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香港,羅便臣道的一幢宅邸在夜色中燈火通明。八歲的許燕吉坐在書桌前,翻閱父親許地山贈送的童話書,耳邊傳來母親周俟松輕聲叮囑的聲音。寬敞的客廳里,七口之家圍坐一堂,笑聲不時響起。
這座“七室二衛一廚一廳一陽臺”的樓房,承載著書香門第的溫馨,也庇護著許燕吉對未來的懵懂憧憬。
但是,許?燕吉命運的風暴已在遠處醞釀。那一年,父親猝然離世,香港淪陷,戰火將這座宅邸化為記憶的碎片。許燕吉尚不知曉,她的人生即將被揉捏成一根“麻花”,曲折多舛,卻在煎熬中孕育出獨特的滋味。
多年后,許燕吉在自傳中寫道:
“麻花經扭曲煎熬,卻味道可口。”
而她長大之后成為了才女,她最常被人提到的事情就是,嫁給了一個大她10歲的貧農,但也是這段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卻被她過出了不一樣的幸福滋味。
許燕吉的父親許地山是五四新文學的先驅,燕京大學教授,以《綴網勞蛛》等作品聞名,學識淵博,胸懷仁心。母親周俟松畢業于北師大數學系,治家嚴謹,對子女教育一絲不茍。許燕吉與哥哥周苓仲在父母的教導下,沉浸于書本與知識的海洋。
許家?家中購置有?小汽車、寬敞的宅邸,有著那個年代少有的安穩與尊榮。許燕吉自稱“又笨又傻”,因耿直個性常不服管教,母親的責罰幾乎成為日常。她卻也在父親的鼓勵下,學會以真誠面對世界。
1941年,命運的轉折突如其來。許地山因心臟病在家中去世,年僅48歲。他的離世震動了香港文壇,宋慶齡送來花圈,梁漱溟、陳寅恪等友人前往吊唁。
八歲的許燕吉站在靈堂前,第一次感受到失去的沉重。她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性的女孩,家中溫馨的光影逐漸被悲傷籠罩。
母親周俟松挺身而出,擔起一家老小的重擔。她賣掉汽車,將家中兩間房出租,自己在銅鑼灣培正小學謀得教職,勉力維持生計。許燕吉感受到母親的堅韌,主動提出轉學以節省學費。她從昂貴的圣司提反小學轉到真光女中附小,獨自步行前往考場,考完后又獨自回家。
她對母親說:“我現在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不能嬌氣了。”這句童言標志著她童年的驟然終結。
1941年底,香港淪陷,日本侵略者的到來徹底打破了許家的安寧。家中被子、物資被搶掠一空,最終連房子也被強占。街頭餓殍遍地,許燕吉親眼目睹了戰亂的殘酷。母親周俟松為尋求精神寄托,帶領全家受洗成為天主教徒,祈求平安。
這份信仰為他們帶來短暫慰藉,卻也在日后成為許燕吉苦難的種子。
1942年初,周俟松帶著婆婆、許燕吉和周苓仲,踏上逃亡之路。他們穿過戰火紛飛的內地,輾轉湖南、四川、廣西、貴州,顛沛流離成為生活的常態。在衡陽五馬歸槽的扶輪小學,十歲的許燕吉寄居在五娘家中。
她發現五娘的兒子每天獨享一碗濃米湯,而自己只能分到稀湯。這件小事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寄人籬下的滋味,心中泛起酸楚。她默默告訴自己,要更懂事,不能給母親添麻煩。
生活安定下來之后,周俟松則在四川省教育廳謀得一職,春節后帶周苓仲前往耒陽工作,許燕吉留在衡陽繼續學業。不久,周俟松被調往永興縣第三中學擔任校長,但后來卻因莫須有的誣蔑被撤職,幸得友人朱經農斡旋才免于牢獄。許燕吉隨母親轉學至第三中學附小,一學期后又回到扶輪小學。
可是,日本侵略者的腳步越來越密集,戰亂頻仍,他們再度流亡,從衡陽到桂林,再卷入湘桂大撤退的洪流。1944年底,日本軍隊逼近貴陽,學校北遷,許燕吉與家人艱難跋涉,最終在重慶落腳。
重慶的南開中學成為許燕吉的庇護所。幸運的是?,她考入初中部,學業未因戰亂中斷。1945年抗戰勝利,周俟松經熊芷推薦,在南京宋美齡創辦的“兒童福利實驗區”謀得職位。
1946年,一家人歷經五省七市,終于在南京安頓。
新中國成立后,許燕吉進入南京明德女中,與陳立夫、于右任等高干子弟同窗。可惜的是,因為學費高昂,她主動轉入公立學校,減輕母親負擔。1950年,她考入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滿懷對未來的憧憬。
但?時代的洪流讓她猝不及防。
入學時,許燕吉因天主教信仰與老師發生爭執。她堅持在登記表中填寫信仰,引發關注。大一的《辯證唯物論》考試中,她在一道題目后寫下“辯證唯物論不是真理”,試卷被判零分。
而1952年起,“三反”“肅反”“整風”等運動接連展開,校園彌漫著緊張氣氛。許燕吉的大一、大二幾乎在運動中度過,大三前往察北牧場實習,大四因黑熱病艱難完成學業。
1954年,許燕吉畢業后分配至石家莊奶牛場。她工作積極,待人寬厚,次年與同學吳某結婚,事業與感情雙雙開花。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改變了她的命運。
1957年整風運動中,許燕吉天真地向場長傾訴對肅反的不滿,但?她的坦誠卻成為罪證,她被扣上“攻擊肅反”“反對黨”“挑撥黨群關系”等罪名,定為“極右派”,開除公職。
而?她懷孕的孩子因打擊流產,她的精神瀕臨崩潰,一度想要輕生,卻被胎動的記憶喚醒母性。1958年,她被判刑六年,后延長至十一年,丈夫吳某迫于壓力提出離婚。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口糧匱乏,勞動幾乎停滯,囚犯們在饑餓與絕望中掙扎。許燕吉不愿沉淪,她編排了幾節簡單的體操,教同伴念順口溜,組織小型“聯歡會”,用游戲排解悲傷。她的車間因此無一人餓死,她兩次因此記大功。
1963年,她將第三次記功機會讓給刑期更長的張佩華,換來同伴的感激。一次,她因腳癬潰爛無法站立,同伴用土法為她治療,管教為她調整崗位,甚至熬骨頭湯為囚犯補充營養。這些微小的溫暖,如同黑暗中的燭光,支撐著她走過十一年鐵窗生涯。
1964年,許燕吉刑滿釋放,卻發現社會無處容身。五年之后,她前往?新樂縣堅固村,那里曾是抗日與解放戰爭的拉鋸戰場,文革期間斗爭尤為激烈。她的住處常遭野蠻搜查,一次,五六個年輕人半夜闖入,強行推走她的自行車。農村的工分僅值兩角幾分,半年分紅14元2角5分,口糧104斤麥子,遠不足糊口。她的健康日益衰弱,自由的日子比獄中更難熬。
1970年春節,許燕吉請假回南京探望母親,卻因“一打三反”運動被勸離。次年,她前往關中看望哥哥周苓仲。兄妹一別十七年,周苓仲因宗教問題被判管制,發配馬場,運動中險些喪命。
許燕吉嘆道:“你老了。”周苓仲聽后默然,歲月在他們身上刻下深深痕跡。
為在關中落戶,許燕吉決定再婚。她對哥哥說:“嫁給誰都行,只要不是四類分子。”這句話道盡她的無奈,也觸動了周苓仲的心。經人介紹,她認識了武功縣官村的農民魏振德。魏振德比她大十歲,文盲,帶著九歲兒子,妻子早逝。
他理性分析婚姻利弊,提出“互不侵犯,互不干涉”的協議,許燕吉欣然接受。
她稱他“魏老頭兒”,既是調侃,也帶著幾分親近。
婚后,許燕吉的生活逐漸安定。官村是農業部試點,自然環境優于堅固村。在母親資助下,他們蓋了新房,添置家具,衣食無憂。與前夫吳某的背叛相比,魏振德的真誠讓她倍感溫暖。
一次,她在馬場看到吳某的來信,信中對她再婚惡言相向,她卻釋然一笑,慶幸選擇了魏振德。
1979年,許燕吉獲知右派平反政策,經魏忠科的老師告知,她提交材料,終獲平反。河北省農科院復查認定,她當年的言論多為斷章取義,對她?進行誣蔑的罪名純屬虛構。
因此,她恢復技術12級工資,工齡從1954年起算。
平反后,許燕吉重拾專業熱情。她在武功縣奶羊基地培訓農民,跑遍全縣為奶羊鑒定分等,推動乳品增產,被農民親切稱為“管羊的老婆兒”。1981年,她調回南京,魏振德隨遷,在農科院做臨時工。魏忠科師范畢業后也在南京成家。外界曾猜測許燕吉會拋棄魏家,但她以行動證明感恩。
她說:“文化有高低,人格是平等的。”
魏振德的支持與理性,讓她感受到婚姻的尊重。
2000年代,許燕吉開始撰寫自傳。她用廣告紙、掛歷背面記錄記憶,六年間梳理戰亂、冤屈、堅韌的往事。她的筆觸樸實,坦言“希望讀者看到歷史花與根”。2014年1月13日,她在81歲生日當天去世,留下《我是落花生的女兒》,為時代留下真實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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