、她的身姿和手勢姿態，語調聲音和歌聲琴聲美妙無比。她把對藝術的崇敬、陶醉，對教育的虔誠，發揮得淋漓盡致，營造出濃濃的藝術氛圍深深地感染著學生，通過自己的能量和魅力把知識傳授給我們。

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一個音樂老師課程不多，但何以能夠獲得所有學生的崇敬，留下無比美好的深刻印象，主要來源于她與眾不同的教育，授課時的激情澎湃和授人以漁，就像經典名曲一樣激蕩著每個學生的心海。

有比較才會有鑒別，一次程老師外出開會，由別的老師頂課，幾節課學生們只是跟著老師唱歌，跟著鋼琴聲哼曲，對樂曲的特色、旋律設計的深蘊，樂理知識都無收獲。本來嘛，唱歌課就是唱個歌，但是師范生的音樂課不是簡單的唱歌課，因為起碼的“魚”都不清楚，怎么談得上授人以“漁”呢？程老師清楚，她教的是師范生，是將來的為人之師，現在培養的就是將來的她。經歷過這課堂的比較后，我開始思考什么是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內在，奠定了不斷追求學習，繼續深造的意志。

市教育系統每年都有一至二次學生文藝會演，那是程老師最忙碌的，從精選題材征得領導和同行同意，從策劃、創作到組織排練再到演出，程老師全身心地投入，對工作總是渾身充滿激情和使不完的勁。排練大型節目能夠使更多的學生參與其中，又要考慮周到不能擠占其它科目的時間。程老師還加班加點帶領幾個女教師一起制作服裝道具，既要精致又要簡單大氣。全市學生會演也是發揮和體現學校平時教育功底的時候，基本上每次評獎的第一、第二名總是江蘇省屬無錫師范和第八中學輪流奪冠。市八中的學生器樂大合奏功底深，很難匹敵的。

無錫師范老校園主樓一角

程老師是個堅強又勇敢的女性，追求藝術教育的精湛，也追求人生個性的獨立。大概是當時政治上階級斗爭的氣氛濃烈，還是人間的妒忌，不知為什么，學生都傳說并知道程老師的生活私事。一提到程老師，往往都會說程老師找錯對象，并提高到政治高度，成了程老師的政治問題：什么一個好好的南師大音樂高材生條件好的對象不要，偏要與一個右派分子教師戀愛結婚……有了孩子，把肚子捆起來隱瞞組織，偏要把孩子生出來……，右派分子進監獄死了，她死心塌地不肯改嫁……如此等等。這樣背后的議論，總不免會讓人產生聯想和疑問。程老師才華過人，教育出色，美麗動人，出類拔萃，是否是有嫉妒她，有垂涎她的成分和味道？要知道，她在市體育館指揮萬人大合唱，她那風姿綽約，儀態萬方，英氣勃發，有多少人為之傾倒！

程老師為戀愛而被開除了共青團團籍，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的意志和信心，她刻苦勤奮高質量工作，克勤克儉地生活，真誠待人，贏得了老師和學生們的尊敬和愛戴，也證明了自己的優秀。程老師全身心地投入教育事業，守著兒子再未嫁人，等到23年以后，心愛的人冤魂平反昭雪時，她已兩鬢掛霜，年至花甲。“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我深知程老師的根深深地扎在她那春風化雨的教育事業中，扎根在她那潔白無瑕的大愛中。她的內心始終明白，她的愛是純潔的，沒錯！

文化大革命來了，初期，開始是寫大字報，學校成了大字報的世界，白天晚上大字報看都看不完。我生病了，40度高燒不退，學校教導主任丁玲老師和同學們用擔架把我抬進了學校旁邊的第二人民醫院。在醫院住了兩周，媽媽來接我出院時，看到中山路上都在破四舊，弄堂口的、店面房的精工磚雕石雕的藝術門楣被鐵榔頭當成封資修砸爛了。

回到學校，學校的領導和學術權威都被打成了走資派和牛鬼蛇神，社會與他們的關系是陣營壁壘分明，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造反派鼓動的仇視和對立，打破了尊師重教、師生情誼。程蘊華老師就是因為她找錯了對象，被劃入學校牛鬼蛇神隊。她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牛鬼蛇神。看著往日尊敬的師長這樣，心里恍恍惚惚。我沒有被準許加入紅衛兵，因為家庭成份屬于小資產階級，不是工人、貧下中農。當時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大河急流中被沖到河邊擱淺的一片小樹葉，有一種被邊緣化的莫名惆悵。我是共青團員，怎么不能是紅衛兵？心里難受，為自己對祖國、對黨、對人民的赤膽忠心不被認可而委屈。有好一段時光很艷羨、想念那個“紅衛兵”紅袖套。

無錫師范新校園

學校停課了。一次到學校去，大禮堂在開批斗會，人擠得密不通風，窗臺上也站滿了人，我也擠進去，擠站在長條凳上。好不容易看到校領導和一些老師掛著“牛鬼蛇神”牌子，低頭彎腰受批斗。程老師也在，我心被擊了一下，擠踩在凳子上原本只是一只腳，稍一抖一軟就站不穩，很快踉蹌下來。一路回家，心里想，怎么一個紅袖套一戴，那些人就會變得兇煞無比了呢？不是說要“文斗”嗎？

事情這么巧，我家鄰居祝家浜5號的談阿姨經人介紹領帶了程老師的寶貝兒子，小男孩聰明伶俐很可愛，走路時腳有些跛，嘴巴很甜叫我姐姐，老喜歡逗我跟他一起玩，說要做我的小尾巴。談阿姨丈夫是海員，平常不回家，她沒有生育，領帶個孩子很喜歡。我們弄堂里多了個小男孩也多了生氣和熱鬧。

一天，談阿姨告訴我，程老師要來看孩子。傍晚時分，只聽得門外談阿姨說，程老師來了！我們弄堂小而窄，但凡有些聲響弄堂口的幾家在家門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沖出去和程老師招呼見面，跨門檻時突然腳步止住了，不由自主逃跑似的躲到了里屋“咿咿”哭起來，腦海里出現了程老師掛著寫著牛鬼蛇神牌子的樣子。我激動也難受不知所措，想那兇神一樣的管制他們的人，怎么會允許她出來呢？我貼墻屏息而站，想象著她修長的身材，臉上一定是笑盈盈的和善的，心里卻有說不盡的苦……

一直等到程老師離開許久，我才從里屋出來。而后一絲又一絲的煩惱和歉疚與日俱增，后悔怎會那么沖動緊張不見程老師呢！要是我能自然的見程老師，告訴她您放心，我會保護好您的小寶貝，那么會給她多么大的安慰啊！要知道，她住學校內的，遭批斗怕孩子看見后幼小心靈受傷害，才選擇托養到離學校遠一點的人家的。我沒跟任何同學講，從沒透露程老師托養孩子的信息。

長久地帶著內心這份歉意。工作以后，我多次去學校看望程老師。她非常高興地告訴我，母校南京師范大學評選她為杰出校友，她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了南師大一百周年校慶典禮。她八十歲時，教委給成績突出的特級老壽星老師舉行慶壽會，儀式隆重，對她是莫大的安慰。

程老師后來隨兒子程綱遷居仙蠡墩，是個躍層式套房，有分有合，室內簡潔而雅致。兒子媳婦很孝順，孫子小浩浩也特別懂事。程老師對自己的晚年生活很滿意，跟我說了幾次，“我是老來福，老來福！”我給她送去美麗的鮮花，她非常珍愛。我買鋼琴，她親自陪我去琴行選挑音質漂亮的、實惠好用的鋼琴，囑我多彈多練。

往日的回憶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回放，程老師和同學們爽朗的笑聲，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眼前。護士告訴我們程老師很樂觀，來看望她的學生絡繹不絕，看見學生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她在這層樓的病人里最特別，來看望的學生特別特別多。我和幾位同學圍著坐在輪椅里擁著鮮花的程老師，一起照相留影。我們衷心祝福老師健康長壽。

二零二五年二月十六日，程老師九十九歲近百瑞之年，她駕鶴西去了。

三朝忌日那天，我去程老師靈堂叩拜吊唁。程老師逝世時安靜、安詳、無痛苦，遺容象七八十歲般年輕，臉龐清秀白皙，帶著微笑。靈前，程老師學生眾多，他們都說程老師功德圓滿，是大福之人，有程老師這樣的高師是學生一輩子的驕傲。

作者簡介

高錦媛，原無錫縣、錫山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文化局局長兼文聯主席。文字及書畫作品散見于《中國文化報》《中國電影報》《無錫日報》《中國散文界》《太湖》等。《丹青世界》結集出版有“高錦媛書畫藝術選集”專刊，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有《不凡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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