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遲子建
當我把一篇文章的最后一行字寫完時,長舒了一口氣。擲筆抬頭的一瞬,方覺得滿室生輝。透過明亮的玻璃窗,見無限的黃昏把遠處的瓦灰色樓房和近處的幾排高大的楊樹,裝點得那么輝煌和瀟灑,往日在青白的日頭下所見的那黯淡,那單調,竟殘雪般地散盡了。
坐在桌前,就這么把全身心浸在釅釅的黃昏里,轉目鏡中,見滿頭披垂的烏發,竟也染上了黃昏的一片幽情,無數根發絲猶如滿月朗照下的一片草地,柔和而安詳。
就在這時,我猛然發現了自己的發間有一根白絲,像一線雪從山崖上飛旋而下,動人心魄地飄垂著。
哦,白發!我不由在心底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我有了第二根白發了,在我23歲的這個春天的傍晚。
第一次見著白發是在初中,14歲,被同學拔下來后,我就像扔冰棍紙一樣隨便地把它扔掉了,因為青春好長好長呢。
這次見著白發,是在9年之后的黃昏的天光中,我的心底里嘆息復嘆息,不知青春是否已駛到盡頭,淚水忍不住地往外涌了。
我把白發拈在手中,想到戶外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消磨一下靜寂得讓人憂愁的時光。
走出瓦灰色的樓房,踏過一片方形的石板地,便到了炒米胡同了。這條胡同很長,胡同兩側是土灰色或深褐色的四合院。沒有炒米的香味,倒有洋槐的氣息沁人心脾。
我把步子放得輕輕的、慢慢的。夕陽在要沉淪的一刻,爆發著如火的金光,整個胡同都盛滿了黃昏,恍若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的長廊。一群鴿子不知聽到了什么哨聲,忽地從一處暗淡中飛起,或灰或白,一律都徐徐地向著天空飛去。我手上的那根白發,竟被輝映得這么光華燦爛。
我的步子放得更輕,更慢。因為我看到了在炒米胡同兩側的每一家的院門口,幾乎都坐著一位老人。他們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在悄然領略、享用著迷人的夕陽。
他們的頭發全都斑白了,滿面的皺紋里橫溢的金光,使他們的臉顯得更為祥和。他們的臉上,唯有嘴角在微微抽動,大概是在咀嚼黃昏吧。
他們那表情,真是人世間少有的平和,實在是柔和得不能再柔和,安詳得不能再安詳了。
我的淚水在他們的面前竟然悄然收斂了。手中拈著的白發,也不知不覺地飄到地上,就像一片零落了的秋葉,隨風而逝了。
炒米胡同很長很長,黃昏在這里卻很短很短。夕陽從地平線上消失后,那濃濃的光就變成了淡淡的,最后淡得融進天色,瓦灰色的樓房依舊瓦灰,洋槐的葉子恢復了淺綠。我也漸漸地融入了這一片寧靜的黃昏中。
胡同兩側的老人,吃過了夕陽這個大大的金餑餑里的幾絲香甜,那滿頭的白發似乎都能變成年青人琴上的幾根柔和的弦了。
而我那根雪樣的白絲,跟老人們滿面的黃昏比起來,不知要淡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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