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贛南群山霧鎖，樵歌與溪澗相和處，有位青衫客踏露徐行。堪輿師杜衡手持鎏金羅盤，袖口沾滿蒼耳，眼中卻燃著灼灼星火。他已在西山腹地逡巡月余，只為替故友李慕白尋一方蔭庇子孫的吉壤。
"杜先生請看！"書童阿桐撥開垂藤，山坳豁然洞開。三峰環(huán)抱如青鸞斂翅，一脈活水自巽位蜿蜒而出，遠(yuǎn)處層巒疊嶂似百官朝揖。杜衡指尖撫過羅盤天池，磁針竟微微震顫，驚得他后退半步："此地龍氣郁結(jié)，砂水有情，分明是'金盤承露'之相！"
暮色四合時，李府后園飄起紙灰。杜衡蘸朱砂在輿圖上圈定方位，對披麻戴孝的李慕白道："令尊葬此穴，三代內(nèi)必出宰輔。"燭火搖曳間，忽見供桌旁侍立的少女銀釧墜地——那是李慕白侄女云岫，父母雙亡后寄居叔父家中。她慌忙俯身去拾，素白孝衣下露出一截淤青手腕。
三年后秋雨滂沱，杜衡重返贛南，卻見李府門庭蕭索。當(dāng)年栽種的丹桂枯死階前，門楣"積善之家"匾額裂作兩半。更駭人的是送葬隊伍絡(luò)繹不絕：李慕白長子溺斃江中，次子墜馬而亡，連守寡的長媳也吞金自盡。
"杜兄救我！"李慕白攥住他衣袖，眼底烏青似染墨："自先父葬后，家中壯丁接連橫死，如今只剩云岫..."話音未落，內(nèi)宅傳來瓷器碎裂聲。杜衡循聲望去，見云岫被主母王氏揪著發(fā)髻拖過回廊，額角血跡混著雨水，在青磚上洇成紅梅。
當(dāng)夜杜衡宿在客房，聽得窗外啜泣如絲。推門見云岫跪在雨中，懷中緊抱雙親牌位："求先生渡我..."她掀起衣袖，新舊鞭痕交錯如棋盤。杜衡長嘆，將祖?zhèn)鞯南囚⒉迦胨l(fā)間："此物能通陰陽，若遇危難，對月三叩。"

霜降那日，云岫被罰跪祠堂。王氏舉著燃香逼近她臉頰："小賤人竟敢私藏首飾！"香火將觸肌膚時，犀角簪突綻青光。牌位轟然倒地，燭影里浮出個縞素婦人，頸間勒痕猙獰如蜈蚣——正是云岫生母！
"毒婦！"亡魂凄嘯，祠堂梁柱簌簌落灰。王氏雙目翻白，以云岫之聲哭訴冤屈："我女日日采蕈奉羹，你嫌苦澀便潑她滿臉！寒冬臘月令其浣衣，十指凍瘡潰爛見骨！"李慕白踉蹌闖入，見亡嫂附體之狀，撲通跪地連連叩首。
次日，杜衡踏著晨露重勘墓地。羅盤指針瘋轉(zhuǎn)不休，掘開墓土五尺，赫然現(xiàn)出七具嬰孩骸骨！骨殖間纏繞紅繩，上綴銅錢刻著前朝年號。山風(fēng)掠過枯藤，似有無數(shù)細(xì)弱哭聲縈繞耳畔："痛...好痛..."
杜衡負(fù)手立于西山斷崖，忽見采藥樵夫踏云而來。那少年布衣草履，背負(fù)竹簍卻如攜瑤琴，吟哦聲清越似玉磬："龍眠之地嬰靈泣，福澤未至煞先臨。"
樵夫自稱姓謝，祖輩皆居西山。他引杜衡至寒潭深處，指水中倒影："先生請看。"但見李府墓穴化作血盆大口，吞噬生魂如飲甘露。謝生折竹為筆，蘸潭水在空中畫符，霧靄散處顯出一段秘辛：百年前有妖道在此虐殺童男童女，以邪術(shù)篡改龍脈，李府正葬在怨氣凝結(jié)的"血饕餮"眼位！
"破局之法，需以純陽之血澆灌三尺，再移葬至..."謝生話音未落，驟雨忽至。杜衡再睜眼時，唯見巖壁留詩："天生福人住福地，無愧唯有西山樵。"
杜衡夤夜叩響謝家柴門。開門的阿婆耳戴木槿，正是謝生寡母。聽說要遷葬至自家祖墳，老人摩挲著丈夫靈牌泣道："謝家三代樵采為生，豈敢占貴人吉穴？"
"此穴非吉，乃大兇轉(zhuǎn)大福之眼。"杜衡攤開輿圖，月華映出西山全貌："李府所葬為至陰血眼，而謝翁墳塋恰在至陽龍睛。陰陽相激，需以謝李兩家血脈為引..."話音未落，柴扉吱呀，云岫渾身濕透跌進(jìn)門內(nèi)。她攥著斷裂的犀角簪哭道："王氏欲將我賣與娼寮！"
燭火噼啪炸響，謝生默然將外衫披在云岫肩頭。杜衡望這對璧人，忽覺羅盤輕震——云岫命宮帶鳳鳴，謝生眉間隱現(xiàn)將星，竟是百年難遇的"陰陽契"！
遷葬那日，黑云壓城。杜衡焚香告天，將李父骸骨移入謝家祖墳。鐵鍬觸地瞬間，驚雷劈開老槐，樹心淌出赤紅汁液。謝生割掌瀝血入土，云岫拔簪劃破指尖，兩股血線交融處，墳塋騰起紫氣如龍。
三日后，謝生砍柴時忽見泉眼涌金。云岫浣衣處漂來沉香木匣，內(nèi)藏前朝兵書。更奇的是西山竹開花，每節(jié)竹筒皆嵌銀錠，刻著"厚德載物"篆文。
李慕白聞訊而來，見云岫羅裙綴明珠，謝生錦衣繡麒麟，恍覺身在幻境。杜衡捻須笑道："福地等福人，李兄當(dāng)初強(qiáng)求，反引血煞；謝家世代積德，方成真龍。"
十年后上元夜，贛州城火樹銀花。巡撫謝云樵攜夫人登城樓觀燈，忽見一老嫗蜷縮墻角——竟是瘋癲的王氏！云岫解下狐裘覆其肩，輕嘆："當(dāng)年你逼我飲餿飯時，可曾想過今日？"
西山墳塋處，杜衡與謝母對弈。月光如水，照見碑上新刻的《渡厄經(jīng)》。謝母落子時輕笑："當(dāng)年那場雨，是你故意引樵兒去見云岫吧？"杜衡但笑不語，袖中羅盤映出星河璀璨。
子夜鐘鳴時，謝府誕下雙生子。穩(wěn)婆驚見嬰孩掌心帶痣：一似羅盤，一如犀角。杜衡仰飲桂花釀，醉醺醺對月歌曰："龍脈本無吉兇相，人心方是造化爐。莫怨風(fēng)水不憐汝，且看西山月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