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行千里
——王夢熊口述,陳方梁整理
1953年,我考入南京大學氣象系。讀書在原金陵大學舊址,教學、生活也是沿用原有的設施,就當時來說是比較先進的,階梯教室、電動黑板,宿舍的衛生間都讓我好奇半天。學習也比較緊張,科目多,必修選修,有些課采用全英文教學,對于我這樣一個來自外省小縣城的學生,需要加倍的努力。
一天下課后,有個老師找到我,說我母親來了,叫我趕緊去!我非常驚訝,這怎么可能?我家在浙江寧海,離南京千里之遙,母親一個小腳女人,不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簡直不可思議!
我跑到接待室,果然見到了母親。母親沒有我想象中的風塵仆仆,而是穿著很時髦的呢大衣和皮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沒等我開口,她就一句:“真不容易啊,我找了你兩天”。原來母親只知道我的名字,今年考進來的,不知道是哪個系哪個專業;南京大學何其大,學生又那么多,寧海話別人也聽不大懂,沒辦法,最后只好站在食堂門口盯著人看,一個個找。
母親為什么來找我,又是怎么來到南京的?這一路經歷了什么?我看著笑瞇瞇的母親,滿肚子都是疑問。
向老師請了假,我跟母親回到她住的旅館。
旅館離學校不遠,條件也不錯,對我的各種疑問,母親說得輕描淡寫:“想你了,來看看你不行啊?”“路上,路在嘴巴上啊!”“出門,當然要注意形象、舍得花錢,窮家富路不知道啊!”最后來一句:沒想到你真考上大學了,還真找到你了!
我本來是很感動的,母親風餐露宿,不遠千里來找我,不知經過了多少波折,聽到最后一句,我終于明白她為何而來了。母親是不相信我考上大學,以為我是在忽悠她,她要來證實一下!我簡直無語,本來的感動化作了責問:這是怎么說的,你就這么不相信自己的兒子?
她呵呵,為什么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母親是說我小時候。小時候的我調皮的很,不肯讀書,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印象很深的是經常跑到南門外游水,母親就拿根竹桿追著打,但小腳老太哪里追得上我,沒辦法,就在溪邊找個熟人幫著打!就這樣,別人8歲上學,我到10多歲才上學,還是母親硬逼著去的。到學校也不好好讀書,老想些鬼主意捉弄同學,成績也不上不下。父親呢,父親是不管的,覺得讀書也沒多大用處,識幾個字就可以了。家里開個小吃店,父親只負責灶上的事,經營收支都歸母親;下午空閑些,拿幾個零錢去搓搓小麻將,日子悠閑的很。
那時正處于抗戰時期,寧波的一些學校都往寧海山區搬,抗戰口號喊得震天響,父親也不大去關注,只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后來日本人的飛機轟炸寧海縣城,一顆炸彈落在了小吃店的屋后,炸塌了一面墻。此事后父親就恨上了日本人,威脅自家生計、生存的恨!
抗戰勝利后,我也臨近高小畢業,那時中學是要考的,并且可以考多所學校。我報了寧海中學、三門中學、寧海農校等幾所,考后就等錄取通知。左等右等只來了農校的,其它都沒有消息,只好去農校讀書。農校辦在躍龍山,還未走近,就聞到一股尿臊味,本來心里就失落,這下就更失望了。忍著讀了一天的書,就再也不想讀了!
怎么辦?200斤大米的學費都交了,母親那里不好交代啊!我就想了個辦法,每天和其他同學一樣背著書包出門,其實就在外面游蕩,吃飯時再回家。可這種小詭計怎么瞞得過精明的母親?沒幾天,母親就開始懷疑,和老師一聯系就知道了。生氣的母親想,你不讀書,那就干活吧!于是就將家里小吃店要送餐上門的活都歸我,算是現代外賣的原始版了。
我每天用雙腳奔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人擠狗追、又累又餓,沒幾天就吃不消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天我坐在店門口想著,教過我的童老師路過,很奇怪,說“夢熊,你怎么不去讀書啊?”我垂頭喪氣地將情況說了下,童老師更奇怪了:“你被三門中學錄取了,你不知道?”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跳起來:不知道啊,通知書在哪里?童老師說你別急,通知書在某某老師那里,但開學都半個月了,不知還能不能入學,我先幫你問問。
我哪里還等得及,拔腳就去找母親。母親不信,說通知書呢?我說您去拿錢,我去拿通知書。母親說“家里沒錢”,想想又說“我去借借看”。我知道家里有錢,這是不相信我啊!母親像模像樣地出門“借錢”了,我也趕緊去找通知書。等我回來,母親還沒回,我匆忙地整了幾件衣服和生活用品,母親回了,說“借是借了點,要多少錢啊,也不知夠不夠”。這戲演的,我拍馬都趕不及啊。我說了個大概,母親說“這么多啊,家里再湊湊,應該差不多了”,轉身進去,好一會才出來,又數數,拿針線把錢縫進我的褲腰里才放心。
天色將暮,我出發。寧海至三門50里余,翻山涉水,路黑難行,但我沒有退縮,只有擔心,開學已經半月,能否繼續讀書就看這次,我要盡最大的努力爭取。
夜寂風靜,借著朦朧的月色,我步履匆匆。手中的樹枝是我的筆墨,腳下的路途是我的考題!我翻過高山,穿過村莊,用膽識和汗水,在大地這張紙上留下了我的執著。爬上銅崖嶺,天已微明,我坐下歇息。看看山腳下的目的地,想想這一晚的行程,我舉起拳頭,大聲發誓:“如果這次再不好好讀書,我王夢熊就不是人!”
清晨露濃,我趕到了三門中學。看在我連夜趕來的份上,學校倒沒有為難,一個教務處的老師,叫我拿出相關證明,帶我去辦了入學手續。
三門中學原為廣仁寺,借寺廟殿宇讀書,戰亂年代,也沒余力改善,條件很差。住的是原寺廟的谷倉,又悶又擠,蚊子亂飛,咬得人睡不著,只好用被單將整個人都卷起來,頭上再蓋條毛巾;吃飯也是借用寺廟的餐廳,與和尚同食,反正那時也沒什么葷腥肉類,不違反戒規戒律;洗澡、上廁所就更不用說了,有個地方就不錯了。
在三門中學讀了近一年,學習、生活雖艱苦,但教師都很負責,我也立誓好好讀書,過得還是蠻充實的。只是距家數十里,來去都要翻山越嶺,實在太不方便了!我又動了回寧海讀書的心思。打聽到當時寧海中學管招生的是教導主任楊老師,就提了點小禮物找到他家里。楊老師聽了我的情況和要求,說參加插班考可以,只是難度很大,問我有沒有信心。我自問一直在努力讀書,就說有信心。
說定后,我將情況告訴母親。母親先是吃驚,“你怎么這么會折騰啊”!懷疑我又出幺蛾子。想了想,倒也沒反對,如能回到寧海讀書總是好的。
插班考時間放在寒假,天很冷,我坐在靠近北窗的位子,拿起筆就像拿著冰塊,抖抖嗦嗦地答著每一道題。這件事印象太深刻了,如今近80年過去,想起手還覺得疼。幸虧這番苦心沒有辜負,我如愿考進了寧海中學。
經歷了這些事,我很珍惜在寧中的學習時光,不僅認真讀書,也積極參加學校的各種活動。寧海中學是一所自帶“紅色”的學校,由中共地下黨創辦,據說教我歷史的俞岳先生就是創辦人之一。當時正值內戰初起,學生喊著“要和平,不要內戰”等口號,組織各種宣傳和游行活動,秉承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辦學傳統。
教學和管理上,學校很嚴格也很規范。寧海中學是公認的“寧海最高學府”,學生優中選優,教師經驗豐富。當時的同學有楊象富、應必誠、嚴望營等,還有一個坐轎來的三門葉大小姐,父親號稱海角大王,在三門中學讀書時就同過學,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當時教我的老師,記得語文是胡孝心、數學張德恩、物理毛坤江、化學袁宗憲、歷史俞岳、美術柴時道,都是能載入校史的名師。
教美術的柴老師很有意思,上課先瞇眼環視一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面劃一條線,下面劃一條線,中間寥寥幾筆,然后叫學生根據想像去畫,自己就站到教室門口去了。我懶得想像,總是畫得很快,一完成就往門口沖。柴老師也不批評,只說不要跑那么快,慢慢來、小心點。胡孝心老師態度最好,總是笑瞇瞇的。有次寫作文,我寫上海的姑媽對我很好,每次回來都帶很多零食,我就像公鵝一樣張開雙臂飛奔而去。胡老師說我比喻得好,不但大力表揚,還在課堂上當范文讀,從此我就喜歡上了語文;物理老師畢業于北洋大學,教學奉行三不主義:不帶課本、不點名、不改作業,而我的物理成績是最好的;袁宗憲老師屬于研究型老師,教學之余搞研究,自己制造肥皂等生活用品,還很暢銷,我們佩服的不得了。
班級同學中,數我年紀大,個子高,相對成熟,人也活絡,在師生中有一定的知名度。第二年學校競選學生會主席,同學都鼓動我去參選,還組織隊伍,敲起腰鼓,到各個班級為我拉票,這陣勢算比較大了,結果順利當選。記得第一次上臺講話,一時緊張找不到話題,看到旁邊垃圾筒掛著痰跡,就說這是珠簾倒掛還是女同學的耳環,以后看到女同學還能不能吃得下飯?算是歪打正著,同學都哄笑,還夸我風趣幽默。
從初中到高中,我一直擔任著學生會主席,和同學一起,在國共內戰、新中國建立的風云激蕩中緊跟時代腳步,積極參與各種活動。也許正因為此,母親覺得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哪有時間好好讀書,能考進大學就不錯了,還能考進名牌大學?母親的這次南京之行,所謂眼見為實只是表面的,內心里更多的是自豪,為我,也為她自己。
賓館夜談,車站送別。看著母親遠去的背景,我百感交集。母親其實是很了不起的,雖然不識字,但里里外外一把手,既精明又大氣。因為精明,一雙小腳奔來忙去,把一家小吃店忙成了有點規模的飲食店兼旅館;因為大氣,所以在那個艱難的年代,讓我和弟妹都能上學讀書,也因此有了我們人生命運的改變。
202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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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王夢熊口述,陳方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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