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2024年10月
四駕馬車”的真實錄影
——關于《天生我才:馮驥才傳》的閱讀札記
作者 黃桂元
歷史與文學的“混合”
人物傳記,是一門介于歷史與文學的“混合”文體。所謂歷史,并非是概念的,抽象的,而是由歷史事件和歷史話語組成的。其間,事件是歷史本體,話語是歷史描述,兩者融為一體,化為活生生的人物生命軌跡和毛茸茸的故事細節,便有了傳記文學。不能忽略的是,一方面,傳記必須遵循真實性原則,記述人物的生活經歷、精神風貌及所處的歷史背景,另一方面,由于種種主客觀因素,完全還原歷史的原生態并不現實。特別是為尚健在者立傳,或多或少總會體現出作者的主觀傾向,并被賦予某種令人親近的文學色彩,亦可理解。
馮驥才近照
馮驥才而今已入耄耋之年,其在文學藝術領域的影響力有目共睹。近期中國言實出版社推出的《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是對馮驥才八十余載生命歲月的有序展示,令人讀之,感慨叢生。馮驥才博學多才,涉獵廣泛,很難簡單容易歸類。小說家,散文家,畫家,藝術鑒賞家,文化學者,藝術教育家,傳統文化歷史老城遺產的保護者,凡此種種,皆有“實錘”佐證。顯然,為馮驥才立傳多少是有些難度的,作者既要真實記錄傳主的人生軌跡,還須“術業有專攻”,知曉傳主所擅長的文學、藝術領域的成就,擁有相應的認知水準、知識儲備和審美積淀,對馮驥才在文化傳承、藝術教育和文化遺產保護等多方面的貢獻也要有一定了解,資深文化傳媒人、知名傳記作家杜仲華,無疑是具備以上條件和能力的。
馮驥才的文學之路是從長篇小說《義和拳》開始的,這是他在查找相關歷史資料。
關于馮驥才,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作家身份,其以數百萬言的小說與散文,構成了具有個人標識度的文學世界。一些著名的中外作家,追述個人的文學啟蒙之路,常常會提到母親、祖母或外婆,如何在自己的孩提時代,用童話或歌謠澆灌了的文學心芽,馮驥才卻沒有這么“幸運”。馮驥才生長于天津,祖籍浙江慈溪,祖父輩乘船經大運河移民津門,經商有成,家境富裕,家族卻并無多少文學基因和氛圍,遠非一位早慧的作家。他的處女作是197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義和拳》(與李定興合作)。較之23歲時寫出《雷雨》的曹禺、26歲時出版《沉淪》的郁達夫、28歲時寫出《家》的巴金、32歲時出版《邊城》的沈從文,時年35歲的馮驥才,可稱為妥妥的“大齡”青年作家。
尚未滿月的馮驥才被姥姥抱在膝上,身后是他的父母,身旁是他姐姐
光環背后的尋常人生
其實,一般讀者感興趣的,大多還是傳主光環背后的尋常人生軌跡。馮驥才曾有過淘氣的童年,頑劣的少年,這與許多普通城市孩子的經歷并無二樣。讀中小學時,他樂得不受約束,自由自在,功課勉強過得過去。遇到課堂乏味,閑得無聊,甚至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小的惡作劇,一次,他盯上了前排女生的兩條小辮子,便偷偷將小辮栓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偏偏這時老師叫女生回答問題,她一起身,痛得直叫,老師板著面孔將馮驥才拉到講臺,命他伸開手掌,狠狠打了十大板,然后把他罰出教室,狼狽至極。那段時光,他的興趣都在課下,彈球、拍毛片、滾鐵環、砸杏核、捉蛐蛐兒,凡是男孩子熱衷的玩法,他沒有不會的。放學鈴聲一響,他就和同學們飛奔向操場踢足球,把書包、帽子往地上一扔,擺出個“球門”,人仰馬翻直踢得向只“泥猴”,才盡興回家。讀中學后,他身高達到1·92米,還曾被天津籃球隊選中,當了專業運動員。
除了運動,他還喜歡看書,先是入迷小人書,對里面的故事和畫面充滿好奇,后來讀書越來越多,變得多愁善感。但真正說來,他最大興趣的還是畫畫,用彩筆把自己對這個世界亂七八糟的想象涂在大大小小的白紙上,一旦畫起畫來會忘記一切。高中畢業,他曾報考中央美術學院,卻陰差陽錯,未能錄取,便自己拜師學藝。每逢假期,他就進京求教,還時常背著畫具進故宮臨摹,下功夫最多的就是《清明上河圖》,為日后供職于某家書畫社專事繪畫打下堅實基礎。同時期,他讀了大量十八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和歐美文學作品,手不釋卷,遐思活躍。冥冥之中,他仿佛聽到了文學女神的召喚,靈感頻頻光顧,不斷享受文學能量釋放帶來的無盡快樂,并得到社會承認。
馮驥才曾調侃自己的外形缺“作家范兒”,“在一般人眼中,作家應該像張賢亮那樣,戴副金絲眼鏡,西裝革履,文質彬彬。我呢,首先是個不修邊幅的人,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沒吃相,頭發亂八遭,衣扣經常扣錯,襪子經常穿反;偶爾穿一次西裝,打在脖子上的領帶像是栓牲口的繩子,走在街上,還以為是一頭老牛跑出來”。事實上,他的身上比一般作家多了某種韻味,這便是藝術家的氣質,“我的外形到我對生活的方式,我身上具有的特征大部分是畫家的而非作家的”。正是這位充滿藝術氣質的“非作家”,不僅多次走上國家級文學頒獎舞臺,還寫得一手漂亮散文,詩意蔥蘢,哲味深邃,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國內中小學多種語文課本,與無數青少年的精神成長一路伴行。
為寫《三寸金蓮》,他搜集了不少實物資料。
文學之路求新求變
馮驥才的文學生涯迄今已近半個世紀。其真正的“閃亮”登場,與新時期“傷痕”文學的誕生幾乎同步發生。這里需要回顧一段史實。所謂“傷痕文學”,是因復旦大學中文系七七級學生盧新華的同名短篇小說而獲得“正典”地位的。以一篇小說掀動一個文學思潮,前蘇聯有愛倫堡的“解凍文學”,中國有“傷痕文學”,這是相似的國情決定的。剛剛結束那個非常年代,許多人內心都有傷痛,盧新華第一個喊出聲,即被寫入新時期文學史。并不是文學史標準寬松,而是其率先點燃了一種社會情緒。以至于30年后,盧新華曾接受鳳凰衛視主持人的采訪,居然把《傷痕》調侃成一張中了大獎的“彩票”,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執筆者”,即使他不寫,也會有別人執筆。那時的“執筆者”中就有馮驥才。馮驥才寫出一部題為《創傷》的中篇小說,動筆時間還要早,藝術上也更完整,當時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小說組組長李景峰,由于涉及的社會問題更具銳度,遲遲未決,最后被主持編輯《收獲》的李小林拿走,仍拿不準主意,直到1979年春節剛過,人文社召集了一個耗時整整一周的大型座談會,請來不少重要作家參與討論,其間馮驥才兩次上臺發言,坐在主席臺上的茅盾先生聽得非常認真,并在其后的講話中肯定了小說價值,算是一錘定音,隨即3月份,小說改題為《鋪花的歧路》,迅速在1979年《收獲》第二期刊載。有人據此認為,假如小說以《創傷》原題先于《傷痕》發表,新時期“傷痕”文學的命名,極有可能會被改寫,并非沒有道理。
認真梳理一下可以發現,他的小說曾深受19世紀歐美現實主義經典小說影響,敘事手法略顯“洋氣”,也很講究,比如,他的中代表作之一《啊》,就可以從中品出莫泊?!俄楁湣返奈兜?。那段日子,馮驥才和一些同輩作家一樣,對各類需要療治的社會問題非常敏感,很快,他就開始不滿足于只關注“問題小說”。1981年第三期《人民文學》,發表了他寫給劉心武《下一步踏向何處》的文學信札,提到,“我們這一代作家,大都是以寫‘社會問題’起家的,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不能回避的”,同時認為小說的功能不止于此,其實包含著六個部分,即歷史的、時代的、社會的、人生的、哲學的、藝術的,而“人生的和藝術的,一直不被我們重視”,他主張“我們的下一步,要向‘寫人生’的方向傾斜”,“另辟一條新路走一走”?!陡吲撕退陌煞颉贰兜窕煻贰贰抖泛畧D》《愛之上》《臨街的窗》諸篇,便是另辟新路的收獲。
之后,馮驥才又在積極求變?;趯μ旖虻赜蛭幕暮闷婧头e累,1980年代中期,馮驥才開始思考、探究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的根源和癥結,將小說文本的敘事焦點對準市井百態,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力求展示天津民俗文化的內核與生態。他發現男人畜辮,女人纏足,以及神秘的“陰陽八卦”,在中國傳統文化意識中極具象征意味,并把將之化為三種隱喻符號,即文化的劣根、人性的自束與精神的內閉,推出《神鞭》《三寸金蓮》《陰陽八卦》的“怪世奇談”小說系列。
若建立一個馮驥才人生坐標系,縱向軸可以追溯到自1970年代新時期文學的發軔初始,包括“傷痕”、“反思”、“尋根”等重大文學思潮,他既是重要參與者,還是積極推動者。說到橫向軸,便是與進入新世紀同步的“四駕馬車”。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文藝家,身上一定有一個‘頻道’,這個‘頻道’不僅要有播放系統,還要有接受系統”,道出了個中真諦。所謂“四駕馬車”,指他正在從事和推動的四項工作,即文學寫作、繪畫、文化遺產保護、藝術教育,也是馮氏文化系統工程的真實寫照。
馮驥才的文學創作,受蘇俄影響很深。圖為馮驥才夫婦訪問俄羅斯。
被掩蓋的“心靈閃電”
繪畫,曾被馮驥才形容為“心靈的閃電”,與他的文學寫作淵源深厚。他熟諳俄羅斯文學、繪畫、音樂,這些藝術領域差不多是那一代作家的審美源頭。2002年,他訪問俄羅斯,沿著文學藝術大師留下的歷史足跡流連忘返。他凝視屠格涅夫的故居,在列夫·托爾斯泰的莊園散步,向契訶夫墓地獻花,在廣袤的俄羅斯原野和森林間尋找列維坦和希施金的畫境,并意外發現,在群星閃耀的俄羅斯文豪中,許多位同時還是出色的畫家。在圣彼得堡文學研究所的“普希金之家”,他驚異地發現,許多文學大師,諸如普希金、果戈里、萊蒙托夫、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馬雅可夫斯基、如可夫斯基等,無不具有專業的繪畫水準,只是由于他們的文學成就過于輝煌,而掩蓋了其繪畫才華。他還領悟到列維坦與契訶夫驚人相似之處,契訶夫的《草原》與列維坦的風景畫彼此印證,列維坦松散的畫面結構,與契訶夫散文化的敘述相映生輝,列維坦很少運用對比的畫面,這也很像契訶夫那些沒有完整故事的小說。很顯然,從俄羅斯兩位文學藝術大師作品里,馮驥才汲取和借鑒了太多養分,溶于自己的藝術創作。
馮驥才在湖南進行文化考察
“四駕馬車”與“千手觀音”
“四駕馬車”之一的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始于1996年。馮驥才用一年時間“鉆進敦煌”,寫作出版了22萬字文學腳本的《人類的敦煌》,隨即開始投身“留住老城”、“搶救遺產”的艱難工程。之后為百年計,他在天津大學籌建、落成“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并以藝術教育者的身份亮相,通過典禮儀式誓言,“讓理工科大學閃爍人文的光芒”。進入古稀,馮驥才身體力行,親臨現場,投入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他表示,對于民間文化遺產陷入自生自滅的狀況,絕不能袖手旁觀。如今,他的辛勤付出日漸成效,一大批搶救出來的圖文資料被出版被珍藏或出版,他的堅守感動并喚醒了更多有識之士一同參與,攜手相助。
馮驥才的“四駕馬車”身兼多職,他沒有“三頭六臂”,只能從有效管理時間上入手。2001年,他過69周歲生日,特意為自己制作了一個“精神蛋糕”,把全年時間切成若干塊兒:寫作,75天;馮驥才文學藝術院,75天;城市保護,30天;繪畫,30天;全國政協,21天;中國文聯,15天;天津文聯,15天;中國民協,15天,民主黨派,15天;小說學會,7天。這需要持續的激情和超常的自律,才能保證源源不斷的生命動能。
于是馮驥才忙如陀螺,已是常態,卻樂此不疲。作家張抗抗曾為之稱奇,馮驥才好像有很多的手、很多的腿,不然怎么能做那么多的事情?還把馮驥才形容為“千手觀音”,真正的“俗世奇人”。有的朋友把馮驥才比喻為“中國文化的精衛”,不知疲倦地填中國文化和中國教育的海。也有人私下善意地勸告他,你干的事太多了,如果將所有的經歷集中干一件事,或者專心寫作,或者專心畫畫,心無旁騖,沉浸其間,一定會干得更好,但是馮驥才做不到。他所從事的都是自己的最愛,相輔相成,哪一樣都難以割舍,按他的說法,“就像人的五官,缺一不可”。
馮驥才與本書作者杜仲華參觀秦始皇兵馬俑時合影
讀人物傳記,往往容易使人聯想到“樹碑立傳”。在我國古代,“樹碑”往往與“立傳”與并提,此成語出自《后漢書·桓彬傳》,構成的是一種互文關系,特指把某人的生平事跡刻在石碑上或寫成傳記,以表達頌揚之意。那么,對于尚健在的人,是否有必要立傳?答案是可以的。傳記并不是蓋棺定論,但值得立傳的人,其影響力一定是已成某種共識,有立傳的價值和必要性。對于馮驥才,歲月還在延伸,生活還在繼續,傳主仍需要接受時間的審視和歷史的評價,這也是讀者的期待所在。(作者系天津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第八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委。原載于2025年4月25日《文藝報》。本文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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