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LMM
劇焦編輯部原創
卡夫卡逝世100周年之際,舞臺劇《變形記》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上演。
目前首輪演出已經結束,我覺得這版不僅編排創意十足,對原著的解讀既深刻,又接地氣。
原作中的格里高爾,「穿越」到了100年后,從布料推銷員變成了現代化公司里的銷售。
導演里奇·魯斯克(Rich Rusk)與副導演芬恩·莫雷爾(Finn Morrell)一起,用各自擅長的「肢體戲劇」和「聲光電」手段,營造出「當代社畜」熟悉的生活畫面。
舞臺劇這次的版本還「腦補」了主角家人的故事線,「荒誕」的故事似乎開始變得「合理」。
它讓我更加確信,我就是那只「蟲子」。
01 打工作家卡夫卡
卡夫卡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短短40年的人生里,他筆耕不輟,以獨特的荒誕象征主義和寫實結合的寫作風格,為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開辟了道路。
圖源:Getty Images
但這樣一位重量級的作家,并不是專職寫作為生。
卡夫卡熱愛文學,卻只能按照家庭期望和社會現實選擇了法律專業。
以法律博士學位畢業后,卡夫卡加入了保險銷售公司。
寫作幾乎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的。
近年來,很多卡夫卡的「語錄」在互聯網「翻紅」。
「我最擅長的事,就是一蹶不振。」
「一切障礙都會摧毀我。」
「我如此長的時間沒寫東西,是由于下列原因:我跟我的上司生氣。」
「可惡。今天什么也沒寫。明天沒有時間。」
難怪現代人稱其是「打工人嘴替」,早在一個世紀之前,他就精準寫出了「活人微死」的上班狀態。
但這些「神評論」背后的故事并不那么輕松搞笑。這些文字是他在工作和寫作的夾縫中辛苦度日的真實寫照。
圖源:虛詞編輯部
可以說,生存和理想的沖突,在卡夫卡的身上得到了極致體現。
以卡夫卡的人生經歷為啟發,《變形記》這版舞臺劇對原作進行了拆解與重構。
其中最顯著的改編,就是將卡夫卡的文學理想融進了小說主人公「格里高爾」的形象塑造之中。
因為有著對卡夫卡的理解與同情,這部作品中處處涌動著給予卡夫卡安慰和回應的沖動。
原作中變形后的那只蟲子,在舞臺上不再只能「等死」,他完成了和父母的「對話」,還能繼續「擁抱」他的文學夢。
當然在此之前,格里高爾先要起床「打工」。
02 現代打工人圖鑒
原作中的格里高爾,「穿越」到了100年后,從布料推銷員變成了現代化公司里的銷售。
故事的起點,也不是「格里高爾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而是格里高爾瀕臨崩潰、最終變形的前一天。
母親和妹妹喊他起床,父親則是不相信他還沒去上班:「他肯定已經走了,他從不遲到。」
與此同時,格里高爾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夢到自己被一只大公文包吞噬。
公文包無疑是「工作」的異化,通過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一個被資本家剝削、壓榨到變形、怪異的打工人內心世界,生動而直觀地得到展現。
即使如此,當他從臥室出來的時候,手上仍拿著一本書。
可以想見,在繁忙的生活中,他也許只有上班前和下班后的碎片視角能夠閱讀、寫作。
盡管這個人物是格里高爾,但投射其中的分明也有卡夫卡的身影。
隨后他按電梯、穿馬路、擠地鐵…一塊白色燈牌,結合肢體表演呈現出一連串奔波勞碌的畫面,當代打工人日常生活的圖景躍然臺上。
這一系列畫面并不致力于具體的場景再現,而是利用極具創意的調度來表達情緒與氣氛,將現代人的生存壓力精準還原。
這還不夠。格里高爾上完一天班回到家,第二天甚至疲憊得難以再起床。與此同時,這個家的生活處處在向他要錢:
母親買了兩盆綠植,爸爸挑了一瓶紅酒,媽媽帶著妹妹出門吃飯、按摩…結賬時掃碼支付的每一聲「叮」,都射出一道光線,投在格里高爾的身上。
無數光線交織在一起,仿佛已將他「五花大綁」。
父母年事已高,妹妹還在讀書,家人的生計全都系在格里高爾的「褲腰帶」上。所以格里高爾即使處在瀕臨「變形」的邊緣,最擔心的仍是還能否上班。
當代的圖景也在告訴我們,也許再過100年,上班的焦慮和壓力還會持續。
就像余華評價《變形記》時說,「世界上的人總要上班的,就憑這一點,它是永恒的。」
03 不是「怪物」,而是「廢物」
如何呈現《變形記》里的「蟲」的形象,是舞臺表現的一個重點,也是我在看演出之前最好奇的一點。
在書里,卡夫卡僅用一句話就讓格里高爾變成了一只背部堅硬、大得嚇人的蟲子。
但在舞臺上,格里高爾的「變形」則經歷了幾個不同階段。這無疑令人體會到變形過程中,他的身體一步步「撕裂」的實感。
第一個階段是肢體變形。
當格里高爾第二天堅持著要去上班時,身體里抑制不住地「分裂」出六條胳膊。和妹妹交談之間,六條胳膊錯位完成一系列上班前的準備工作。
即便如此,他還在「強撐」著準備上班。
第二個階段是空間改變。
異化為蟲之后,格里高爾無法再「直立行走」。舞臺布景上方貫穿的通風管道,就成了他變形后的生存空間。
到此時,格里高爾的變形仍靠演員的肢體表演呈現。
直到格里高爾嚇到了租客,憤怒的父親拿著棍子在房間各處敲擊,要找他「算賬」。
親情的最后一道遮羞布被扯下,最后的「顯形」階段來臨。
那一刻,燈光昏暗,煙霧升騰。仿佛從最陰暗的角落吹來一陣冷風,格里高爾以八條腿的「怪物」姿態在父親面前現身。
父親嚇壞了,向格里高爾的「腿」狠狠打去。
父親邊打邊罵——你這個「廢物」!
聽到這話,我震驚了。
他說的竟然是「廢物」,而不是「怪物」。
《變形記》荒誕主義的極致體現,就是當人變成「蟲」,家人和社會的全盤接受,沒有任何人問過「為什么」。
父親的「廢物」一詞把「荒誕」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父親的眼中,絲毫不見對兒子已成「非人」的震驚心疼,只有對他無法再提供經濟價值的氣急敗壞。
不過,繼續看下去,我卻無力苛責家人對待格里高爾的態度。
04「變形」者不止一個
卡夫卡的寫作,使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我們通過格里高爾的視角來了解整個故事的發展,以及他眼中家人的態度及變化。
而舞臺劇則打破了視角的限制,我們可以看到家人各自的動機與表現。
劇中補充了父母的故事線,也讓我看到了故事的其他面。
父親的價值觀是,「自律成就男人」。
年輕時,他從一無所有打拼出一個家庭,帶著妻子孩子住進了大房子。他相信的是叢林法則,因為這是父親的「成功經驗」。
他不斷地用這句話教育格里高爾。也用斗蟋蟀的例子讓格里高爾明白,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能生存。
他的期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無視孩子自身的意愿。
但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嚴父」可能比比皆是。直到今天,「父愛如山」還是對父親的標準化贊頌模板。「山」的形象里也有著某種不容反抗的威嚴。
而這種家長形象的「本土化」,其實更像是一種「普世化」。
因為這種父親不僅僅出現在「東亞家庭」。
這不,卡夫卡本人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個。
「八條腿」的格里高爾對著父親傾訴:「你是我判斷所有事物的標準。可是你應該停止認為,我拒絕被你所影響是因為我心存惡意。」
這些話語正是摘自卡夫卡寫的《致父親的信》。就像這封從未寄出的信,此刻兒子的「表白」也沒有讓父親真正聽懂。
兩個互相不能理解的人,就像是兩個物種。
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性,我們無法要求一個人超越他的時代去愛另一個人。
就在格里高爾「變形」為蟲子后,家人的「變形」也開始了:挑選紅酒的父親變成了夜班保安,享受按摩服務的母親變成了給別人按摩的服務員。
在格里高爾「變形」后的第106天,妹妹拎著公文包進入職場,進入一家銷售公司實習。
不難想象,日后的她可能也會變成下一個「格里高爾」。
05 格里高爾的「夢」與「死」
在格里高爾生活的通風管道里,隱藏著一個秘密「巢穴」。里面住著的,是他的「繆斯女神」和文學夢想。
那里貼滿了手稿與信箋,美麗而又溫暖。據說,信紙上面都是卡夫卡小說的片段。
格里高爾還是「人」的時候,夢想只能被他藏在床底下。但變成「蟲」之后,舞臺卻在狹窄昏暗的通風管道里給他筑起了夢想之巢。
那個角落是如此的美,讓我們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如果格里高爾沒有犧牲理想,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會不會成為他臆想中的,租客稱贊的「藝術家」?
美好的「可能性」讓現實變得更加殘酷。
隨著時間的推移,格里高爾的痕跡即將被抹殺殆盡。家人還重新拍了全家福,格里高爾被徹底「除名」。
不甘淪為「局外人」的他回到自己房間,不可避免地嚇壞了租客。
家人決定必須「處理」他。
母親第一次鉆進了通風管道,在「夢巢」里找到了兒子。
她傾訴作為母親的不易,和對兒子的理解:當你小的時候,我們真的希望你長大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長大后你會發現,那怎么可能呢?
母親和兒子都聲淚俱下,觀眾席也傳來抽泣聲。母親的話也讓我動容。
很多人認為,這里是一處敗筆。在他們看來,「母子和解」是多余的。就像很多強行為之的「大團圓」結局,削弱了作品的悲劇性。
我卻覺得,這個處理,更顯悲劇。
母親的不舍是真實的,但更像是對自己的「告別式」。因為在他們眼中,格里高爾已經不再是「人」,無法與之溝通。
飾演媽媽的演員楊景然也在分享時說,這時的媽媽可能更像在自言自語。
所以這并不是「和解」,只是「告別」。
然后就出現了全劇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說著「媽媽愛你」的母親,和父親、妹妹一起,分別封上了通風管道的兩端。
關「門」之前,媽媽還拿走了格里高爾珍藏的四人全家福。
家人堵死了格里高爾的生存空間,還「剝奪」了他擁有情感的權利。
母親永遠都聽不到兒子拼命喊的「媽媽」,和最后那句絕望的「我也愛你」。
格里高爾明白,那個家他永遠回不去了。
死亡,果然還是無可避免的嗎?
就在我以為故事在這里結束的時候,格里高爾卻奮力在通道上方頂開了一個口子。
他帶著一本書,那本他上班遲到時還不舍得丟下的書,鉆出了通道。
一道光灑下,他終于再次「直起」了身子。
最后他是生是死?
他流著淚殷切地注視著我們,仿佛也在說:
仔細想想吧,你如何定義我的結局,或許便是如何過好你自己。
劇照 拍攝:尹雪峰、Yu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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