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朋友小文和我閑聊時說的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如果注定要平凡地度過這一生，那還不如死了呢？活著不就是為了努力追求優秀嗎？”

那時的她，完全無法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

盡管這種想法有些極端，但并非個例。豆瓣上有個名為“普通學”的小組，7萬多名成員聚在一起，學習如何當個普通人。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和小文一樣掙扎：在“成功學”的敘事中長大，一度是“塔尖”上的佼佼者，卻在真正步入成年人的生活后，無法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的現實。

“普通學”是我們集體缺失的一堂課。我們熟悉如何滿足他人的期待，如何達成一個目標，卻沒人教過我們，作為一個普通人，該如何好好地生活。

為此，我找到了資深心理咨詢師王雪巖老師。在她多年的臨床觀察中，無法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是大多數來訪者都要面對的心理困擾。

她還提出，做一個普通人，對心智成熟度的要求其實非常高。因此，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并非對現實的妥協和放棄，相反，這是一段自我成長的英雄之旅。

01 一個人只有體驗過被愛，才能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

如果一個人渴望成為普通人卻難以做到，這其實是在表達：“我想成為我自己，但我做不到。”在我們的臨床工作中，這幾乎是每個來訪者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很多人覺得做普通人很容易，但這其實是一種誤解。能享受做一個普通人，其實是一個特別高的要求，意味著這個人的人格健康度非常高。他有能力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耐受外部世界帶來的挫折；他能夠從自己的生活中獲得價值體驗，而不是僅僅依賴他人的目光；他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而不是被其他人的期待和要求所左右。

這其實是人格非常獨立的表現，一個自信、內心安全穩定的人，才能做到這些。

那么，這份安全感來源于哪里呢？其實，它來自于一個人早年是否有足夠的“被愛”體驗。

比如，一個孩子闖禍后，父母不會過度懲罰他，而是陪他一起度過那個艱難的時刻。這時，孩子就會感受到被愛，這種被愛的體驗會成為他的底氣，讓他有足夠的空間去探索世界，成為自己，而不用擔心因為錯誤被父母拋棄，不會有太多的生存恐懼。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好與壞，完整的自己都是被接受的。

如果孩子感受到的是不被愛、被挑剔，那么他就會非常恐懼，不斷地察言觀色，思考如何保證自己不被拋棄，如何避免強烈的懲罰。有些孩子會變得很乖巧，有些孩子會努力學習讓自己變得很優秀，這些都是“生存策略”。

然而，這種不安會導致他極力排斥自己的某些部分，那些他認為不可接受的部分，可能是無能，也可能是不夠漂亮等。但這些部分也是真實存在的，他排除得越多，內在就會越空虛，整個人也就越不完整。因為這種不完整，他的生存反而會遇到更多困難，他也會變得越來越焦慮。

當一個人越感覺自己糟糕時，就越難以忍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這種糟糕的體驗對任何人來說都難以承受，讓人感到無能和無力。這時，他可能需要將這些糟糕的體驗投射出去，比如指責和貶低別人，也可能需要給自己制造一個虛幻的假象，即“我比誰都好，我不是普通人”，這可能外在體現為非常傲慢和自大。

而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不需要戰勝別人來凸顯自己。因為他內心的愛足夠強大，不需要努力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閃光點”，他本身就是有光的。

02 當孩子成為父母“要的那個孩子”，就失去了做普通人的機會

很多人無法接受自己成為普通人，一個重要原因是父母希望他們優秀。當自己優秀時，父母會感到有面子。

這是一種常見的現象。有些父母能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但對孩子的期望卻很高。這可能是父母緩解內心焦慮的一種方式。當他們無法耐受平庸、無助無能帶來的焦慮時，就會將這些焦慮投射給身邊親近的人。如果孩子優秀，他們內心就會覺得安全，覺得未來有確定感。

這種期待常常以表揚的形式出現。一般來說，我們會覺得表揚和鼓勵孩子是好事，但在心理咨詢中，我們不太會表揚來訪者，因為表揚其實是一個“超我”的要求。

當父母表揚孩子時，其實是在告訴孩子：“我期望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孩子在與父母的互動中感受到這一點后，就會本能地迎合父母的需要，因為他希望用獲得父母肯定的方式來獲得內在的安全感。這些互動常常發生在潛意識中：

“我知道我父母要什么，我要成為父母要的那個孩子。”

但這樣的代價可能是，他逐漸放棄了自己獨立探索的部分，慢慢失去自我，不知道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因此，在咨詢過程中，我們會不斷鼓勵來訪者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這意味著，他們的人生不再只考慮父母想要什么，而是自己想要什么。我們能夠祝福彼此擁有自己的人生。

只有一個獨立的個體，才有可能從“普通人”這個定位中獲得樂趣和力量。

03 普通人的“生存焦慮”

除了個體因素，我們也不能忽視社會原因。

從歷史上看，我們有科舉制的傳統，“優秀”確實可以帶來很大收益。無論是武狀元還是文狀元，不僅能讓自己獲得好的生活，還能惠及幾代人。那時，工商農業都不發達，這確實是獲得保障的重要來源。

這種生存焦慮在我們的內心里根深蒂固。

然后經歷戰爭年代，父輩們生活的時代非常艱難，生存焦慮就這樣一代代傳遞下來。直到今天，盡管條件好了很多，但實際上我們的生存焦慮普遍仍然很高。國家的社會保障體系還不夠完善，我們仍然處在高競爭、高壓力的環境中，一直未能獲得基本的安全感保障。

人只有在基本的生存需求得到滿足后，才可能考慮精神需求。因此，我們受到的教育都是最基礎的生存教育：如何更優秀，如何掙錢，如何找到好工作，如何生存下來。評價體系一直很物質化，忽略了對人性部分的關懷。對于“優秀”的標準，也有些偏離。當人性不被尊重時，作為一個普通人身上的優秀品質，也很難彌補他在外部物質條件上的不足。

這也導致現代人普遍缺乏情感上的滿足感。于是，人們追求金錢和權力，其實在象征層面，就像小嬰兒餓了、害怕了就想叼奶嘴一樣，需要一些即刻的滿足來填補內在的空洞。

但能讓我們真正獲得情感滿足的，其實是我們不珍視的那些東西，比如人性的溫暖、善良、平穩快樂的情緒。但在很多人眼中，這些并不重要，遠遠不如吃一頓飯、掙一點錢來得直接。

04 成為普通人的路很難，但一旦覺醒，就很難回去了

不過，情況正在慢慢好轉。比如，“普通學”小組的出現，就說明這一代年輕人已經開始覺醒，開始思考自己是否要成為普通人，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包括很多年輕人現在也在做心理咨詢，處理自己的議題。你會發現，越能夠接受自己的人，就越不需要將自己的焦慮投射給孩子，就能給孩子更多的空間。

但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覺醒的這些年輕人，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因為他們在推翻過去傳承多年的認知、習慣和關系狀態，也可能要承受很多詆毀和懲罰，這非常困難。

包括有些人現在想得很好，希望將來告訴自己的孩子可以成為一個普通人，但其實這種“告訴”是沒有用的。他需要“相信”孩子可以成為一個普通人。作為父母，你是否允許他犯錯？然后平靜地陪伴他，理解這個錯是怎么犯的，怎樣才能讓它變得更好一些？生活里有很多具體的時刻，只有真正相信了，才能從行動上做出調整。

但一旦覺醒，我想就很難再回去了。

我們要改造這個社會很難，但可以先從自己做起，逐漸接受自己更多一點。包括現在很流行的說法，“重新養育自己的內在小孩”，我覺得就挺好的。

讓自己的家庭變得幸福起來，讓自己的孩子變得更有活力、更有力量去成為他自己。每一個小家庭培養出真實、安全的孩子，這是可以做到的。然后這些人聚合在一起，未來整體環境改善的可能性就會更大。

可能要經過很多代的努力，經歷不斷的痛苦掙扎和反復，才能逐漸形成一個允許孩子做自己、成為普通人的大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