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印象中的國際義工旅行，大概是志愿者與一群孩童一起露出微笑，畫面總是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暖。但美好之下，藏著志愿者—被凝視的當地人、志愿者—項目組織方的種種矛盾。這種關懷和拯救世界的情結被祛魅之后，參與者開始更深入的思考。

在越南峴港一個偏遠村莊待了一周后，沈悅昕提前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
原定的義工旅行剛過六分之一，沒有達到項目規定的志愿者服務時長，這意味著沈悅昕無法拿回1000港元的押金。即便如此，她還是果斷決定退出。

（圖/《摩登家庭》第五季）

近些年，豐富簡歷、美化個人文書等需求，催生了國際義工旅行的市場。點開一家義工旅行的組織官網，“每年7000名義工旅行伙伴的選擇”的大字赫然在列。
所謂國際義工旅行，指的是在一般旅行基礎上加入公益和教學性質的行程。從去斯里蘭卡做海龜保育，到去柬埔寨教當地小孩中文，從在肯尼亞村莊里做婦女志愿者，再到在冰島街道上清理垃圾，都是國際義工旅行的一部分。
為期幾天或幾周的義工旅行，是否真的能夠幫助到他人，又或者是一個純粹商業化的旅行產品呢？

（圖/視覺中國）

花錢出國當義工，還是當牛馬？

通過學校的一封郵件，今年大一的沈悅昕了解到一個創建于20世紀90年代的非營利國際組織。
出于豐富簡歷和個人體驗的初衷，加上對商科和公益都感興趣，沈悅昕在大一寒假通過這個國際組織報名參加了越南峴港的一個公益旅行項目。
按照項目介紹，工作內容主要是“幫助當地社區建設可持續的旅游業，做市場營銷相關工作”。

沈悅昕報名的國際義工項目。（圖/受訪者提供）

根據行程安排和住宿條件的不同，參加者通常需要給義工旅行的中介機構支付一筆費用。費用一般只涵蓋項目期間當地的住宿和餐食，機票、簽證、旅行保險等，都需要自己解決。
沈悅昕所選項目的收費為2250港元，除此之外，還要交1000港元的押金。合同上注明，只有在這個項目待夠6周時間，才能拿回這筆押金。
到了當地，沈悅昕才發現真實情況比介紹中復雜得多，也嚴峻得多。

當地的食宿環境，比沈悅昕想象中更加惡劣。（圖/受訪者提供）

“那兒的住宿條件可以用‘恐怖’來形容，床單和被子里有蟲子，還有狗的腳印。沒有洗衣機，洗衣服只能去城里洗，但從村子里出去的車一天只有一趟。吃飯環境也很不衛生。”在沈悅昕拍下的一段視頻中，人們用過的碗浸泡在地上的水盆里。一只狗時不時地過去舔餐具。
沈悅昕告訴記者，和她接觸的越南工作人員都是男性，有人多次詢問她戀愛狀況之類的越界問題，這讓她非常不適。更重要的是，她住宿的地方基本沒有安全可言，“門鎖是壞的，從里從外都可以進來”。

在當地，沈悅昕接觸的工作人員都是男性。（圖/受訪者提供）

當她向這一活動的中介組織反映問題，希望能得到解決時，卻發現對方全程都在線上對接，并表示“已經做了很多溝通”。針對沈悅昕所說的男性員工言語過界、門鎖不安全的問題，對方只是口頭保證“在那里一定是安全的”，而且“工作人員的人品也都是很好的”，沒有幫她解決任何問題。

沈悅昕和中介組織的人員反映她遇到的問題后，對方回復稱“保證”什么都不會發生。（圖/受訪者提供）

最終讓沈悅昕想要退出的原因，則是這個項目幾乎沒有按照職位描述來給她安排工作內容。網站介紹中的工作安排，主要集中在通過不同手段了解、分析當地旅游情況，包括和游客交流、開展小型活動等等。
但實際上，她都是被安排做一些拍風景照、裝飾圣誕樹之類的雜活。對此，組織負責人給出的解釋為“天氣不好”“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沒有那么多游客”。但對沈悅昕來說，這意味著這趟旅途很難收獲任何和市場營銷有關的經驗。

據項目介紹，工作內容主要圍繞當地旅游業開展活動。（圖/受訪者提供）

沈悅昕回憶，在申請該項目的時候，每一場面試的時間都在45分鐘到1小時，面試者需要回答非常多的問題：“當時以為這個項目競爭很大，以為有十幾二十個優質的競爭者，但最后發現，其實報名的只有三個人。”

一場以自由為名的騙局

對國際義工旅行祛魅的，不只沈悅昕一人。
從斯里蘭卡回來之后，周霖形容她的這次旅行是一場“以自由為名的騙局”。
周霖告訴《新周刊》，當時海龜基地里只有她和另外兩名中國女生全職參與，其他陸續到這兒的是白人學生，“他們可能都是來刷簡歷的，一周可能只會工作兩三個半天”。

（圖/《白蓮花度假村》第一季）

當地工作人員隱晦或直接的區別對待，讓周霖越來越不適。周霖觀察到，海龜繁育基地的工作人員A總是對白人親和地開著玩笑，“但對我們就是‘你，過來，干這個’，非常頤指氣使，沒有任何表情”。
除此之外，在安排清理的工作時，比如清理魚內臟，A會讓周霖空手清理，但會給白人提供手套；優先安排白人接觸放生小龜、采集出殼小龜這類比較輕松、有意思的工作。“我們稍微休息下就會被叫去干活，同時就有白人站在旁邊休息。”

周霖當時經常需要給海龜水池換水。（圖/受訪者提供）

矛盾在第五天集中爆發，起因是不合理的工作量。
那一天，工作人員A讓周霖和另外兩人一起換掉海龜大水盆里的水：“我給你形容一下盆有多大，有普通小孩洗澡的盆的兩三倍大，還很深。”周霖說，之前換水的工作是十幾二十個人共同完成的。每個人間距四五米，排成一條線，從盆旁邊一直站到海灘上，“從海里接水，前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把水桶遞給下一個人，就這樣都要換半個小時，更何況當時只有三個人”。
在明確表示工作量過大，只靠三個人無法完成后，海龜基地的負責人C表示，如果無法完成，就結束這次的義工項目。“他反復跟我們強調，你們來這里做義工，我們是給你們分配任務的，這個任務是必須做的，你要是不做，或者覺得背痛，你可以走。”周霖說。

斯里蘭卡當地有非常多的海龜繁育和保護的基地。（圖/視覺中國）

周霖在斯里蘭卡時就寄宿在C家里，爭論過程中，C出現了用力拍桌子、大聲吼罵等過激行為。周霖稱，機構收取的食宿費價格為240美元一周（兩人同住一間房），這在斯里蘭卡市區足以住上條件更好的酒店。
“C當時和我說，這是他家，他讓我住在他家，所以我沒有資格對他大聲說話，甚至威脅我要報警把我抓起來。”周霖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后怕。

（圖/《調音師》）

周霖當即便聯系了機構，表示要立刻退出這次旅行。當她安全抵達科倫坡后，簡單梳理了在斯里蘭卡當地的遭遇，發到了義工機構的群聊里。有群友回復稱，這個海龜保育基地的工作人員及其家人，此前就對更早的參與者有過過激行為，甚至還有性騷擾的傾向。
在此之后，周霖的機構下架了這個項目，但是她發現，仍有其他機構在推廣和宣傳類似的活動，而這家海龜保護中心仍然接待著遠道而來的義工們。她甚至在其他人的分享照片里看見了中國女孩站在C旁邊的合影。“如果她知道C家里發生了什么，她會不會跟我們一樣后怕？”
當高價旅行貼上公益標簽

現居非洲的謝佳從事旅游業，與國內NGO組織有長期接觸。在她看來，國際義工旅行的本質仍然是旅游產品，只是從市場營銷角度考慮，會更強調這趟旅途對當地做出的貢獻，能附加一些額外價值。
比如機構推出的一份非洲義工旅行，包括了參訪肯尼亞聯合國、參訪貧民窟、訪問當地女性社區、前往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等內容，報價約為26000元（九天八夜）。謝佳認為，以非洲旅游業的平均水準看，這個價格相對適中。
但她也強調，相對于普通的沒有主題的旅游，組織這種“義工旅行”的利潤空間更大。

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游客在觀看格蘭特斑馬和藍角馬穿越馬拉河。（圖/視覺中國）

“比如我們做非洲草原旅游規劃，至少會保證游客在馬賽馬拉國家公園有兩天行程，一個人一天的門票就要200美元。如果是義工旅行可能只安排游客去一天，多出來的時間花費在和馬賽社區當地婦女的互動上。但是和馬賽當地婦女的互動的成本絕對不可能達到200美元，所以哪怕義工旅行的報價和普通旅游產品一致，它的成本也會更低。”謝佳解釋。
此外，非洲貧民窟有一套自己的運作邏輯，里面有真正管事的幫派，外國人普遍很難進入。謝佳說，如果和貧民窟的社區領袖關系好，或者通過旅行社和當地NGO溝通，就有可能達成某種協議：“比如說讓外國游客過來和他們聊天互動，這樣就可以給你們多少錢之類的。”
有人質疑，一些國際義工旅行中的行程設置，似乎只滿足了參與者的觀賞欲，是把欠發達地區人民的生活，當成游客展示廉價同情心的景觀。

南非的一處貧民窟。（圖/pixabay）

對此謝佳有不同的意見：“非洲本土有很多學者也反對這件事，因為它把非洲居民置于一個被觀賞的位置。但我認為在旅游這件事上，游客和當地居民天然是不平等的，沒有必要把當地居民當成被動接受的角色。”
當被問及組織一場義工旅行的利潤分配問題時，謝佳則隱晦地表示：這筆錢到底是多少，我也不敢替友商直接說，只能說不是特別多。

（圖/pixabay）

實際上，即便是帶有公益元素的義工旅行，也終究無法徹底免俗。
在參與海龜保育的過程中，周霖聽到歐洲學員小聲地討論“基地把這些海龜一直圈養在小池子里，這樣對它們真的好嗎？”她也留意到，海龜保育機構會向當地居民購買私下挖的龜蛋。在她看來，這種購買行為會刺激當地人的私挖行為。
2004年印度洋海嘯之后，斯里蘭卡的南部海岸線涌現了數百家海龜保護基地，一些保護基地也難逃商業化的趨勢。社交媒體上，不少游客發帖吐槽這些保護基地收費不合理、實地簡陋等問題。

不少游客發布了斯里蘭卡的海龜保育中心的避雷帖子。（圖/社交媒體截圖）

離開斯里蘭卡，不愉快的義工旅行就此告一段落。但是周霖知道，事件對她的影響還沒結束。
她決定不再參加類似的國際義工活動，不再抱著“深入體驗欠發達地區的文化，看看自己能怎么幫助他們”的念頭旅行。她覺得這可能顯得不那么有人文關懷，但她不想再用自己的安全，來賭一個不一定能獲得的意義和成長。
來到當地之前，他們以為國際義工是在藍天碧海之間做體面的善事，實際上是睡有蟲子的床、做掏魚內臟之類的雜活；一邊遵照指引，帶著反感和困惑做事，同時對這些活動究竟能否幫助他人的初衷產生質疑。
原本設想的和當地人友好相處的景象，被種族歧視、不合理工作量、人身威脅等意外取代。
“在斯里蘭卡的后面一段行程里，我一直擔心自己的安全，反感和當地人接觸，質疑自己來當義工的選擇。”周霖甚至因此質疑，她對世界的善意想象，有時候是否只是一種對意義的過度追尋和愚蠢？
（應受訪者要求，沈悅昕、周霖、謝佳均為化名）

編輯 詹騰宇

校對 補天

運營 馬社力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