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鄉的幾幀童年（二）

“嘰嘎，嘰嘎，嘰嘰嘎……”“土車來了”（獨輪車），小巷里玩耍的伙伴們，閃立墻邊讓路。車輪沿著青石板上長長的印子痕跡緩緩前行，嘰嘎聲慢慢遠去，消失在巷子的轉角。那石板上的凹痕，是多少花朝月夕刻下的印記？直到上學后，才知道有個文縐縐的名詞：“車轍”。

湘鄉古稱“龍城”，有二千多年歷史，老城區的街巷格局，素有“三街九巷十八弄”之稱，建筑多為青磚灰瓦。磚木結構，有的房屋飛檐翹角，窗欞雕花。富有湘中傳統民居的獨特韻味……

有一天和母親上街，走著走著，她說去看看云門寺，又特意囑咐我“到了寺里莫亂跑，說話小聲點，菩薩聽得見……”讓我有點緊張又期待。

云門寺就在城內，始建于北宋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由前殿，大雄殿，觀音閣三部分組成。現存建筑仍保留著清道光年間的古樸風貌。1959年，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名單。

小心輕步隨大人進寺，當那尊千手觀音映入眼簾的剎那，我整個人呆住了——高大、神圣、莊嚴、玄妙。寶相威儀透著慈悲。鎏金法身在亮暗交織的殿宇中流轉著神秘的光暈，數不清的手臂在金殿間舒展，蓮臺之下，香火繚繞，其恢宏的氣勢恍若蘊含無窮的法力，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肅然起敬，心里暗嘆“這就是神仙啊，”那一刻，我模糊地懂得了什么叫“敬畏?！?/p>

經歷了人生的風雨陽光,才頓悟到：“懼存于心，行方知止。善駐于念，悅自心生?！?/p>

那是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母親要到湘鄉化工廠去加夜班，鐵合金廠的鄧叔叔帶著我，沿著沙石路走了兩里多地。來到漣水河畔廠區附近等她，等著等著，不知怎的，眼淚就簌簌往下掉。他蹲下身，摸摸我的頭說：“王毛兒，莫哭莫哭，叔叔給你唱支歌?！彼辶饲迳ぷ樱杪暣┩噶艘股熬啪拍莻€艷陽天，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小河邊……唱著，唱著，歌聲融入月色，格外溫柔。河對面的塔子山與東臺山輪廓朦朧，唯有山頂的文塔悄然楔入夜空，塔檐上懸著幾顆疏朗的星，晚風輕拂，河水靜靜流淌，水波推著月光一閃一閃的。我漸漸止住了抽泣，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大人們說，那上面住著嫦娥，還有個張古老天天砍著桂花樹，斧子一抽，又愈合了，怎么砍也砍不倒，那多辛苦呀！

柔軟的銀灰色夜晚，如夢似幻，一定撥動了我哪根心弦。真想抓一把月色放進口袋里……多年以后，我仍然能感到那歌聲在記憶里低回，索繞。那月華如水漣漪般漾開……

上學報名的日子來了，三月的雨絲密密斜織，油紙傘面想起一串串清越的嗒嗒聲，像是誰在叩著春天的門，我踩著泛著水光的青石板路往學校走去，心中揣著雀躍的憧憬……

湘鄉城關完小坐落在縣城街道旁，走進校園，有很多同齡的小朋友也在報到，到處洋溢著歡快的喧鬧聲。稍后走進一間辦公室，老師坐在那泛黃陳舊的木椅上，微笑問道：“小朋友幾歲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兒？”——作答后，她翻看一本圖畫書，指著上面的圖案：這是什么？汽車，火車，水車；這個呢：“拖拉機”太熟悉了，根本難不倒我。常唱的一首歌，“東方紅的拖拉機開來了。”這是什么？“苞谷”老師笑了，普通話叫“玉米。”

一株長長的桿子上是幾串黃粒子，我盯看著，未知聲，不認識，“粟”老師說：“sù”跟著念，這名字怎么這么拗口……

那天早晨，等候同伴上學的時候。廣播里又響起《我們走在大路上》的合唱，“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的歌聲飄蕩在城郊曠野，走著，走著“公社是棵向陽花”在耳邊回響，我們知道，韶山灌區正在興建，工廠和城區的大喇叭定點開播，快報一個接一個，紅旗招展，熱火朝天。肩擔手提，多裝快跑，力爭上游……

上學路上，小伙伴們總愛湊在一起說新鮮事。有同伴神秘兮兮說：“聽說工地上挖出了古代寶貝”，另一個馬上接茬“我聽叔叔們說，前天傍晚還挖出了一條“龍”呢？”“真的”，“那條“龍”去哪了？”大家七嘴八舌，“轟”的一聲，同伴手一揚，“飛上天啦”。我們仰頭望著藍天白云，驚嘆不已！那天晚上我總在想。那條龍現在飛到天上哪里去了？一閃一閃的星星知道嗎？也許這是一個秘密。

蟬鳴悠揚的下午，小伙伴們相約去河邊捉羊咩咩（蜻蜓），沿著彎彎的田埂小路走著，突然一個小朋友蹲下身來：“麻拐子”，大家趕忙湊近，卻見一只青蛙“撲通”跳進水田，激起一圈波紋。

遠遠看見有幾個大人在河里游泳，時而一個猛子扎下去，濺起的浪花在陽光下亮晃，我們想起學校集合時校長的訓話 “天噶捏得（天氣這么熱）， 不準到河里打雹秋（游泳），汶面子（潛水）。”不敢下河。

河岸的草叢郁郁蔥蔥，柳樹和樟樹的枝葉交匯成一片綠蔭。不少蜻蜓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時而停駐在輕輕搖曳的草葉或枝干上，我們屏住呼吸，各自為戰！盯著它們停歇的規律，輕輕走近，看準時機，猛的一個甩手動作。一般要反復好幾次才能得手。但這份等待反而讓捕捉的樂趣妙不可言。

不一會兒，大家帶著的玻璃瓶里都裝進了一兩只戰利品。忽然有人驚呼：“看”，一個小朋友得意的舉著瓶子，里面竟裝著一只鳴叫的閑涼子（知了）。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他驕傲的臉上，那神情，讓我們好生羨慕。蟬鳴聲，流水聲，歡笑聲，是難忘動人的夏天交響……

湘鄉城區的小巷幽深，四通八達，小伙伴們經常從這里鉆進去，七拐八繞，冷不丁又從另一頭冒出來，轉眼又走到一條熱鬧的大街上，青磚灰瓦，下店上宅，雜貨鋪，裁縫店，理發店等招牌參差排列，偶爾見到幾棟高的紅磚白墻樓房，百貨公司，副食品店，供銷社……街坊的大人小孩都曉得，那是公家的。

沿著大正街到東城門，盡頭便是波光粼粼的漣水河，順石板臺階而下，可到河邊。只見有一、二臺階浸在清水中，碼頭洗菜、捶衣、挑水的來去匆匆。這里也是一個交流場所，經?？梢钥吹教每蛡円贿厭嘀糸城么驖褚?，一邊用抑揚頓挫的本地話談笑風生。那聲調，有時平緩如流水，尾音微微上揚，就像河岸隨風的柳枝，柔軟中帶著韌勁兒……

湘鄉方言起源于古南楚，有七個聲調，比普通話多3個，保留了古漢語“平聲三分”等特征。漂泊關山外，他鄉遇故知，方言順口而出，輕撫心靈，永遠是解開鄉愁的密鑰……

作者：王 維

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湘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