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有個up主在政治課上批評老師不夠女權，中間說了這么句話：“你并不能明確地說出他到底錯在了哪里，但是只要你直覺他是錯的，那他就一定是錯的。”

這句話本身當然蠻離譜的，會讓人想起“拋開事實不談，難道你就沒什么錯嗎？”但我覺得如果抱著同情的理解，這句話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當然首先得承認，它的表達太強烈了，“只要……就一定……”，這樣的說法肯定站不住腳。

為什么說這句話其實有一定道理呢？

因為“沒法明確指出對立觀點錯在哪里，但直覺上是錯的”，在這種狀態下確實不該立即放棄自己的立場。我們可以這樣來表述更合理的觀點：“你并不能明確地說出他到底錯在了哪里，但是如果你直覺他是錯的，那肯定還有些什么道理沒講清楚。”

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

我們往往會在某次爭論中發現，自己提出來的每一個論據都被對方駁倒了，對方的每一個論據我們都駁不倒。在此并不牽涉任何欺騙、脅迫，就是自己的理性作出了這種判斷。但是我們往往還是無法接受對方的觀點，放棄自己的觀點，會有點口服心不服的意思，會感覺自己心里很郁悶，覺得對方沒那么占理，有很多話想反駁，卻不知道怎么講出來。

比如我說，道德其實不是什么客觀的東西，而是主觀感情的投射。然后另一個人反駁說，“你不贊成殺人，所以殺人是錯的；你改天贊成殺人了，所以殺人就是對的了？”他這個反駁很有力，用歸謬法揭示了“道德對錯隨自己的態度而改變”是多么荒謬。我可能想不出怎么反駁，但直覺上覺得自己的觀點并沒有那么荒謬，無法馬上接受道德客觀主義。

也許過了幾個月，我自己突然想到，或者看了某本書后想到，我一開始的立場雖然過分簡單了，但并非從根本上就是錯的。道德之所以“顯得”客觀，只是因為它并非隨我個人當下態度的轉變而轉變，而是隨某個群體——比如一個民族——整體態度的轉變而轉變。群體態度的轉變一般是非常緩慢、很難被人意識到的，因此給了道德客觀的外表。但歸根到底，道德依然不是溫度、硬度之類的客觀屬性，而是人的主觀態度。

此時，我就把“直覺上覺得自己沒錯”轉變為了“明確說出自己確實沒錯”。（更公允、更準確地說，我是基于修正后的立場回應了批評；針對一開始的立場，那個批評確實是有力的。）

因此，在某次爭論中，我們往往會有很多證明的理據、反駁的角度眼下還想不到，我們可能確實在這個問題上思考還比較簡單，三兩回合就讓人放倒了。但事實上我們的思考也沒有太過簡單，不是表面上那種徹底的潰敗。

這說明什么呢？說明要徹底說服一個人改變根深蒂固的觀點，無法靠一兩個論證完成。相反，這往往涉及整體性的觀念變化。對方也許能用一兩個論證讓我啞口無言，但只要對方的觀點無法嵌入我的觀念整體，無法和我頭腦中別的想法融貫一致，那我依然會“直覺上覺得不對”，雖然“很難明確地說出不對在哪里”。

因此，“直覺上覺得不對”并非嘴硬，更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相反，這往往表明，我們模模糊糊感受到了一些道理，但還沒法明確講出來。

也許我們最終發現自己還是錯的，但此時，我們會“直覺上也覺得自己錯了”，并且從一開始的口服心不服，到現在徹底認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的思考大大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