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陳季冰

我從第一天起就不看好埃隆·馬斯克及其DOGE（美國政府效率部）的前景，然而，看到他宣布將要于今年5月底辭去這一職務的最新消息時，我仍然忍不住要對他表達相當的敬佩。

必須要澄清的事實是，至少從馬斯克本人的聲明來看，他的離開并非因為像些許多人評論的那樣是“搞不下去了”，而是他認為自己的使命已經接近完成。他在接受福克斯新聞采訪時宣稱，自己有信心在離職前完成削減1萬億美元聯邦赤字的目標，并有信心在不影響關鍵服務的情況下減少15%的支出。

還要說明的是，我是對DOGE不看好，而不是不贊成。像我這樣的人，對于“小政府與大市場”“小政府與大社會”這樣的理念，不可能不舉雙手支持。我之所以不看好DOGE，是因為我認為它采取的“運動式”手段，頗令人懷疑，甚至擔憂。

毫無疑問，正如馬斯克宣布的，美國政府——實際上是任何政府——效率低下、存在大量浪費和欺詐，它需要改進。

然而第一，我們對此不應懷有過高期待，這是因為政府的性質注定了它永遠都不可能滿足作為企業家的馬斯克的績效追求——用偉大的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的話來說，企業家花自己的錢為自己做事，政府官員花別人錢為別人做事，二者能一樣嗎？

美國政府也不是今天才有馬斯克列舉的那些令“川粉”們義憤填膺的亂花錢的毛病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我還是個大學新聞系學生的時候，課外讀普利策獲獎作品，就讀到60年代美聯社的一篇報道說，美國聯邦政府的某個部門竟然飼養了兩頭豬，為此還專門雇了一個豬倌！

如果你去責問與此事相關的每個層級的官員，你會發現他們的回答都是合法、合理且必要的，但加總的結果就是這么荒唐！要不，當年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發明的“工具理性”這個概念，為什么會如此深入人心呢？但凡有一點社會閱歷的人，都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第二，尤其令人不安的是，馬斯克采取的手段是一種搞運動的方式。我稱此為“美國的三反運動（反貪污腐敗、反官僚主義、反鋪張浪費）”。運動貌似“一抓就靈”，本質上恰恰是因為它是一種“特別狀態”，會產生常態下不可能有的“特殊震懾”。然而這種“特別狀態”是不可能一直維系下去的，人總要過正常日子。一旦回歸常態，運動所產生的那點有限的表面效果很快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凈。

我曾經對朋友說，假如DOGE一直存在下去，那么30年、50年以后，你一定會發現，它自己也加入了現在它所聲嘶力竭反對的貪污腐敗、官僚主義和鋪張浪費。這是基本的人性使然。而且，DOGE所反對的那些東西本身就是權力所滋生的，為了反對它們，又制造DOGE這一新權力，這是可欲的嗎？何況向馬斯克授權的又是那么一位不靠譜的總統！

最后，運動的巨大副作用也是不容忽略的。對此，我們中國人可以說有特別深刻的體認。我一度甚至認為，馬斯克那一套正是受到他的中方合作者啟發而萌生的呢！

因此，在我這樣做事喜歡一板一眼的人看來，正確的方法是走議會路線，通過立法機構內部的廣泛磋商博弈，形成一個合理的目標和可行的機制，以正當程序推動聯邦部門減員增效。

從馬斯克的辭職預告來看，他對自己的使命是有清醒認識的。

像DOGE這類為了某個特定目標而設立的特別機構，不管那個目標如愿實現與否，都必須在一定的期限內撤銷。而且，這個期限最好應該在機構成立以前就事先約定。在一個法治國家，運動并非一定不可以搞，但必須將它限制在法治框架內，即有限的目標，有限的時間，有限的層級。

通過新聞媒體，馬斯克這張大嘴的最新矛頭指向了美國的立法機構。他說，許多國會醫院年薪僅20萬美元，卻擁有百倍、即2000萬美元的財產，這很令人懷疑。這似乎預示著，這位特立獨行的特斯拉狂人打算向更為深層的體制性問題宣戰。

當一個人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里取得了成功，他很難抵制那種進一步去改變社會的雄心的誘惑。以美國的制度、馬斯克的身份和他的性格，人們基本不必擔心他最終淪為特朗普的可悲工具，就像當下圍繞在他身邊的那群馬屁精那樣。

因為作為職業政客的萬斯和赫格塞思們除了依附于權力別無他途，而馬斯克不必那樣，相反，他是試圖利用特朗普所握有的權力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一旦他覺得不合意，也能夠輕松自如地全身而退。

當然，以我對政治的認識，我仍然對這種堂吉訶德式的挑戰深懷悲觀。但一項事業是不是值得鼓勵，并不取決于它能不能做成。依我看，特朗普“百日新政”里大張旗鼓地嚷嚷的那些“成就”里面，唯有馬斯克的DOGE是有一絲可能讓美國重新偉大而非迅速衰敗的。

所以，希望這不是一條愚人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